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微镜下的大明》丝绢案的来龙去脉,以及主角帅嘉谟的最后结局

大明天下分为十三个承宣布政使司,以及一南一北两个直隶。南直隶下辖有个徽州府,徽州府共辖六县:歙(she)、黟(yi)、休宁、婺(wu)源、祁门、绩溪。其中歙县最大,同时还是徽州府衙所在地。

府县同城,很多府一级的文书档案,自然存放在县城的阁架之上,以便随时调取勘合。这些关于税粮户籍的案牍,全是各种枯燥的数字罗列,长年被束之高阁,无人问津。隆庆三年(1569年),有个歙县人忽然对这些档案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此人名叫帅嘉谟,嘉谟即佳谋。此君八股文写的稀烂,考科举绝对没希望,却有一个特长,就是对数字天生敏感,是个学霸级的数学天才,人送绰号“算呆子”。大明王朝选拔人才有三途:科考,举贡,吏员。吏员包括“承差、知印、书算、篆书、译字、通事诸杂流”。

帅嘉谟最好的就业方向,就是进州府当个算账的小吏。而要想胜任这个职务,就得熟悉钱粮税赋的计算,做大量应用题来练习,以便通过州县的招聘考核,于是他托人进入歙县架阁库。

某日,帅嘉谟正在高高兴兴地做题,忽然注意到徽州历年税赋里有个疑点:徽州府每年向南京承运库缴纳的税粮中,除正税之外,还有一笔科目叫作“人丁丝绢”,每年要缴8780匹生绢。帅嘉谟再查徽州府下属诸县的分账,发现其他五县都没有“人丁丝绢”这么一笔支出,只有歙县的账簿上有记录,数字与徽州府上缴南京承运库的等同。

也就是说,徽州府每年8780匹生绢的这笔税支,是由歙县单独负担的。

帅嘉谟心想,这件事关乎一县之民生,可不能这么糊涂下去,必须挖个水落石出。这一查发现端倪:原来在开国之初,这笔钱是由六县共同承担的,但是不知为何,后来却变成歙县单独缴纳。更可怕的是:徽州并不养蚕,歙县的老百姓必须先把粮食卖成银子,拿银子去买生丝,再缴给官府。周转两次,负担更重,这笔冤枉税足足交了两百年。

查到这里,帅嘉谟侠气陡生,于是做出一个并不艰难的决定:他要向上面呈文,为歙县讨个公平。

隆庆四年(1570年)年初,帅嘉谟撰写了一份呈文,详细地写明自己的查考过程,提交给应天巡抚。呈文写得有理有据,声情并茂,目的只有一个,便是希望这笔税能够六县平摊,不能单薅歙县的羊毛。他说:“天下之道,贵乎均平,故物有不得其平则鸣。”

帅嘉谟这一“鸣”果然惊人。这任应天巡抚不是别人,正是以痛骂嘉靖皇帝声闻天下的清官海瑞。隆庆四年二月初十,海瑞给出批示:“仰府查议报夺。”意思我很重视,希望你们好好查清楚,尽快弄个方案报给我。

徽州知府段朝宗接到文书,一看海刚峰大名,没敢耽搁,立刻发牌催促六县派员商议。谁知就在批示发出后的第十五天,海瑞突然调职,改任南京粮储。海瑞一走,事情立马朝着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起来。

五县拖了足足两个月,直到四月十八日,绩溪县才慢吞吞回了一封申文,至于其他四县,干脆连回应都没有。这份申文是以本县教谕杨存礼的名义提交的,杨教谕说,这笔税从国初就是由歙县单独缴纳的,一直交了二百年,没出啥疑问,现在忽然让六县平摊,没这个道理。现在大家都过得好好的,各安本分,要是一下子强制摊派这笔钱,只怕闹出麻烦。

段知府一看,还真是这么回事,再说海瑞已经调走了,这事就不用那么着急了,于是也用拖字诀,不再催促合议。在几方心照不宣的默契中,这事慢慢不再有人提起,眼看要黄。

帅嘉谟左等右等没有消息,一下急了,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从杨教谕的答复来看,便是由六县均摊证据不足。这笔税根本和其他五县没关系,是帅嘉谟没事找事,故意碰瓷。于是他继续投入浩如烟海的档案中查找资料,整整持续了好几个月,终于找到了关键证据。

