命运的惩罚


活着,共守秘密,永不和解,各自为营。还有什么比这种孤独更可怕吗?撕开同舟共济的表象,他们终其一生在为摘罪而努力,那是多么漆黑的恐惧啊,他们却不能互相表达,为了不坠入深渊只能在黑暗中一刻不停地行走,行走,行走,到后来已经是爬着了,就算这样也不能停。

事情发生在20多年前,那时候还没有遍布各处的摄像头。


有一天晚上,梁老师在办公室收拾,听到外面有女孩的叫唤,很不情愿的样子。他停了一下,仔细一听,是学校两个很出名的小孩,齐虎和烈花。齐虎出名是因为他爸有势力,在镇上有厂,跟镇里的头头儿们也熟。这孩子在学校里拉帮结派,没人敢惹,老师都让他三分。烈花出名是因为传言她放荡,她确实经常穿得很扎眼儿,别的女孩因为发育而羞涩地遮遮掩掩,她却敢把红衬衣上扎进短裙里,突出她俏丽的幼胸。这个念初中二年级的少女,不归任何帮派,我行我素,学习成绩一塌糊涂。“放荡”俩字的由来,是有老师听说她允许男生摸她的胸,一次两块钱。老师们议论这孩子到底能不能干出来这种事,有的说能,有的说不能。两方都没能驳倒对方。认为能的那一边,结合了她的家境,说她爹妈跑了她奶奶养她,老人靠那一亩三分地过活,拿什么给她买那么多时髦的衣服?说不能的那一边认为13周岁的小女孩干不出来这种事,她那些衣服是城里亲戚送的也说不定,毕竟样式明显成人化,不是学生穿的。


不管怎么说,这些话都入了梁老师的耳。人就是这样,不管认不认可一个标签,当不利的事情发生时,都会本能地想到那个标签。


此刻梁老师几乎没有挣扎,下意识地,不管。


梁老师的工作来之不易,再往前数十年,学校里没有电铃,得一个人掐着表打铃,他的母亲就是打铃人。她打了一辈子铃,都没混到编制,因此她对编制二字念念不忘。梁老师在她的教诲下考了个师范,是中专,毕业后靠着老母亲到处上访求助,才在这学校混了个临时工。他教体育,偶尔代代副课。学校说他至少得拿到本科以上学历才能转正,于是他报了自考,目前还差四门没过。


他的老婆小友,没有工作,在学校里有个小门市部。一般人不能在校园里面卖东西,这个校园有且只有他一家,属于垄断行业。校长算是卖了他很大的人情。


他比他母亲懦弱,谁对他有恩,他领,政策之硬他也懂,他不怨谁,只是服从。“编制”是他的终生梦想,他只管努力就得了。


所以此刻他并没有良心上的过不去,他只是有点烦。烈花的抗议在他听来是一种抬高价码的方式。他觉得学校的不良之风太甚,也怪校园生在这穷乡僻壤,有能力的老师干两年就调走,没能力的每天挨打一样地抱怨。


他听了一会儿,叫声消了,梁老师才回家。回去他也没有说这个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永远是他的处世之道。





几天后烈花的奶奶闹到学校来,说烈花被男同学给欺负了。校领导把老人家弄到办公室谈话,梁老师进去倒水,他听到老人家说,我不要赔钱,我就要讨个说法。教导主任说,学生谈恋爱是禁止的,但有些学生就是不听,比如烈花。老人家说那不是谈恋爱,那是强行奸污。教导主任说谁能证明呢,这个事情搞大了对您有什么好处呢,何况对方的父母态度是积极的。老人家说,烈花挣扎时,瞅见办公室灯还亮着,刘老师在,刘老师可以作证。


教导主任说,他问过刘老师,刘老师不在,他当时在家,他老婆孩子还有邻居都能证明。


梁老师心里一紧,他跟刘老师的人影儿确实很像,都是瘦得一把骨头,头发理成寸板。


他急急地准备退出去,又听到老人家哭:“多少钱能还得了我们烈花的一双眼睛。”


他在门口站住了。这时教导主任眼皮子抬了抬又迅速往天上跳,是嫌弃和烦躁。梁老师赶紧往外走,关上门时听到老人家泣不成声:“医生说她的眼睛永远好不了。”


梁老师回到办公室时,见几个闲着的老师在窃窃私语,他便围上去听。烈花竟然在事发后投河,人被救起来,但视网膜脱落,瞎了。


大家讨论那天是谁最后走的,李老师说:“我4点多就走了,你们可都看到了。”


