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文艺丨蒋世平:接力爱

第八届常德原创文艺奖获奖作品:

接力爱

文/蒋世平

丑汉娶得美妻,室友助力建房;杀人锒铛入狱,失夫自力更生;帅小伙因怜生爱,抱得美人;义鳏夫报恩自残,抚养遗孤;一个俏女子,三個善男人;几段悲欢情,无限感人泪!

吴修凡回矿场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年轻姑娘,说是他的堂客。

吴修凡是龙阳湾煤矿的农民工,脸黑得像驴卵,鼻子眼睛长得明显是发生了严重偏差,怎么会娶到这么漂亮的堂客?

工友们议论纷纷:

“那姑娘只怕是个弱智。”

“也许是吴修凡命好,憨人有憨福嘛。”

吴修凡带着他的堂客,走进了四楼的宿舍。宿舍里有三张床,另两张床是江大兴和贾宝的。吴修凡和他的堂客要在宿舍里暂住。龙阳湾煤矿的招待所住一晚要八十块钱,对矿工来说,太贵了。吴修凡要过日子,讲不得派头,路上就对堂客讲了,要先住宿舍。别人的堂客来了,也是这么住的。

当然,这么住也不太安全。听说,以前有个人的堂客来了,同宿舍的一个人提前下班,不开灯,悄悄上了她的床。那堂客还以为是自己的男人,任他狂风暴雨。之后,自己男人回来动手动脚,堂客怨道:“你刚才来过了,怎么又来!”男人一听就怒了:“老子才下班,什么时候来了?”堂客爬起来破口大骂:“谁搞老娘的,不得好死!”

吴修凡开始把这个当笑话听,如今却笑不出来了。

吴修凡告诉堂客:“挨着咱们的床是江大兴的,对面的床是贾宝的,他们两个是我在矿里的好朋友,以后,你也帮着他们洗洗衣服。”

堂客朝屋里打量了一会儿,不说话。两只眼睛忧郁着,像快要下雨的黑云。

正说着,江大兴拿着铝制饭盒进来了,他刚在职工食堂吃完饭。

江大兴见到吴修凡堂客,被她的美丽震得心惊肉跳,问吴修凡:“这是你堂客?叫什么名字?”

吴修凡笑道:“姓孙,孙月英。”吴修凡说话声音不高,仿佛心里发虚。

江大兴比吴修凡高一个头,居高临下地瞧着吴修凡,问:“是不是把班里的人喊到一起,补一个婚礼,让大家喝几杯?”

吴修凡连连摇头道:“不补了,不补了。”

江大兴也不强求。吴修凡性格内向,也不怎么跟人来往。他不爱说话,来到龙阳湾煤矿后,三年没回过家,过节都在井下加班。江大兴问吴修凡怎么不回家,吴修凡说家里没人了,自己是寡汉子一条。

江大兴没有想到,这次只请三天假,吴修凡回来,就带来这么一个又年轻又漂亮的堂客。

江大兴把饭盒往凳子上一丢,问:“你俩吃饭没?”

吴修凡说:“在街上吃过了。”

江大兴见孙月英不说话,有点儿尴尬,说了声要打扑克,就出了门。

到了晚上十点多钟,贾宝回来了。他初见孙月英,闹了个乌龙。贾宝二十五岁,还是个单身汉,江大兴经常说要给贾宝介绍一个漂亮媳妇,这一进宿舍看见个漂亮姑娘,贾宝以为是江大兴给他介绍的对象,顿时羞红了脸,又想,这媒人带了一个姑娘来,怎么不说一声?

可是,屋里没看到江大兴,只有吴修凡。

吴修凡坐着抽烟,见贾宝愣愣地看着孙月英,嘿嘿笑着说:“贾宝,这是我堂客,快喊嫂子!”

孙月英看了贾宝一眼,忧郁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光亮。

贾宝的脸更红了。原来不是江大兴给自己找来的对象,而是吴修凡的堂客。贾宝瞧了一眼孙月英,不好意思地说:“嫂子好!吴哥,啥时候到矿的?”

“天擦黑的时候。”吴修凡给贾宝扔了一支烟,答道。

贾宝接过烟,傻站了一会儿,便往外走,迎头碰到了江大兴。贾宝拉拉江大兴的手,压低声音问:“吴哥带堂客来了,他们在哪里睡?”

江大兴笑道:“哪里睡?睡他自己的床啊。”

“他堂客也睡这里?”贾宝惊讶地问。

江大兴说:“他们睡他们的,你睡你的,你年轻人,瞌睡大,睡着了卵事不晓得!”

贾宝与江大兴的床是对着的,斜对面是吴修凡的床。好在都有蚊帐,贾宝上了床,把蚊帐拉下来,面朝墙,耳朵里听江大兴与吴修凡说话,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不晓得吴修凡同他媳妇什么时候上的床。

第二天,贾宝一睁眼,发现吴修凡两口子和江大兴都起床了。吴修凡和他的堂客都穿了班衣。贾宝愣了一下,问:“嫂子也要下井?”

吴修凡说:“我带她去看看,让她晓得井下是什么样子。”

龙阳湾煤矿的工人,上班穿的衣服叫班衣,班衣是劳保服,帆布的。下班后换上自己的衣服,叫生活衣。孙月英穿上班衣戴着矿帽,样子更清秀,别有风韵,站在吴修凡旁边,显得吴修凡更丑了。

孙月英忧郁的眼睛有了一丝灵动。她跟在吴修凡身后,走在去井口的水泥路上,矿靴踏得咚咚响。

贾宝几步走到了他们前头,领了矿灯,去井口抢人车。龙阳湾煤矿是斜井,有六百米深,工人上下班,乘坐的是人车。人车形状像小面包车,全部是钢铁做的。下班的人想先出井,上班的人想先下井,都是抢着上人车,秩序乱得很。

贾宝坐在人车上,仍想着孙月英。孙月英年轻漂亮,怎么会同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丑男人结婚?也许她家里穷,没办法,才找吴修凡这么一个男人吧。

这世界,穷人家总是不如意。贾宝想,要不是家里穷,要供妹妹上大学,他也不会往煤矿井下钻。

贾宝走到采煤当头,班上三十多号人,到得差不多了。江大兴在大声喊:“打撑的,先到当头打撑,来六个人,把电溜子往当头移一下。”

采区的顶板安全,靠支柱撑着。支柱是木柱子,一根挨一根地撑着上面的岩石,岩石才不会垮塌。煤矿工人把支柱叫撑,用木楔把撑固定好,叫打撑。打撑是个技术活。如果撑没打好,就会造成岩石垮塌,伤及工人;如果撑打好了,岩石往下压,撑就会顶上力。

江大兴和三个工人在当头打撑,贾宝移电溜子。电溜子是输送煤的,靠电动机带动链子。链子装在铁槽里,一转动,就把煤往下刮。电溜子的另一端是矿车,煤从电溜子里刮出来,掉在矿车里。

移动电溜子的时候,吴修凡带着孙月英来了。吴修凡平时上班到得最早,不是第一就是第二。今天带堂客来,慢了些。

工人们看到孙月英来了,干活就特别卖力。井下没女人,有人把堂客带下井,给挖煤的人一种新鲜感,不亚于足球场上助威的呐喊声。

电溜子很快移好了。工人们拿起铁锹,往电溜子里掀煤。

吴修凡给孙月英扔了一把铁锹,做了一下示范。吴修凡掀煤是一把好手,班里无人能敌。有一次,江大兴组织班里的工人比赛,吴修凡一口气掀了六矿车,其他人最多只能掀五矿车。所以,每次算工资,多的余额拨在吴修凡头上,班里也无人有异议。今日,当着堂客的面,吴修凡又拿出比赛的劲头,一锹比一锹快。猛掀了一气,吴修凡才歇手,脱下班衣,一拧,汗水流下来。孙月英都看呆了。

下班出井的时候,贾宝走在吴修凡和孙月英身后。女人身上的汗香,让贾宝陶醉。走了一段,贾宝听见吴修凡小声地对孙月英说:“你看到了,井下挖煤很危险,也很累。我挣钱真不容易,你不要跑啊!”

孙月英只管低着头,跟在吴修凡后边走,一句话也没说。吴修凡又说:“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我一定会好好疼你!”

贾宝听了暗笑,老吴还蛮会哄堂客的。

贾宝还在胡思乱想,只听吴修凡又问:“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

孙月英小声说:“你心好,我看得出来。”

贾宝第一次听孙月英说话,觉得那声音特别好听。不过,贾宝想不明白,老吴为什么怕孙月英跑呢?