那就是历代户部给徽州的勘合——类似于收据,上面写得明白:“坐取徽州人丁丝绢。”就是说,南京承运库给徽州写的收据里,并没有指定由歙县单独缴纳,一般默认六县均摊。但是徽州府发给六县的催缴文书,只有歙县的交税科目多出这一项。

但要查出到底哪年搞错了,也是不可能的事,毕竟都过去二百年了。诚所谓“既往不咎”,过去就不说了,关键是眼下,要把以前搞错的东西纠正过来。所以在隆庆四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也就是年底,帅嘉谟又给徽州府写了一篇呈文,满怀期待能够得到回应。可是报告递上去,毫无动静。徽州府这次连回复都没有,置若罔闻。

帅嘉谟一看没人理,怒了,马上跑到南京告状。明朝有两个京城,一个北京,一个南京,徽州府归南京管。南京除了没皇帝,其他部门跟北京一模一样。帅嘉谟的状子主要涉及钱粮税收方面的业务,归户部管。但他没有直接去户部递交呈文,因为身份太低,连个秀才都不是,且不说递不进去,即使递进去,也没人理。

几经辗转,他认识了一位姓宋的御史,御史任职都察院,负责监察百官得失。隆庆五年六月初二,宋御史终于把呈文递给本部门领导,领导很快把呈文转发给户部,并且作了批语:“典有所遵,赋当均派,合从抄出酌行。”意思既然帅嘉谟说得有理有据,就应该遵守法典,均摊赋税至六县,请户部酌情办理。户部接到文书,加了一句“候本处巡按衙门题”,转发给应天巡抚,让他们酌情办理。

与此同时,户部还直接给徽州府发了一份咨文,特别指出:“转行该府从公查勘,前项人丁丝绢起自何年,因何专派歙县。其各县有无别项钱粮相抵,如无相抵,今应作何议处。”意思是说,徽州六县,只有歙县缴纳这笔税,其他五县不交,其中肯定有问题。希望徽州府把这事搞清楚,到底是从哪一年搞错的。如果确实搞错了,就该及时纠正,让六县平摊。

获得了户部支持,帅嘉谟高高兴兴离开南京城,踏上了返乡之旅。没想到南京城也有其他五县的人,他们把这个消息传了回去,五县的人大怒,这个帅嘉谟上蹿下跳,为了自己出风头,尽给大家找麻烦,必须给他一个教训,绝不能让他回到歙县。于是派人候在帅嘉谟的必经之路上,狠狠收拾了一顿。帅嘉谟被吓破了胆,不敢回徽州,携带家人逃到江夏县避祸。

随着帅嘉谟在徽州的消失,这事也就沉寂下来,无人问津。

整整过了四年,也就是万历三年(1575年)四月初十,徽州知府崔孔昕忽然接到一封呈文,署名正是帅嘉谟。帅嘉谟先把丝绢税前因后果陈述一遍,然后提出一项新证据:顺天八府也有这笔税,皆为诸县分摊,没有例外。这是一个强而有力的旁证。同样的税种,为啥顺天府能分摊解决,怎么就你徽州府特殊?

顺天府就是北京,可见这几年帅嘉谟根本没闲着,而是东奔西走,收集了很多证据。北京离江夏数千里之遥,帅嘉谟根本拿不出这么多费用,显而易见身后有人支持,这个支持者就是歙县的乡绅。帅嘉谟为了歙县利益四处奔走,几乎冒了生命危险,过着背井离乡的日子,歙县乡绅心知肚明,因此出手相助。

这次呈文,歙县许多乡绅都在上面签了名,包括但不限于:汪尚宁,官至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汪道昆,官至兵部左侍郎。此人文名极盛,和王世贞并称南北两司马,后人猜测《金瓶梅》的作者便是他;江珍,官至贵州左布政使;方弘静,官至南京户部右侍郎;程大宾,官至贵州按察使;曹楼,官至江西右参政......