王老师说:“我跟徐老师一放学就走了,你们也都知道。”


钱老师说:“我6点走的,我搭公交回市里,票还在。”


剩下周老师,他眼睛到处寻,一下寻到梁老师,赶紧说:“我跟梁老师一块儿走的,我们还出去吃了个饭。”


是,周老师跟他一块儿走的,还在校门口吃了炒面。但那是事发头一天的事儿,老周一向糊涂。


梁老师赶紧说:“是,是。”


大家又开始议论,说这投个河,为啥能把视网膜搞脱落?可怜了那个女孩子,下半辈子咋办。



梁老师回家后有点不安,他说,就我一个人是住在学校里的,这事儿会不会牵扯到我?而且那天晚上,是烈花认错人,其实在办公室看见动静的人,是我。


他老婆小友好像没在听他说话,停了好大一会儿,她抚着胸悠悠地说:“我这儿……有个疙瘩,一按就跑……前儿去医生那儿瞧,医生叫上市里做检查,我就去了……”


梁老师发现她好像哭过,就专心致志地听她讲话。


“检查结果出来,医生说是癌。癌是啥,是咱一般人能得的吗,我不信……”


梁老师愣住了,癌在那个年代还没那么近。


“那医生说咋治没?”


“医生说得割。”


“那就割。割了能好不?”


小友哇哇哭,她说小孩还那么小,割癌又得好多钱,她没工作,谁给她报销?怕是得把家底掏空,也不知道以后咋样。


梁老师的心都烂了。他赶紧上前说钱我去借,得了病就得治,你想啥呢,谁得了病不得治哇。


第二天梁老师处到借钱,亲朋好友都不是做生意的家庭,能拿出三五千块钱已是了不起,何况有的人避之不及。做手术得上万,梁老师这才发现人生的难,并不光是颓着的难,还有亢着的难,人一亢,处处都是钉子。他妈说:“那还治啥呀,有啥可治的,她本来就没工作,你过两年是要转正的。”


他以前都从他妈,这回没法从。小友是他初中同学,俩人感情很好,婚姻是大事,可不是一人遭了难另一人就潇洒拜拜。他妈说他是死脑筋,死脑筋就死脑筋,他晓得老婆的好,他妈不晓得他也不想解释。


这时烈花的事在学校愈演愈烈,梁老师没什么功夫去关心,只听说老人家要告到教育局去,“局”是一个令人一听就肃然起敬的字,梁老师却敬不起来,满脑子都是钱钱钱钱。有时在某处受了辱,也不大当回事,转脸又想着钱钱钱钱。





那天齐虎爸在校外拦住他,他还没认出来。那人说:“我是齐东训。”他木然地看着这个人,把这个曾经如雷贯耳的名字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这才提起郑重的脸。


齐东训说谢谢他。


梁老师不知道他谢啥。


齐东训说那天齐虎看到了他,他这些天的做法,是明智的。


梁老师这才明白过来,所谓的“做法”是指他事后没出头。


齐东训说那个黄毛丫头的母亲回来了,而且她有个亲戚在市里,挺着她们一家去告。齐东训害怕到时警察又要重新排查一遍,查出来那天他是目击证人。


当然他没说这么明白,他只说“将来”,“你很聪明”,“你也不容易”,等等。


梁老师惶惶地看着他,很多天都没有睡好,人影路影都是歪的。但是他预感到有什么能拯救命运的事即将出现了。他以前拼命想跟这件撇清关系,此刻却不由自主拿出一副巍峨的神情。


齐东训说知道了他老婆的身体状况,他能帮他。


梁老师始终没有说话,或许沉默能树立一点什么。他从齐东训的话里得到了两个确凿消息,一个是关于烈花的传言是错的,她并不“放荡”,她那天晚上是真的被欺负;第二个是她还真的城里有亲戚,所以她平时穿得耀眼估计也不是她故意的。那个年代那个小镇,孩子们穿衣服都靠捡上级,她有时髦的上级不是她的错。


齐东训扼要说了几句便走了。等他回到家,小友说齐东训差人来过,送了一万块钱。


她把枕头拉开,给他看那一捆老头票,整整齐齐地,用一根橡皮筋扎着,躺在他们“龙凤呈祥”的床单上。


小友又迅速用枕头把它盖住,像盖一颗雷。


“怎么回事?来的人什么都不肯说。”小友问。


“拿去……看病吧。”


“到底怎么回事?他们说你知道,是你借的吗?”