吴修凡和孙月英与江大兴、贾宝在同一间宿舍住了十多天,觉得这样长期住不是办法。休息时,吴修凡便带着孙月英去矸石山的杂草坪里拣石头,准备在这荒地的草坪上砌房子。

為自己砌房屋,孙月英来了劲,眼睛灵活起来,话也多了些。

“哎,修几间呢?”休息时,孙月英问吴修凡。

吴修凡高兴地说:“先修两间,中间一隔,就有四间。厨房和餐厅,卧室和客厅,后面再修个厕所,修好了不比他们正式工住得差。”

孙月英脸上有了微笑,道:“有个地方住就足够了,不同他们比。”

吴修凡看到孙月英脸上有了笑意,心里一下舒坦了。他想,有了房子稳住她,再生个儿子,这一辈子也就幸福美满了。

吴修凡比划着说:“这里做厨房,这里做客厅,再买一台纯平彩电。月英,我包管让你过上幸福日子。”

孙月英听了,只是笑了笑,也没说话。

吴修凡砌房要帮手,江大兴和贾宝下班后也来帮忙。

贾宝站在基脚中间,望望后面的青山、前面不远处的小溪,又看看侧面的工业广场,说:“吴哥还蛮会选址呢。你看,青山、绿水,一派田园风光;井口、绞车、天轮架,又有煤矿特色,既热闹,又安静。”

孙月英听着贾宝的话,也顺着贾宝手指的地方看,眼睛一亮一亮的。

贾宝同孙月英套近乎,问:“嫂子,我说得对吧?”

孙月英轻轻嗯了一声,嘴角有个小酒窝闪了一下,夸道:“贾宝蛮会说话。”

贾宝高兴起来,拿起尖锄挖基脚,只挖了一下,又直起腰,对孙月英说:“嫂子,你是哪里人啊,听你说话不是我们这儿的口音。”

吴修凡立刻瞧了孙月英一眼。

孙月英面色阴郁,不作声了,弯下腰,把土往远处的坑洼里扒。

江大兴没注意到孙月英的脸色,站起来,看前看后,大声说:“哎呀,这里真是一块风水宝地呢!”

贾宝讥笑说:“你又不是阴阳先生,晓得什么风水宝地?”

江大兴吹嘘说:“我老家邻居是个阴阳先生,我跟他学了蛮多东西。贾宝,你看,这后面的山,高大,说明家有靠山;前面的小溪水亮亮的,像银子,那是财源广进。”江大兴又转向吴修凡,“老吴,你这地基选得真好,往后一定能幸福。”

吴修凡呵呵笑道:“啥叫幸福啊,我用矸石做个狗窝,叫什么幸福!”

贾宝抬起头,道:“这里只是吴哥临时住的,以后你们再回老家修建楼房,也不可能在这儿住一辈子。”

吴修凡沉默半晌,说:“我老家没什么亲人了。只要矿里不赶我走,我就在这里安家生根了。”

“那也行,我们以后再来帮你建楼房!”贾宝笑道,“到时候,我要是讨了堂客,也挨着你的建楼房。”

吴修凡和贾宝都笑了起来,唯独孙月英,还是在一旁默默不说话。

几个傍晚过去,吴修凡屋子的基脚挖好了。

吴修凡购了些水泥沙子、石棉瓦,请小拖拉机拉到工业广场,自己挑上屋场,又找附近的村民买了几根檩子树,再找矿厂行政科,买了危房拆下的旧门、旧窗。建房子的原料,就基本备齐了。

煤矿工人上班三班倒。上零点班和四点班时,白天的休息时间长。吴修凡利用这时间,买了瓦刀、泥铲、镗子、垂线、水泥桶,开始砌屋。江大兴和贾宝也利用休息时间来帮忙。

江大兴见吴修凡的瓦工手艺不错,问:“老吴,你学过瓦匠?”

吴修凡愣了一下,慢慢嗯了一声。

江大兴说:“凭你这手艺,可以去建筑队啊,何必在井下吃这份苦?”

吴修凡苦笑着说:“我手艺不精,去建筑队人家不要,在农村修几间瓦房还是可以的。”

江大兴见他不愿多说,也便不问了。

人多力量大,小屋很快就建好了。

江大兴说:“老吴,这墙都是用矸石砌的,从远处看,像一大堆矸石,你这屋,就叫矸石屋吧。”

贾宝反对道:“矸石屋太俗了吧。吴哥,我看,叫幸福小宅!”

吴修凡憨厚地笑笑,道:“叫啥都行。矸石屋,说的是客观事实;幸福小宅,表达的是一个希望,都好!”

按习俗,住进新房要烧锅底,请帮忙的亲友吃喝一顿。

吴修凡在龙阳湾煤矿无亲无故,也很少交友,只请了江大兴和贾宝。

酒是好酒,是吴修凡特意从县城买来的,菜是孙月英烧的。

贾宝尝了一口青椒炒肉,赞不绝口道:“嫂子做的菜真好吃,比食堂里的好吃一百倍。”

孙月英笑了,笑得很好看,往贾宝碗里夹菜,说:“那你就多吃点儿。”

吴修凡把一次性塑料杯举起来,说:“我不会讲话,你们两个是我的朋友,瞧得起我,今后多来一起喝酒。”

江大兴把酒杯一端,说:“老吴,我们这些人在外挖煤,没得家,你好歹有了个家,来,祝贺你!”

贾宝也举杯说:“嫂子,吴哥是个大好人,你算找对人了。来,我祝你俩白头偕老,一生幸福。”

孙月英苦笑道:“贾宝,你别哄我,我这一生哪有幸福?”

吴修凡瞧了孙月英一眼,说:“我当着两个兄弟的面发个誓,我吴修凡,拼死拼活也要让堂客过上好日子,要是你一生过得不幸福,我遭雷打!”

孙月英脸白了,半晌才说:“你人好,我晓得。”

吴修凡对江大兴和贾宝说:“你们两个作个见证,我今日讲的话算数!来,喝一杯!”

三个男人一举杯,一口干了。

喝完酒,等孙月英洗碗去了,吴修凡小声说:“我娶月英,花了三万块钱彩礼,加上修房子,这几年的积蓄一下子搞完了。贾宝,你能借我点儿钱吗?我想买台电视机。”

贾宝醉醺醺地瞧着吴修凡,说:“我只有两千块钱活钱,其余的都是给妹妹攒的学费生活费,我可以先支给你,开学前你还我就行。”

吴修凡笑道:“要得,贾宝,哥没看错你,晓得你仗义。还有四个多月,这钱,我还得起。我干活不怕苦,全队挖煤的,就是我工资最高。江老弟,你作证!”

江大兴喝了酒,说话声音更大,道:“老吴干活没说的。贾宝,把钱借给他,我们没事也来看电视。”

“对对对,你们也来看电视!”吴修凡连连点头。

贾宝第二天就把钱借给吴修凡了。

吴修凡去县城,买回了纯平电视,对孙月英道:“怎么样,我说的,要让你看上纯平电视,看上了吧?”

孙月英微微一笑,说:“我又不是专门看电视的。”

“你就专门看电视嘛!”吴修凡站起来,瞧着孙月英,“我有力气,挖煤工资也不少,养活你没问题。”

孙月英不高兴了,嘟着嘴说:“我能养活自己!”

吴修凡瞧着孙月英,小声说:“我娶你是为了生娃,不是为了让你干活的。”

孙月英叹了一口气,心底好像有深深的怨气,没有叹出来。

吴修凡见了,不知如何哄孙月英才好。

这天,贾宝下了零点班,在食堂吃了饭,就回宿舍睡觉了。他躺在床上,一束阳光从窗口照进来,像烧红的钢板,散发着热浪。贾宝开了床头的电风扇,看到对面的空床,便想起吴修凡和孙月英的事来。

吴修凡对孙月英是真好,可孙月英总是那样忧郁,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贾宝想着想着,睡意渐浓。刚合上眼睛,孙月英在门口说:“贾宝,你睡了吗?”

贾宝说:“没睡着,嫂子,有事吗?”

贾宝打着赤膊,穿了条短裤,孙月英也不回避,目光在贾宝结实的肌肉上滑过去,说:“你换的衣服给我吧,我拿去洗。”

贾宝不好意思,指了指红色的塑料桶,说:“换的衣服在那里,我准备睡一觉了再去洗的!不好老是麻烦你!”