有这帮大佬背书,这份申文的分量之重,可想而知。

崔知府接到呈文,高度重视,马上转发给五县,催促他们前来合议,不得拖延。而且一封接一封地催促他们准备申文。这回,五县不能像上次一样装聋作哑了,必须有所表示。但五县也不是吃素的,以前不回应,是没把这当回事,没把帅嘉谟当回事。一个神经病,折腾几天就没事了,犯不着跟他一般计较,现在不计较不行了。

首先作出反应的是婺源县,知县吴琯说,既然帅嘉谟在州县档案库查到了资料,那么国家档案库肯定也有备份,为了防止州县的档案资料被人篡改,我建议去国家档案库查一查黄册,看看是不是跟帅嘉谟说的一样。吴琯此举独辟蹊径,给解决纷争提供了一个新思路。除此之外,他也效仿歙县,拉来本县一批乡宦助威,虽然阵势不如歙县,却也有四位进士出身的高官压阵。

紧接着,绩溪县也反应过来,知县陈嘉策选择了另外一个辩驳策略,把突破口放在了给歙县单独收税上。帅嘉谟当初有一个质疑:徽州一共六县,为何独独向歙县收税?这根本不合理,所以一定是六县均输。

陈嘉策针对这个质疑,罗列了一大堆反例:松江府的绿豆,只由华亭一县征收,上海县就不必去管;淮安府的药材,只由山阳县征收,睢宁、赣榆两县不用交;金华府的麻地,只征武义县,至于丝、纱二项,则从汤溪征发,其他县不必缴纳。

列完这一大堆,陈嘉策表示,一府独征一类物资于某县实属平常,帅嘉谟的质疑纯属见识太少,毫无道理。

休宁的知县陈履更是找出一些关键证据,直指要害。他说,最早歙县是种桑养蚕的,其他五县却不种桑养蚕,所以朝廷只向歙县征收丝绢税,而不向其他五县征收。显然,丝绢是歙县的特产土贡。随着时移世易,歙县虽然不种桑养蚕了,但是这笔税却顺延了下来。

有了前面三个县冲锋陷阵,后面两个县就轻松多了,无非重复前面两个县的观点而已。黟县知县陈正谟还说了几句风凉话:歙县是大县,就算减了丝绢税,也不过是大江之上去掉一条船而已;黟县是小县,再加哪怕一点点赋税,也就如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很可能会被压垮,根本扛不住啊。

五县一出手,帅嘉谟看似毫无破绽的呈文就显得漏洞百出,毫无招架之力。整整过了八个月,直到年底,也就是万历三年十二月初一,嘉谟终于再度出手。这次也并没有什么新证据,而是讲了一个新故事。

在这个故事里,国初朝廷向徽州征派丝绢税,均摊六县。结果徽州府以其他五县不种桑养蚕为由,让歙县先垫上,其他五县以夏麦补偿。等到歙县应承下来,时间一长,这笔税就成了歙县独缴,五县夏麦也不给了。对于吴琯、陈嘉策、陈履三个人的反驳,帅嘉谟却未置一词。

徽州府转发帅嘉谟呈文行到五县,五县立刻跳了起来,合着我们的质疑他一条没答,现在又编故事玩哄我们啊。于是一起呈文,只说一条,既然咱们谁都不信谁,那就查黄册,看看到底这笔税该谁缴。既然打官司,就要讲证据。

眼看胜利的天平逐渐向五县倾斜,歙县也急了。知县姚学闵开始打感情牌,我们歙县负担了徽州税收的三分之一,实在太沉重了。兄弟县给我们分担一些,也在情理之中吧。这就变相承认了这笔税该由歙县独缴,其实官司已经输了。

但是徽州知府也不敢判歙县输了,因为当时南京的户部尚书殷正茂是歙县人,于是提出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方案,就是查黄册。只要黄册上写着这笔税是歙县独缴的特贡税,就跟其他五县没有一毛钱关系。

于是徽州府组织了一支调查团,六县县衙各出一人,加上此案始作俑者帅嘉谟,为了防止可能出现的纠纷,还从其他州府请了几个人,作为第三方公证,浩浩荡荡来到南京。户部尚书殷正茂亲自接待,并且说,大家放心吧,黄册上的记录绝对是正确的,也没人能够改动。你们慢慢查,不着急。然后派了两个办事人员协助。

万历四年八月初二,调查团终于进入档案库,见到了梦寐以求的黄册,不由得眼前一黑。

黄册十年一造。从洪武十四年到万历四年,一共造了十九批,积攒起来的黄册数量,可谓浩如烟海。单是徽州府相关的黄册就装满足足二十个架子。光是搬运工人,就得临时雇用一百五十人。