“……”


“不是你借的。如果是你借的,应该是你自己拿回来。是不是跟学校最近闹的那事儿有关系?”


梁老师转眼看了看小友,抱住她。


小友的身子僵着,慢慢也软了。最后她喃喃着:“我舍不得,舍不得……”梁老师不知道,她是舍不得钱,还是舍不得余生,是舍不得他还是舍不得孩子。无所谓了,都一样。他们默默地抱着,这具柔软的肉体他已经很多天没抱,此刻他觉得它是那么地消瘦、单薄。愧疚拔地而起,他想他早该在她发现问题前就发现她情绪上不对劲的。他想他始终对不起她,没有给过她好生活,也没有给过她一个刚正不阿的丈夫。连这份凝重,都要她一并承担。



小友如愿去做了手术。由于化疗,曾经那么丰茂的头发,所剩无几。可能是因为他家的事也很大,学校对他的调查略微潦草。同事也不大来,免得双方都要很吃劲儿地笑。


最后烈花的事不了了之,听说私下谈拢了,总之两个人都再没来上学。


两年后梁老师转正,他开始带正课。身边同事一茬接一茬的来,一茬接一茬的走,所以他身边总是新人。新人尊敬老人,他渐渐在学校混成老骨头,敢给他眼色瞧的人不多。


什么都步入正轨,就是总觉得心头缺了一点什么。“日常”模糊了那一点“什么”,只是有一天有个孩子来买东西,赊账,她也姓烈。这个姓不多,梁老师看见小友怔了一下。后来账本上还上钱的孩子名字都被小友勾掉,而那个姓烈的孩子,直到初中毕业也没来还钱,但小友一反往常没有去教导主任那里告状。


大约过了五六年,有天晚上,小友忽然说,你知不知道那个齐虎的事?


梁老师正在筛豆子,他没停下手里的事,慢慢地问:啥事?


小友说:斗殴,把人弄死了,被抓进去了,听说是死刑,没得缓。


梁老师说:哦,那个人。


小友说:要是当年他进了少管所,没准儿能被管好,不出这事儿。


梁老师说,你早点睡吧。


他筛了一晚上豆子,以前也筛豆子打豆浆,从来没这么仔细过。那天晚上他反复地筛,反复地洗,弄到凌晨两点。想着等会儿天就亮了,孩子们上学要买豆浆,他干脆只打个盹,四点钟开始打豆浆煮豆浆。天亮时小友喊他:“你把豆浆豆渣都弄好了?你昨儿晚上没睡啊?”他低低地说:“校长说,越管越严,可能以后学校里不能卖东西,尤其是教师家属……卖不长了,能多卖点钱是点钱吧。”小友奇怪地剜一眼锅,豆渣摊出来的饼有糊的,但是她没有说话。





那天以后,他不想挨她的身子。他有一种出处无名的厌恶。自从小友割了一边乳房,她有许多次明里暗里试探,看他讨不讨厌、还能不能做。他都表现得很好,很若无其事。但那天他是真不想见到她,她和某种邪恶联系在一起。


过了俩月,有天晚上睡觉时小友往他身边拱。他能感觉到她有蓄谋,她洗发香波洗过的头发,潮潮的还有香味。但是他提不起劲儿。她拱了半天见他还不主动,她有点来气,一撅腚回自己被窝睡觉。


梁老师觉得这样不好,很不合适。加上他对自己的身体有点不服,他便往她那边拱,一边拱一边努力想象色情画面。他记得他们刚谈恋爱那会儿,身子多热情啊,一摸就烫,一烫就喘。那时候对方的手都跟有电似的,手放哪儿哪儿就有新生,皮肤含情,筋膜颤抖,骨头震惊。可现在拱半天还是焉巴的。过会儿小友回了一句:“你拱蛹啊?”彻底把他弄没趣了。


生活是磨人的,梁老师决心尽快把一些事情消化掉。其它一些小摩擦还好,但不想挨小友这件事,却克服不了。它从刚开始的条件反射,变成一种习惯。他的身体的某个器官好像在退化,在萎缩,老得不成器。有时他想用有心无力来形容自己,但他渐渐发现,连心也有没。