孙月英把衣服提起来,塞进大塑料袋里,问:“老江呢,他换衣服没有?”

贾宝说:“不晓得,他有时候下午才睡。”

孙月英走过去,在江大兴床上翻,翻出两件衬衫,一瞧衣领是黑的,便往塑料袋里塞。孙月英对贾宝说:“晒干了我就给你们送来。”

贾宝嗯了一声。孙月英一晃出了门。

孙月英好像习惯了同吴哥过日子呢。贾宝这样想着,心中释然,很快就睡着了,一觉睡到自然醒。

贾宝睁开眼,看到江大兴侧身躺在床上,嘴里云雾缭绕。江大兴起床前必抽一支烟,他管这叫醒闷烟。

贾宝迷迷糊糊地问:“几点了?”

“三点半了!”江大兴吐口烟,看着贾宝,笑道,“呀,贾宝,你又一柱擎天了。”

贾宝脸红了。

江大兴说:“要给你找媳妇了,只有媳妇才能解决这个问题。”

贾宝说:“这话你讲了好多次了,老是说要给我找一个漂亮媳妇,只吹风,不下雨。”

江大兴笑着说:“我等几天回去催一下我堂客。丑的你不要,漂亮的不好找呢!你以为谁都像吴修凡那么好的运气,能找着漂亮媳妇?”

贾宝不说话了。

井下三班倒,有连班和闲班。连班,就是白班上完后,晚上接着上零点班。闲班,就是上完零点班后,第二天下午四点才上班,中间时间长。不太远的农民工,比如江大兴,一到闲班就骑摩托车回家,做点儿农活。

今天碰上闲班,吴修凡便邀贾宝去他家帮忙粉墙。贾宝是外地的人,闲班回不了家,吴修凡要他帮忙粉墙,贾宝连连说好,跟着吴修凡来到矸石屋。

孙月英看见黑不溜秋的贾宝,抿着嘴笑,说:“贾宝,你比我家老吳还黑。老吴,你和贾宝洗把手,我去下面给你们吃。”

贾宝进了屋,一抬头,看见了彩条塑料布。吴修凡用彩条塑料布做了天花板,看不见头顶的石棉瓦了,贾宝连连说:“吴哥,你蛮会安排。用彩塑布吊顶,又好看,又便宜。”

吴修凡说:“我要长期在这里住,当然要搞得好看一点儿。主要是实用,太阳晒的热气,被彩塑布挡一下,凉爽多了。这里靠山,阴凉,前几天那么热,晚上我都没吹电风扇。”

“嗯,我们住的四楼不通风,比这里热多了!”

说话间,孙月英给贾宝端面条出来了,放了两个鸡蛋,上面撒着葱花。孙月英问:“你不洗下脸?”

贾宝笑道:“不洗了,我饿了。”

说完他就伏在桌上,呼呼啦啦吃起面条来。

孙月英看着贾宝的馋相,微微笑了一下,进去又给吴修凡端面条来,碗里也是两个鸡蛋。

吴修凡接过来,也不放桌子上,喝了一口汤,挑起一大口面条,往嘴里送。

这时,门外影子一闪,进来三个人。吴修凡认得其中一个,是龙阳湾煤矿的保卫科长,另两个魁梧粗壮,陌生得很。

见到两个陌生人,吴修凡的手抖了一下,嘴巴张开,面塞着,说不出话来。他想站起来,手中的面碗“啪”的一声掉在地上。两个陌生人扑上来,动作娴熟,按住了吴修凡的肩膀,锃亮的手铐“咔嚓”一下铐住了吴修凡的手。吴修凡脸白如蜡,一个魁梧的汉子出示了证件,说:“我们是四川公安局的。”

贾宝听到公安局几个字,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扭过头,看着吴修凡。

孙月英正在给自己下面条,听见外面有动静,跑出来见吴修凡戴着手铐,脸立刻就白了。那双本来就忧郁的眼睛,一下子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她歇斯底里地叫起来:“你们凭什么抓人?”

警察说:“他是在逃的杀人凶手!”

孙月英像遭了雷击一样,软绵绵地瘫坐在地上。

贾宝听得一震,万万没有想到,忠厚勤劳的吴修凡,竟然是杀人凶手!他走过去,浑身颤抖着问:“吴哥,这是真的吗?”

吴修凡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公安局的便衣警察推了吴修凡一下,喝道:“走!”

吴修凡站着不肯动,眼里有泪水。

贾宝激动了,大声说:“他挖了一夜的煤,早饭都没吃,你们让他把这碗面吃了吧!”

两个警察互相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贾宝端起面,送到吴修凡嘴边,哭道:“吴哥,我不管你以前做过什么,在煤矿这几年,你像我的亲哥,对我没说的,我谢谢你!”

吴修凡勉强吃了几口面,泪水无声地往下滚。他摇摇头,哽咽着说:“我吃不下,不吃了!贾宝,我欠你的钱,攒了一千块,在你嫂子手上。剩下的,算我这辈子欠你的了!”

孙月英坐在地上,低着头,无声地抽泣着。

吴修凡见状,心里万般不舍得,半晌还是开口说:“月英,杀人偿命,我肯定是活不成了,你另外找一个人过日子!”说到这里,吴修凡转过头,对贾宝说,“兄弟,请你多帮帮月英吧!”

贾宝不假思索地说:“吴哥,我一定会照看嫂子的,你放心!”

两个便衣警察押着吴修凡走了。

保卫科长说:“孙月英,把吴修凡的衣服收拾几件,送到保卫科去。”

孙月英爬起来,收拾好吴修凡的衣服,急匆匆地走了。

贾宝从矸石屋出来,怎么也想不明白,吴修凡一个老老实实的人,为什么会杀人?吴修凡被抓走了,孙月英怎么办?

吴修凡要贾宝以后多帮帮孙月英,孙月英要是住在矿里,他会帮的;但是孙月英要是回娘家去了,那他就鞭长莫及了。

贾宝脑袋里一团乱麻,心情也很烦躁。

今天是闲班,江大兴回家了,吴修凡的事,只有等他回矿以后再告诉他。贾宝决定先去看看孙月英,听听孙月英的主意。

一溜煤车往栈桥滑行,铁轮在铁轨上,发出沉重的碾壓声。前头的煤车,滑入翻罐笼,哐当一声,乌黑的煤落下煤坪。

贾宝看着翻罐笼中的煤车,想起了吴修凡。吴修凡就像装满煤的矿车,走进命运的翻罐笼,一转,一切都空了。

走到矸石屋的门口,贾宝愣了好大一会儿。他真的没有想到,孙月英并没有哭天喊地,她面色平静地在粉刷墙壁。孙月英穿着初次下井穿过的班衣,一手提着灰桶,一手用镗子把石灰浆抹在墙上。

“嫂子!”

贾宝在门外喊,声音有点儿颤抖。

孙月英回过头,放下灰桶,忧郁的大眼睛瞧着贾宝,语气却异常平静,说:“贾宝,来,帮我刷墙。”

贾宝觉得很奇怪。吴修凡才被抓走,孙月英却这样冷静,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贾宝走到墙旮旯,拿起一把镗子,把石灰浆抹在墙上,抹匀,开口问:“嫂子,你不回娘家住,准备长期住这里了?”

孙月英说:“我就在这里住。我要把屋里弄好看一些,像个人住的地方。”孙月英顿了一下,把墙上的石灰浆抹匀,说,“贾宝,我比你小五岁呢,你别喊我嫂子了,就喊月英吧。”

贾宝一直没问孙月英的年龄,只觉得孙月英比吴修凡小很多,没想到孙月英说她比自己小五岁,那就是二十岁,同自己的妹妹一样大。

“嫂子喊顺口了,改不过来!”贾宝说。

“得改过来,以后就喊月英。我不想再同吴修凡联系到一起。”

贾宝又吃了一惊。难怪吴修凡被抓走了,孙月英表现得这么平静,因为她心里并没有吴修凡,她想从这段婚姻中解脱出来。也是,吴修凡是个在逃的杀人凶手,同这个杀人犯联系到一起,也是件苦恼的事。但贾宝与孙月英不同,他与吴修凡共事三年多,同住一个宿舍,吴修凡待他很好,兄弟情义很深。短时间里,他从感情上还转不过弯来。

设身处地想一想,贾宝觉得改口也行,免得伤了孙月英的心,便说:“要得,你和我妹妹一般大呢,叫名字也行。”

孙月英笑了,提着石灰浆桶走进来,说:“客厅刷完了,把这间卧室刷完,我就做晚饭吃。”

贾宝说:“行!”说完把灰桶里的石灰浆刮尽,抹墙上了,去屋后装了石灰浆,又走进来。

孙月英看了贾宝一眼,一边抹,一边说:“贾宝,你是不是觉得我对吴修凡无情无义?”