调查团有资格查阅卷册的,加上帅嘉谟一共四个人。更为关键的是,黄册库的规矩,外人不得入库,以防有篡改涂抹的情形。如果想查,得由黄册库的办事人员找到相关档案,先抄一遍,再把抄件发给他们。

这么做很安全,很负责,就是效率极其低下。可是又能怎么办呢?调查团的几个倒霉蛋一撸袖子,开始吭哧吭哧地翻起故纸堆来。

直到九月中旬,调查团终于完成了工作,整理出一份从洪武十四年到隆庆六年的黄册抄件。随之而来的,还有帅嘉谟的一份报告。在报告里,帅嘉谟说,洪武十四年造的黄册,缺损甚多,尤其是最关键的最早征收徽州府丝绢税的记录,完全丢失。

所有人听到这个消息,都傻眼了。六县人民望眼欲穿,指望着黄册主持公道。之前说得那么热闹,现在告诉我,档案丢失,死无对证,那怎么办?

办法总比困难多,徽州府很快出了一版方案,就是:丝绢税继续由歙县独交,但歙县在四司银、砖料银、军需银等杂派均平银中减去一半,分摊给其他五县。

大明百姓除了缴纳田赋,还要负担徭役,徭役种类繁多,老百姓苦不堪言。均平银,就是让官府计算每年需要的徭役总数,把人力成本折算成银两,分摊到每亩地里,让老百姓按亩缴均平银。换句话说,老百姓不必亲自去服徭役,交钱就行了。

对于这个方案,户部尚书殷正茂十分赞同,连批了三句话:“其名尤正,其言尤顺,其事尤易。”满意之情,溢于言表。他把这个方案上报朝廷,很快得到万历皇帝的批准,下发圣旨。其时万历帝还未亲政,这基本可以视为首辅张居正的意见。

对于这份圣旨,六县反应截然不同。歙县人民欣喜若狂,其他五县呆若木鸡,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们抗辩白说了?黄册白查了?道理白讲了?歙县每一条主张,都被我们驳得体无完肤,结果户部一句“均平”,就全给抹掉了?婺源一位知名乡宦如此讥讽道:“这是朝三暮四之术,拿咱们当猴子耍呢。”

五县不敢违抗圣旨,继续跟徽州府纠缠,几经周折,万历七年(1579年)三月,最终解决方案出炉:丝绢税仍由歙县承担,但他们负担的均平银,则减少三分之一,由徽州府军需银和池州府兵饷银转入均平银账目冲抵。这样一来,歙县少交了2000多两银子,心满意足;五县一点负担不加,也心满意足;徽州府和兵备道略微吃了点亏,但消弭了纷争,杜绝了隐患,也合算。

那么帅嘉谟最后什么结局呢?由于所有事情都是因他而起,最终给他的处罚是“杖一百流三千里,遣边戍军”。歙县民众没有忘记这位帮他们减赋的英雄,在《歙县志》里专门记载了他的事迹,并且给了一段评语:“以匹夫而尘万乘之览,以一朝而翻百年之案。虽遭谪戍,而歙人视若壮夫侠士。”

得了一个“侠士”的名声。

殷商末年有兄弟二人,一名伯夷,一名叔齐,父亲是一名国王,他们为了得到仁义的名声,先后推辞了继承王位的机会,跑到西周养老。武王伐纣,兄弟二人为了维护自己仁义的名声,不仅劝阻武王起兵,大骂武王不忠不孝,而且“义不食周粟”,跑到首阳山上挖野菜吃。到了冬天,野菜没了,二人冻饿而死,临终留下一首充满幽怨的诗。几百年后,孔子的学生子贡问老师,伯夷叔齐心怀幽怨,做得对吗?孔老师说,他们追求的就是仁义的名声,当时后世也给了他们仁义的名声,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帅嘉谟一开始做这件事,就是为了得到侠义的名声,歙县人也给了他这个名声,所以当他在官差的押解下离开徽州,踏上漫漫的戍边之路时,心情是喜悦快乐的。至于他后来客死异乡还是落叶归根,这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既然身怀一技之长,即使戍边,境遇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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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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