它和他一起变得没有生机。


有一天尿尿的时候,它嘀嘀嗒嗒地尿在裤腿上两滴。更可怕的是走出厕所他并没有觉得那两滴很显眼,他只是像往常一样不太迎着人走,仿佛自己早已臭不可闻。


日子就这么熬着,熬走一代老人,熬着等退休。



二十年过去,梁老师身体不好办了病退,有一天到市里去给儿子送东西,儿子不耐烦地说:“我又没说缺,你跑过来干什么!”儿子被他们教育得不太理想,没考上好高中,从技校出来又不正混,现在在工地上开渣土车。他谈女朋友倒是谈了不少,没一个能超过一年。这回梁老师瞧见的这个,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女人,眼圈描得黝黑,走路鼻孔朝天。那女孩挽着他,没把梁老师放在眼里。


梁老师心里磕磕绊绊地回去了。他缩在沙发上跟小友说:“二胎开放得太晚。”


小友说:“要是开放得早你还想怎么样?再要一个?”


梁老师说嗯。


小友说你忘了,咱都多少年没睡过觉了,自从我做过手术,你就不咋跟我睡觉了。


梁老师说不是因为那事,你再仔细想想,绝对不是因为那事。他认为这个误会太大,浪费了他的某些讨好。可是他又说不出来是因为什么。小友冷冷地等着他说,他越辩越急,最后恼火起来,他无地自容地喊道:“你忘了你做手术的钱是哪儿来的?”


小友早有准备似地接住他的话:“齐家给的?你是因为那个小畜牲?你怨我收了他家的钱?不对吧,在收钱之前,也没见你蹦出来说啥呀?你是怨恨我连累了你当好人吗?你还真是会恨,你本来也不是什么好鸟,还把事往我身上诬赖。我得那病,是我愿意的吗?是我故意的吗?我要是不跟你兴许我还不会得那病,病跟饮食有关,跟生活习惯有关,跟受的气有关,你忘了当初咱俩好上,你妈从没给过我好脸色吗?没准儿我就是被你妈气出来的。”


她越扯越远,高昂地说道:“年轻时你拿工资我没有,我挣得也不比你少哇,现在你有退休金,我已经补齐了保险我也有,有啥了不起啊,真拿自己当干部啊,我跟你说我早就对你一肚子气了,不到40你就跟个糟老头子似的,我得过癌的人也没你颓。”


眼看梁老师脸色不对劲儿,她又把话绕回来,拉一把椅子到他面前,她两腿一岔抱着椅背坐下,有板有眼地问:“今天你跟我说个实话,要是没我这病,你会为那个姓烈的闺女出头不?”


梁老师怔怔地,他没想到她今天涌出这么多话,看似杂乱无章又有其条理,她好像打过千万遍腹稿。他想接她的眼神儿,却被她拿眼睛钉死在那儿,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终于得意了:“没话说了吧?你倒是说啊,认认真真讲啊,你不是很会上课吗?我就说嘛,这事不赖我,你还得感谢我,要不是我的病,还指不定你被怎么盘问,你准备怎么说?你要是把齐家的小畜生卖出来,齐家能饶得过你吗,你不想想当初他们势力有多大,你不想想你妈千辛万苦地拉一辈子铃铛就是为了给你谋个好工作,你是借着我的那一劫逃过你自己的劫,你明白了吗?你搞清楚了吗?”


梁老师在小友咻红的脸上看到愤怒、正义、委屈。他的血压在升高,再升就炸了。这时小友忽然放开椅靠,解下了千年包袱一样站起来,“唏”了一声:“你也别老想那个烈家的闺女,我后来都打听了,她早就死了,我没跟你说是因为我也瘆得慌。她咋死的我不知道,但是肯定跟那事没啥关系,活到30多死的。死了的人死了,活着的人不得好好过日子吗?可是那件事后,你跟我过过几天好日子?”


他在傍晚稀脏的日光下看着她,在她松弛下来的姿态里,他看到一丝愧怍。原来她这半辈子过得也不轻松,二十多年来,她在等着他把包袱扔给她然后她再砸回来,她没能如愿,于是她一直暗自培育着这个包袱,今天终于成功夯到他背上。


她脱罪了。


他们当了一辈子战友却并不是同僚。或许这就是命运的惩罚。活着,共守秘密,永不和解,各自为营。还有什么比这种孤独更可怕吗?撕开同舟共济的表象,他们终其一生在为摘罪而努力,那是多么漆黑的恐惧啊,他们却不能互相表达,为了不坠入深渊只能在黑暗中一刻不停地行走,行走,行走,到后来已经是爬着了,就算这样也不能停。


夕阳在她身后张开血盆大口,两个朽迈的影子,像生命被黑暗吞噬前最后的老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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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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