贾宝是这样想过,但是又原谅了孙月英。一个二十岁的漂亮姑娘,嫁给一个三十多岁的丑男人,要产生感情,那才怪。何况这男人还是个杀人犯。

贾宝说:“我理解你。”

孙月英叹了口气,说:“我啊,是吴修凡花三万块钱,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

贾宝闻言,大吃一惊。他停了手,愣愣地瞧着孙月英。吴修凡说花了三万块钱彩礼,原来是这么个原因。难怪那天下班时,吴修凡交代孙月英不要跑,原来他是从人贩子手里买的她。

贾宝好不容易平静下来,问:“现在吴哥被抓走了,也没人管你了,你不正好可以回家找你父母了吗?”

孙月英眼神黯然,忧郁地说:“我四岁多就被人贩子拐出来了,不记得我的家在哪里,也不晓得谁是我的父母。我曾经几次想从人贩子手中逃走,但都被捉住一阵猛打,只好跟着他东奔西走。后来我被吴修凡买了,跟着他来煤矿过日子,勉强做他的堂客,我觉得比被人贩子打骂要好。”

贾宝没有想到,孙月英的身世竟然是这样的悲惨。他心酸了好久,才开口说:“你的命真苦。”

孙月英微微一笑,道:“我是生成的苦命,但往后的命,掌握在我自己手里了。我就在这里住下。我可以种菜,可以到矸石山去拣煤。我想好了,我能养活自己,能养活自己,就是脱离苦日子了,你说对不对?”

贾宝说:“对,很对!嫂……月英,你还有我,还有江大兴,我们都会帮助你的!”

贾宝想,他会尽最大的努力帮助孙月英,让孙月英好好过日子。

孙月英用力抹着石灰浆,墙壁一片片洁白起来。她有点儿陶醉地欣赏了一会儿,说:“我不喜欢吴修凡,可是,不管他是不是杀人凶手,我还是感激他。他把我带到煤矿来,让我脱离了人贩子的控制,你看,这小屋,也让我有了落脚的地方,我真的感谢他。”

贾宝有点儿感伤地说:“吴哥活不成了,杀人要偿命。只是我想不明白,他这么憨厚的一个人,怎么会杀人?难怪吴哥要到这山旮旯的煤矿里来,原来是为了躲避公安的追捕。这几年,他对我可真好啊!”

孙月英沉默了,贾宝也不说话了。他快速地抹着石灰浆,黑色的、灰色的、黄色的、青色的矸石,被石灰浆抹白了,窗口那束余晖,在他的脸上镀上了一层暖暖的光晕。

卧室的墙刷完了,天也黑了。孙月英拉亮了电灯。雪白的墙,在灯光下那么耀眼,石灰浆的香气,在卧室里缭绕着,那么清新。

孙月英那双忧郁的眼睛,泛起一丝喜悦的暖光。

江大兴回来后听说了吴修凡的事,问:“贾宝,吴修凡被公安抓走了?”

贾宝说:“是被抓走了,抓他的时候我在场,警察说他是杀人凶手。”

江大兴问:“杀的什么人啊?”

贾宝说:“不知道,只看保衛科晓不晓得。”

江大兴叹息道:“老吴肯定活不成了,把孙月英丢在这里,她一个人怎么办?”

贾宝说:“我昨天帮她把墙刷完了。嫂……嗯,孙月英说,她就住在那里,不走了。”

江大兴道:“一个女人,又没工作,生活可为难了。”

贾宝说:“江哥,我们多帮帮孙月英吧。大家帮着她点儿,她的日子就不为难了。”

江大兴没吭声,半晌才说:“怎么帮啊,得要钱帮!我老婆得了病,花了不少钱,哪里还有钱给别人?”

贾宝不满地说:“反正我是要帮孙月英的。我妹妹读大学,要不少钱,可是,我每月都要攒点儿钱给孙月英。”

江大兴听出来了,贾宝对他有看法。贾宝没养婆娘孩子,不晓得艰难。不过,贾宝的心是好的,江大兴也不怪他,只是闷头干活。

贾宝心里憋着气。江大兴同孙月英算熟人了,熟人都不想帮,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贾宝心里着急起来。孙月英一个人在煤矿,无依无靠,日子怎么过?

电溜子哗哗地转。大家都在掀煤,一勾腰,就半天直不起来。贾宝一边掀煤,一边打量着这些人。在井下挣钱不容易,钱都是用汗水换来的,用血换来的。可以说,一分钱,就是一滴汗,就是一滴血,凭什么给别人?

煤钻手打完炮眼,喊:“班长,要放炮啦!”

江大兴把铁锹往煤里一插,喊:“走,躲炮去!”

大家丢下铁锹,沿着电溜子走出来,来到了大巷。龙阳湾煤矿的瓦斯不浓,大的采区用炮采,在煤壁上打了钻洞,填上炸药雷管,把煤炸下来。

放炮的时候,就是休息的时候。大家来到大巷,选干枕木靠着,放松一下累酸了的腰。

江大兴站在大巷里,清点了一下人数,说:“大家都晓得,吴修凡被抓走了,他的堂客孙月英没得工作,男人一被抓走,生活就难了。我想,大家都是家里困难,要钱用,才到最危险的井下来挣钱,大家的钱都是宝。不过,一根丝瓜三根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孙月英遇到了难处,我们帮帮她,一人捐十元二十元,让她解决暂时的生活困难,好不好?同意的话,明天上午就把钱交给我吧!”

贾宝没有想到江大兴会组织大家为孙月英捐款,一瞬间十分感动,站起来喊道:“我同意,我捐五十!”

贾宝一带头,大家也纷纷表示捐款。

“班长,我捐二十。”

“我捐三十。”

四十多个人,没有一个不愿捐款的。吴修凡平日干活不惜力,大家都佩服,工人淳朴,也心善,见着孙月英可怜,也愿意尽一份绵薄之力。

贾宝非常高兴,他大声说:“弟兄们,你们太令我感动了。我代表孙月英,在这里向大家表示感谢!”说完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

有人大笑道:“贾宝,你是孙月英什么人,能代表孙月英?”

大家哄然大笑,贾宝脸红了。

下班后,澡堂洗澡的人多。贾宝没有抢到水龙头,便跑到江大兴的水龙头下和他一起洗。

洗着洗着,贾宝说:“哎,你这次回去,跟嫂子说了没,给我找个漂亮姑娘啊!”

“适龄的姑娘都在外地打工,家里难找。”江大兴忽然想起了孙月英,“贾宝,孙月英又年轻又漂亮,你把她找了,你有了媳妇,孙月英有了依靠,不是两全其美吗?”

贾宝一愣,道:“她是吴哥的堂客!不行,朋友妻,不可欺。”

“杀人偿命,吴修凡肯定要被判死刑的!”江大兴说,“你不是口口声声要帮孙月英吗?找她做媳妇,就是最大的帮助。”

贾宝愣了半天,摇头道:“哎,江哥,我还没想过找别人的堂客!”

“别人的堂客怎么啦?你看矿里,好多正式工,不是也找了寡妇?你好好想一下,想通了,我给你说去。”

贾宝脸红了,不吭声。他并不是嫌弃孙月英是寡妇,他只是一时半会儿没越过吴修凡这道坎。

第二天,江大兴带着大家捐的钱,邀贾宝一起去看望孙月英。

走到矸石屋,门上挂着锁。贾宝朝四周望,没看到孙月英的影子。

江大兴转了一圈,道:“是不是回娘家了?”

贾宝摇头说:“孙月英小时候被人贩子拐出来了,不晓得娘家在哪里,她没娘家可回!”

贾宝把孙月英告诉他的一些情况,说给江大兴听。江大兴听得一愣一愣的,心里对孙月英多了一份同情。

贾宝见孙月英不在附近,便去不远处守木材仓库的刘师傅那里询问。刘师傅告诉贾宝,孙月英挑着撮箕,上矸石山去了。

贾宝和江大兴决定上矸石山。矸石山坡很陡,有两条钢轨铺在矸石上,一直到山顶。沿着轨道走不远,斜坡上有很多老头和妇女在用尖锄刨煤。矸石中掺杂着不少煤粉,同黑色的岩石混在一起。砖瓦厂收购这些煤粉,一吨五十元,比一吨五六百元的原煤便宜。一些煤矿工人的家属以及附近的村民,经常来刨。

孙月英穿着班衣,正在斜坡上,把黑色的粉末装进撮箕。

贾宝走过去,喊了一声:“月英!”

孙月英抬起头,看见贾宝,一笑,抹掉脸上的汗珠。贾宝跑过去,弯下腰,把撮箕提上来,要孫月英上来,说江大兴带了班上一些人的捐款来。贾宝按孙月英的指点,把她刨的煤粉倒在煤粉堆上。那堆头不小,只怕有五六百斤了。

孙月英伸出一只手,递给贾宝,说:“拉我一把。”

贾宝赶紧扔下撮箕,伸手一用力,把孙月英拉了上来。孙月英疼得叫了一声,嗔道:“劲儿使大了,把我的手都捏疼了。”

贾宝憨笑着说:“我怕不用上劲,手松了,你从坡上滑下去。”

孙月英娇柔地抿着嘴,心里充满愉快。

江大兴站在一旁,心里笑了。贾宝不解风情,孙月英对贾宝有意思呢。

江大兴走近孙月英,从裤兜里拿出一沓钱,说:“小孙,这是我们班上的弟兄给你捐的一点儿生活费,一起是一千一百六十块。”

孙月英不好意思伸手,望着贾宝,说:“老吴攒了一千块钱,在我手上,我还没还给贾宝。我想熬两个月,挣了生活费再还的。你看,我这么年轻,要大家捐什么钱!”

贾宝慷慨地说:“那一千块,我不要你还了,你就拿去用吧。班上弟兄们捐的钱,你也拿着。你在矿里做小工,不见得结账及时,也有一拖几个月的。要是手上没钱,你去借,好多人都不认识你,不会随便借钱给你的,那你就为难了。”

孙月英一听犹豫了,想接钱,又不太好意思。

江大兴趁机把钱塞到孙月英手里。

孙月英捏着钱,脸更红了,不知是汗,还是泪,从脸上流下来,她用手抹了一下,说:“江班长,代我谢谢大家!”

江大兴哈哈一笑,说:“不用我代,贾宝前天就代表你给大家鞠躬了。”

贾宝憨,不晓得江大兴的言外之意,说:“是的,我代表你鞠躬了。大家从五湖四海来到煤矿,到井下挖煤挣钱,还不是因为家里穷?一个人拿出几十块钱,也不容易。礼轻情义重,那是得谢谢人家!”

孙月英晓得江大兴笑里的深意,脸上泛起窘色。不过贾宝说得那么贴心,孙月英暗暗欢喜。

孙月英看看太阳正当顶,便说:“我要回家做中饭了,你们两个是上四点班吧?一起吃个饭吧!”

江大兴和贾宝都说要得。吴修凡在矿里时,他们经常来吃孙月英做的饭,没什么客气可讲。

贾宝看了看那堆煤粉,说:“我带一担煤粉到公路边。”

孙月英眼露微笑,走过去,用锄头往撮箕里扒满煤粉,用脚踩紧,免得撒落。贾宝拿起扁担,插进撮箕系,弯腰担起来。

孙月英说:“木材库旁的那堆煤粉是我这几天堆的。”

贾宝说:“哦,有多少了?”

孙月英说:“和这里的煤粉堆差不多。”

贾宝用赞叹的口气说:“呀,合在一起怕有一吨多了,你蛮能干呢!”

走在前面的江大兴插话说:“小孙很能吃苦。”

孙月英说:“我是过惯了苦日子的人。”

贾宝听了这话,想起孙月英对他说过她的经历,觉得孙月英从小就离开了父母,饱受人贩子虐待,真是个苦人儿。

贾宝心里很心疼。

龙阳湾煤矿有条小街,煤矿工人和当地村民叫它龙阳街,有很多职工家属和村民在这小街上开饭馆,开商店,卖菜。

贾宝平时不来龙阳街玩。卖东西的多,诱惑就多。可今天不得不去了,因为他的内裤都破得不能穿了。逛了一圈,贾宝挑便宜的买了两条,一出来,正好看见对面的肉摊。贾宝心里装着孙月英,想给她买一点儿肉改善一下生活,便走到肉摊,买了三斤瘦肉。

回到宿舍,贾宝把破了的内裤脱下,穿上新买的,然后提了肉,往矸石屋走去。

老远他就看见孙月英挑着撮箕往矸石山上走,贾宝扯起喉咙喊:“月英,等一下!”

孙月英在矿车、绞车的混响中,好像听到了贾宝的声音,回头一看,果然见到了贾宝,于是转身回家开了门,在门边等着。

贾宝把手上的肉往上一提,说:“月英,我买猪肉了。”

孙月英忙说:“给我买的啊?我可不能要!”

贾宝脸红了,道:“不是,我喜欢吃肉。你晓得,井下灰尘多,不吃点儿肉,糙人,到食堂吃肉划不来,你晚上给我做吧!”

孙月英猜到了贾宝的小心思,心里暖暖的,说:“你一餐能吃这么多?吃不了的!天热,我这儿没冰箱,肉不能放久了,以后少买点儿。”

贾宝憨笑道:“要得。”说完伸手,把肉递给孙月英。

孙月英接过肉,想了想,说:“我早饭吃得迟,不吃中饭了,还要去刨次煤。你干脆就在这里睡一觉,我回来做晚饭吃了,你再回去。”

贾宝本来想把肉给孙月英了就回去睡觉,但既然说自己想吃肉才买的,不吃反而让孙月英晓得是专买给她的了,只好说:“要得,我就在这里睡一觉。”

孙月英往床上铺了竹席,又把电风扇放在竹席上,然后挑上撮箕,从屋旁的小路上矸石山去了。

贾宝从塑料桶里舀了一碗冷水喝了,然后脱掉衣服,上床睡着了。

孙月英在矸石中刨次煤,背顶着烈日,面朝矸石散发的热浪,一会儿班服就汗湿了。刨了几堆,她惦记着给贾宝做晚饭,提前下了矸石山。

孙月英开了锁,轻手轻脚走到卧室门口瞄了一眼。贾宝睡着了,兴许是热,脱得只剩一条内裤,四仰八叉地睡着。孙月英忙低下头,轻轻走进去,拿了自己的衣服,去了后边的洗手间,脱下班服,淋了身体,抹上香皂,快速地搓洗脸上和身上的黑尘。冲完澡,穿上短袖和筒裙,孙月英像花朵一样鲜亮起来。

她在屋后的菜地里摘下几条黄瓜,一个仔北瓜,一把豇豆。屋后的蔬菜是孙月英开垦荒地种植的。在靠木工房的一侧,孙月英种了一蔸苦瓜,牵着绿里透黄的细藤,在杂树上结满了一根一根的苦瓜,孙月英觉得那苦瓜就像她自己,苦,却活得顽强。

孙月英抱着一堆菜,在水龙头下一一洗净,然后把它们切好,把炒好的肉放在炖钵里,用小火炖上。

这时,闻到香味的贾宝穿好衣服到了厨房,笑逐颜开道:“月英,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孙月英微微一笑,道:“好大一会儿了。看,都准备好了,只等你醒了。”

“哎呀,睡了一觉好瞌睡!”贾宝一副满足的样子。

孙月英说:“到后边洗个脸,准备吃饭。”

说完,孙月英便起身炒菜。

贾宝用冷水洗了一把脸,扯起背心擦了一下水珠。吃饭的时候,孙月英连连往贾宝碗里夹肉。贾宝是专门给孙月英买的,哪里舍得多吃,用筷子把孙月英的筷子往钵里拨,说:“你夹肉,你夹肉。”

孙月英脸红了,手里的筷子躲过贾宝的筷子,笑着说:“好,我夹!”

看见孙月英把肉送到嘴里嚼着,贾宝动情地说:“以后每周我休息都买肉来,在你这里做来吃。”

孙月英说:“好。”

孙月英回答得平静,心里却蛮激动。贾宝这话的意思,是每个星期都要来她这儿。

贾宝又说:“等我休息的时候,我就帮你把矸石山顶上的次煤挑下来。我力气比你大,你平常就把次煤堆在矸石山上,不要挑下来。”

孙月英说:“你下井很辛苦,难得休息,不要想着帮我挑煤粉。我一天挑一点儿,也不累。”

贾宝一急,大声说:“我不想让你吃那么多苦!”

孙月英一听这话,眼眶突然红了。她从小到大都在苦水里泡着,没有一点儿温暖与关怀。贾宝说的话,一下子触到了孙月英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她脸上的两行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

贾宝吃了一惊,关心地问:“月英,你怎么了?”

孙月英想说没什么,可一张嘴,哭声像洪水一样奔出來。她没想到这个时候,那么多伤心事一下子涌了出来。孙月英努力压抑着哭声,跑进卧室,扯起枕头,盖着脸,一个劲儿地哭泣。

贾宝担心地跟进去,轻轻拍着孙月英的肩膀,小声说:“月英,别哭!是我说错话惹你伤心了?”

孙月英扑到贾宝怀里,哭啊,哭啊,哭得昏天黑地,把十多年流离失所的悲伤,一下子哭出来了。

贾宝吓得手足无措。他搂着孙月英,轻轻抚摸着她的背,她的肩,低低地问:“怎么啦,怎么啦?”

孙月英哭够了,从贾宝怀里抬起头,轻轻推开贾宝,说:“我哭一下就好了。”

贾宝十分内疚,问:“是我惹你伤心了吗?”

孙月英抽泣着说:“贾宝,你真好。是我自己,想起自己的身世,想起这十几年的苦,忍不住要哭。”

贾宝慌乱起来,语无伦次地说:“苦日子都过去了,月英,我不会让你再受苦,我要让你幸福!”

孙月英带泪一笑,说:“生成的命,有福就会有福,受苦就会受苦,你哪里给得了我幸福!”

贾宝几乎叫起来:“能!月英,我要娶你,要你做我的堂客,我要让你过好日子!”

孙月英满面绯红。她晓得贾宝心里有她,可是没有想到,贾宝当着她的面说出这样的憨话来。孙月英瞧着贾宝,一颗心怦怦乱跳,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贾宝大声问:“你说,愿不愿意嫁给我?”

孙月英喃喃地说:“贾宝,我……我结过一次婚了,配不上你啊!”

贾宝急了,说:“你就说同意不同意!”

孙月英低下头,问:“你真的喜欢我吗?”

贾宝不知怎样表达自己的喜欢,扑上去,一把抱住孙月英,狠狠地亲了一口,说:“比真金还真!”

孙月英闭上眼睛,吻了一下贾宝的脖子。这无声的吻,是孙月英的回答。

贾宝把孙月英抱起来,发一声喊,旋转起来。

江大兴和班上的几个人把矸石屋布置得喜气洋洋,大门上贴着对联:良缘一世同地久,佳偶百年共天长,横批是百年好合。洞房的正中,贴着大红囍字,床头挂着贾宝和孙月英的结婚照。

贾宝和孙月英举行了简单的婚礼,贾宝搬进了矸石屋,小两口过着和和美美的日子。

可是也有美中不足,那就是孙月英一直没有怀孕。

井下躲炮时,孙月英没生孩子的事,成了大家的话题。

“光漂亮有卵用,女人就是要会生儿子。我堂客长得丑,但是她给老子生了一儿一女,老子知足了。”

“同女人睡觉,是个男人都会,可是要生出儿子来,还得有师傅。贾宝,你给我师傅费,我教你,保管不出一月,就怀儿子!”

“贾宝,女人来月经前三后四,就是上种的好日子,平时你别理她,这几夜你就歇不得,肯定能生出儿子来。”

贾宝哭笑不得。他同孙月英的私事,成了大家的公事。不过,时间一长,他就习惯了。细想,大家也不是完全拿他开心,有的是真心传经送宝,关心他,希望他早点儿生孩子。

“贾宝,养儿防老,不生孩子,老了就没有依靠。”

“多的不生,一个还是要生的。”

在大家的谆谆教导下,贾宝连连点头称是。

然而,一晃四五年了,孙月英还是没怀上。

孙月英很想生孩子。晚上,孙月英搂着贾宝,小声说:“贾宝,我真想要一个孩子。可是,我怎么一直怀不上呢?”

贾宝安慰她说:“迟早会有的。月英,你还只有二十四岁,还怕生不出孩子来?也许我们太想要孩子了,心情紧张,就影响受孕了。以后,我们不想生孩子的事,心情一放松,没准就怀上了。”

孙月英搂着贾宝,流着泪说:“要是我怀不上,贾宝,你就另找一个吧!”

贾宝捂住孙月英的嘴,说:“不准你说这些。月英,孩子我不放在心上,我这一生,只想跟你好好过日子。”

孙月英听了,万般柔情,哭着说:“贾宝,我要给你生一个儿子,让你幸福!”

贾宝心里叹气。女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特别想生儿育女。如果没有儿女,孙月英也不会感到幸福,那日子也就不是好日子。

贾宝私下里对江大兴说:“江哥,哪里有弃婴,你给我抱一个来,我堂客想要孩子。”

江大兴对贾宝说:“你们俩这么年轻,不要急着抱养孩子。生孩子的事,有男人的事,也有女人的事。你俩去检查下,吃点儿药,说不定就怀上了。”

贾宝说:“那我几时去做个检查。”

江大兴说:“你把孙月英也带着,都检查一下,看到底是哪个有问题。”

贾宝不吭声了。

过了几天,贾宝一个人悄悄去了医院,做了一个检查,结果显示他的各项指标都不错,是有生育能力的。贾宝很高兴。可是,他不敢对孙月英说,怕孙月英听了难受,更怕孙月英提出离婚。不过,贾宝真想给孙月英做个检查,如果没有大的问题,吃药就能解决,多好,免得耽搁生孩子的时间。可贾宝更担心,万一检查出来,孙月英没生育能力,那怎么办呢?

贾宝最终还是瞒着孙月英,什么都没说。

这天,江大兴愁眉苦脸地来上班。贾宝问:“江哥,什么事不高兴,同嫂子吵架了?”

江大兴还没开口,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说:“我堂客癌症晚期,快不行了!”

贾宝晓得江大兴堂客这几年在害病,但没想到,一检查就是癌症晚期。他心里冷了一下,说:“我这几年攒了一些钱,江哥,你拿去给嫂子做化疗,能让嫂子多活一天算一天。”

江大兴的女儿读初三了,马上要读高中,不攒点儿钱,就会耽搁女儿读书。为了给女儿读书攒钱,江大兴的老婆舍不得去医院,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期。

江大兴的泪水滚下来,说:“医生讲了,化疗也没用,只开了些药,让她回家休息。”

贾宝心里一阵难过,说:“你几时休息,我和月英一起去看看嫂子。”

下班后,贾宝把江大兴堂客癌症晚期的事告诉了孙月英,孙月英听了,眼圈儿便红了。江大兴的堂客姓吴,每次来矿里帮江大兴洗被子,都要到孙月英的矸石屋来坐坐,一起说说话,两人很谈得来。孙月英喊她吴姐。孙月英从小离开父母,无亲无故,很看重与吴姐的友情,听说吴姐活不长了,孙月英非常难过。

两口子约了个时间,和江大兴一起去看了吴姐,吴姐还跟孙月英单独说了好久的话。

看望吴姐回来后,孙月英对贾宝说,自己要去县城玩两天。贾宝说:“我明天轮休,陪你去吧。”

孫月英说:“你难得一个休息日,回去好好睡一觉,我去县城好多次了,不会迷路。”

贾宝同孙月英结婚后,孙月英从不单独出门。偶尔去一次县城,也是为了给贾宝父母买东西,平常不独自去。她舍不得花钱。这次坚持一个人去县城,让贾宝感到意外。

天一亮,孙月英就起床去县城了。

贾宝下班回家,见矸石屋的门锁着,孙月英还没有回来。贾宝便拿着锄头去菜园锄草,等他锄完菜地的草,看看已经五点钟了,便把饭煮好,只等孙月英回来了,就炒菜吃晚饭。

当余晖散尽,孙月英从木材库前的简易矿山公路下了车,走上了小路,往矸石屋走来。她的步子矫健轻快,红红的脸上带着一抹微笑。

贾宝隔着苦瓜棚,瞧着孙月英,看她的手一摆一摆,腰一扭一扭,衣角随着晚风微荡。贾宝看得心里柔柔的,站起来说:“我晓得你肯定要回来的,你从来不在外面过夜。”

孙月英走到了矸石屋的屋檐下,笑道:“我以为要两天,没想到下午就拿到了检查结果,我就回来了,我可不喜欢在外面过夜。”

听孙月英说到检查结果,贾宝明白了,孙月英一个人去医院检查了。孙月英的喜怒是挂在脸上的,她满眼笑意,说明检查结果不错。贾宝笑道:“月英,看样子你身体没问题,是我的问题了。”

孙月英从肩上取下袋子,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是我的问题,我输卵管堵塞。吴姐劝我,早看早治疗,我想想也是。不过老中医说了,我这输卵管堵塞主要是炎症引起的,吃一段时间中药就行了!”

孙月英走进屋里,把袋子放在桌子上,拿出一包中药,说:“快去,帮我把中药煎上。”

贾宝听了孙月英的话,心中大喜,急忙把一包中药拿出来,找来一个炖钵,放药,倒水,把炖钵放在藕煤灶上。

贾宝问:“医生说过没,多久能通?”

孙月英笑道:“医生说两三个月差不多了。”

贾宝嘿嘿一笑,说:“为了一点儿小毛病,我们两个吃了好多冤枉亏。”

孙月英嗔了贾宝一眼,道:“哪个不想生个孩子?你又老是不带我去检查!”

贾宝笑道:“还没吃夜饭,我来炒菜吧。菜都切好了,我只等你回来,就弄菜。”

孙月英说:“要是我今日不回来,你不是要等到明天?到吃饭的时候了就吃饭,不要等我。”

贾宝笑道:“你不回来,我哪有心情吃饭?”

孙月英站起来,把锅铲拿起来,说:“你炒的菜不好吃,我来。”

贾宝走到藕煤灶前,把炉门风眼转大了一点点,蓝色的火焰,从藕煤眼里冒出来。炖钵里的中药,开始冒热气了。贾宝心里充满喜悦。输卵管通了,生孩子是迟早的事。他们的幸福,迟早会来。

江大兴的堂客熬不过癌症,死了。贾宝和孙月英去吊唁。江大兴一见贾宝和孙月英,号啕大哭。江大兴说他后悔,前些年堂客身体不好,没有及时检查,拖着癌症,还要种田种地,短短的一生,吃尽了苦。听到江大兴的哭诉,贾宝泪水止不住流。孙月英走到棺材边,轻轻唤了一声吴姐,哭成了泪人儿。

办完堂客的丧事,江大兴仍到龙阳湾煤矿上班。

女儿要读高中了,不到煤矿里打工,哪来的钱?

贾宝觉得,江大兴自从堂客死后,像换了一个人,说话也少了,人也瘦了。

江大兴对贾宝说:“这世界上,真正心里有你的人,除了父母,就是堂客。”

贾宝看见江大兴说这话时,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贾宝劝慰道:“你对嫂子蛮好的,嫂子走得没有遗憾。你不要太悲伤,好好照顾女儿,才对得起嫂子。”

江大兴说:“女儿是我最大的精神寄托了。我要多挣钱,保证女儿有钱读高中,读大学。”

贾宝心里想,江大兴这样想,短时间里是不会考虑再找堂客了。不过,江大兴总是神思恍惚,走不出悲痛的阴影。贾宝担心江大兴出安全事故,在井下总是盯着江大兴。

那天,整个采区的柱子突然发出叭叭的炸裂声,贾宝心里一阵恐惧,难道是来大山了?

来大山,是煤矿工人对顶板整体垮塌的一种说法。大面积垮塌,支撑的柱子承受不了压力,会炸裂,炸裂的声音像鞭炮响一样,非常骇人。果然,有年纪大些的人喊:“快跑,来大山了!”

贾宝像弹簧一样,跳起来往外跑。可是,跑了几步,看见江大兴还没反应过来,赶紧转过身,拉着江大兴往外跑。

采区柱子的炸裂声接连不断,惊心动魄。一些小碎石噼噼啪啪地掉在地上,大家听来,如惊天动地一般。整个采区的人惊呼着,拼命往安全出口奔。

贾宝和江大兴落在最后面。快要跑出采区时,一块石头打在了江大兴的脚上。江大兴疼得“哎哟”一声蹲下来了。贾宝急了,吼一声:“江哥,快点儿!”又急忙转身,扯起江大兴,往外猛拽。

这时,一块大岩石轰的一声垮了下来。贾宝用力一拉,把江大兴拉到身前,又朝江大兴蹬了一脚,把江大兴蹬到了安全出口。接着,贾宝用尽浑身力量猛往前扑,可是太迟了,又一块巨石垮下来,死死地压住了贾宝。

江大兴倒在出口,回头一望,不见了贾宝,吓得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贾宝!”

孙月英见到贾宝尸体的瞬间,只觉得天昏地暗,一声“贾宝”哽在喉咙,昏迷过去了。

煤矿的几个女职工惊慌失措,扶的扶,抱的抱,把孙月英抬进休息室,放在长条椅上。

灵堂设在礼堂的前厅。鞭炮声、锣鼓声、号声、哀乐声,此起彼伏。龙阳湾煤矿几乎每年都有死人事故。放电影开大会的礼堂,有个前厅,成了临时灵堂。矿里有一套专门处理这种事的班子,由行政科、劳资科、工会、政工科、保卫科、医院等部门的人员组成。只要出了死人事故,就由这套人马处理丧事。

花圈和祭礼摆满了灵堂的周围。江大兴和班里的农民工来祭奠贾宝。江大兴的脚一跛一跛的,来到贾宝遗像前,磕了三个响头,放声悲哭。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惊醒了孙月英。孙月英哇哇哭着,扑向贾宝的尸体。她撕扯着贾宝的衣服,捧着贾宝的脸,哭喊道:“贾宝,你怎么舍得我啊……”

孙月英哭啊,哭得人们不忍目睹;孙月英哭啊,哭得人们掩面而泣。孙月英的声音沙哑了,泪水流干了,手在地上抓出了血。她哭啊哭,又哭昏迷过去了。

矿里派出了以厂区书记余顺发为组长、劳资科长龚中财为副组长的赔偿谈判小组。在那个時候,工亡农民工没有固定的赔偿标准,一般按照上年的标准,高出一些。至于高出多少,由矿方和死者的家属谈判。

余顺发很有经验,先跟贾宝的父母说了一些安慰的话,然后把上年的赔偿标准叫劳资科的龚科长进行了说明,并出示了死者亲属签字的凭据。贾宝的父母由于处于悲痛中,把谈判的事交给了贾宝的叔叔贾国民。贾国民读过高中,能说会道,听了余顺发和龚科长的发言,把拳头往桌子上一擂,怒吼道:“狗屁,一条人命只值8万块钱?国务院总理刚说了,煤矿工亡的农民工,赔偿不得低于20万!”

余顺发不晓得总理有什么讲话,他心里有个底线,就是比去年高两万,可是贾国民提出不少于20万,这出乎他的意料。

谈判僵持下来。天快亮的时候,厂里谈判小组的成员合计后,宣布把赔偿增加到10万。贾国民坚决不同意,余顺发也强硬起来,双方不欢而散。

贾国民一怒之下,打电话请来了镇上的了难队。了难队的头儿,是贾国民高中的同学,平常乡亲们有什么困难,他们就出面帮助解决,遇到黑社会,就动棒动刀。乡亲们请他们收拿不到的工资、赊欠的材料款,并给他们一些好处。

了难队一到煤矿,贾国民就找余顺发谈判。双方争吵的时候,了难队的人出面,摔了几个玻璃烟灰缸,把茶几砸了,制造出一种恐怖的气氛。了难队队长一马当先,去打余顺发,幸亏保卫科长挡了一下,余顺发只被打到一拳,但吓得够戗。

矿政工科长晚上喜欢看新闻,曾看到总理在处理煤矿事故问题时的讲话,把这新闻告诉了余顺发。于是,谈判一下子进行得非常顺利,最终以22万元签字。

孙月英一直守着贾宝,几次昏迷,请她去谈判她也没去。江大兴觉得应该为孙月英说几句话,一跛一跛地找到贾国民,说:“孙月英应当享受赔偿费,望你们能给孙月英5万。”

贾国民瞪着眼,问:“你是她什么人?”

江大兴说:“我是贾宝的朋友。”

贾国民瞪着眼,捏着拳头,说:“22万赔偿费是老子请了难队争来的。了难队那么多人,要给他们开钱,贾宝的父母都快六十岁了,还要养老看病,孙月英年纪轻轻的,还不能养活自己?你帮着争什么钱?不要脸!”

江大兴哪里还敢作声,想起死了的贾宝和活着的孙月英,泪水长流。

孙月英去了贾宝的老家贾家坳送葬,住了几天,又回到了龙阳湾煤矿。

住在小小的矸石屋里,孙月英觉得空荡荡的,孤寂难受。每每想起贾宝,孙月英就泪流不止,有时甚至失声痛哭。她忘不了贾宝对她的好。

在悲伤中,孙月英却惊喜地发现了自己身体的异样。一个月没来月经,又一个月没来月经。过了三个月她终于确定了,自己是怀上贾宝的孩子了。孙月英心里涌起一阵喜悦。孙月英觉得,这孩子,是贾宝轮回投胎,来陪她了。

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孙月英的笑意多过了悲伤。小小的矸石屋,又让孙月英感到温暖充实,觉得日子又有了盼头。

听说孙月英怀孕了,江大兴揣着五百块钱,专门到矸石屋,去摸孙月英的底。

江大兴说:“小孙,你把这孩子打掉吧。你还这么年轻,不怕找不到男人,要是带一个孩子,恐怕就不好找了。”

孙月英说:“我不嫁人,我要把这孩子生下来。孩子是贾宝的,我不给他生下孩子,就对不起贾宝。”

江大兴劝道:“可是,小孙,你一个人带个孩子,会吃苦的。”

孙月英坚定地说:“不要紧,为了孩子,苦一点儿也不要紧。”

江大兴晓得了孙月英的心,觉得这女人有情有义,心里很感动。江大兴说:“你怀的是贾宝的孩子,我看,你告诉贾宝的父母,要他们给你几万块钱,当作孩子的抚养费。贾宝死了,他们一分钱也没给你,真绝情。”

孙月英眼睛红了,提起贾宝,她就免不了伤心。孙月英说:“贾宝父母身体不好,年纪又大了,那笔钱,供他们晚年生活还不够呢。没有了贾宝,他们二老今后还会吃蛮多苦。我不要他们的钱,只当是贾宝孝敬父母了。我有小工做,养活自己和孩子没问题。”

江大兴听了,沉默了好久,说:“小孙,我想过了,贾宝是为救我而死的,你既然下决心要把贾宝的孩子生下来,给贾宝延续血脉,我这个做哥的,就一定会管你和孩子。我不会让你和贾宝的孩子受苦的。”

孙月英泪水盈眶,说:“江哥,你这么说我当不起。”

江大兴掏出五百块钱,塞给孙月英,说:“小孙,这钱你拿着,买点儿想吃的东西。”

孙月英推辞道:“江哥,你女儿还在读书,这钱你自己留着吧。贾宝这些年为我攒了一些钱,我不缺钱用。”

其实,这些年贾宝供妹妹大学毕业后,每月给父母的钱也多了,攒的钱也不多。

江大兴哪容得孙月英推辞,把钱往桌子上一拍,说:“我的命是贾宝的命换来的,你用我的钱,是天经地义的。今后有什么为难的时候,你只管对哥讲!”

孙月英看到江大兴发火了,只好把钱接了过来。

江大兴这才露出笑脸,道:“小孙,我走了。以后谁要是欺负你,你只管告诉我,我替你出头!”

江大兴走了。孙月英想着江大兴的话,心里充满温暖。

孙月英的肚子越来越大,走路也感到吃力。可是,孙月英还是天天上矸石山刨次煤。贾宝攒的钱不多,不能随便花,将来要给孩子用。孙月英想,不能坐吃山空,动得的时候,还得自己去挣钱。自己挣钱,活得才有骨气。

孙月英挺着大肚子,挑着撮箕,往矸石山上走,她走得很慢,走一段路,就休息一会儿。工业广场工作的人们,常常要朝她望好大一会儿。他们敬佩这个大肚子的女人。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孙月英的儿子贾辉已经十一岁了。

江大兴已经五十好几了,老了,体力不如从前了。在龙阳湾煤矿,年纪太大的农民工,按例会被辞退。工区黄主任因江大兴是多年骨干,又是劳模,网开一面,暂时没说辞退的话。但无论如何,江大兴都面临要被辞退的可能了。如果离开了龙阳湾煤矿,他就没法照顾孙月英和她的孩子贾辉了。贾辉快要读初中了,到了要花钱的年纪,这孤儿寡母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江大兴想着这事,寝食难安。

早晨,一场罕见的大雪铺满了龙阳湾煤矿。井下不下雪,工人得正常上班。江大兴脱了生活衣,只穿一条短裤,匆匆换上班衣。班衣在井下汗湿过,下班烘烤了一下,一到夜晚,又回潮了,冻得江大兴浑身发抖。

江大兴越发觉得自己身体大不如前,这几天反复出现的念头又一次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下到井下,凭着十几年的经验,江大兴不时抬起头,让矿灯的光照着顶板。在前方不远处,有一块裂痕很大的岩石,与其他顶板脱开了,只有一根支柱撑着它,就像一根筷子顶着一个碗,是撑不住的。江大兴对打撑的人说:“你们闪开,这块顶板很危险,我来处理一下。”

打撑的工人看见了那块巨石,晓得江大兴说的没错,招呼其他人不要过来,让江大兴处理危岩。

江大兴轻轻敲打塞进柱子与顶板间的排楔。站在旁边的工人看他不顾危险排除险情,心里很感动。

江大兴退出排楔,轻轻扶着柱子,往前挪动一下,放在煤堆上,然后拿来一把尖锄,站在危石下,一手托着巨石,一手轻轻敲打,这叫问顶。托着顶板的手,可以从岩石被敲打时发出的震动声音,判断岩石什么时候垮落。

啵啵啵,听着岩石发出的声音,江大兴心里一动,这岩石马上会垮塌。江大兴的动作迟疑起来。为了孙月英和她的孩子,这样做值得吗?江大兴努力说服自己,贾宝为了救我,命都丢了,我忍受下半生的苦难,算得了什么?

值得做就做!江大兴心里劝自己,离开了龙阳湾煤矿,自己晚年的生活也没多少保障。如果是工伤,龙阳湾煤矿就得负责他一辈子,这事,对孙月英,对贾辉,对我个人,都有好处。划得来,真的划得来!

江大兴加大了敲击的力量。

忽然,掉落下一块小碎石。

观望的工人警觉地叫了一声:“小心!”

江大兴在这一瞬间,身体往前飞扑。旁人看来,如果在前几年,江大兴这一扑,肯定可以扑出几米远。可是现在,他老了,手脚笨了,这一扑就显得劲头小了。人刚往前扑去,巨大的岩石轰地垮塌下来。江大兴仅露出上半身,下半身都被巨石压住了。

江大兴惨叫一声,昏迷过去了。

江大兴的重伤事故,引起了龙阳湾煤矿领导的重视,下令劳资部门对农民工进行了一次大清理。凡超過五十岁的大龄农民工,一律辞退,不许工区继续聘用。

经过半年治疗,江大兴从市人民医院转回了龙阳湾煤矿。江大兴因伤成了截瘫,出入离不开轮椅。

江大兴生活不能自理,劳资科安排人护理时,江大兴明确提出要孙月英。按规定,江大兴享受工伤待遇,工资全发,护理人员孙月英也能按月领取他工资全额的百分之六十,每月也有两千多的工资。

孙月英不晓得江大兴的良苦用心,她觉得江大兴和贾宝情同手足,她要好好护理江大兴。

孙月英把江大兴接到了矸石屋。这样,她既可以日夜照料江大兴,又可以在矸石屋附近种菜,打小工,拣次煤。

日子就这么过了下来。

这天下午,江大兴转动轮椅,从矸石屋里出来,转到苦瓜棚下,从屁股下摸出一本书,静静地看着。

孙月英从矸石屋的后面走过来,伸手去摘苦瓜。年近四十的孙月英,看上去依然像年轻时一样美丽,只是她的手像岩石一样粗糙。

孙月英对江大兴说:“江哥,今天晚上球场有玩杂技的,你看不看?”

煤矿在大山里,娱乐生活差,偶尔才来跑江湖的气功师、耍猴的、玩杂技的。

江大兴的眼睛没有离开书,说:“贾辉快回来了,要是他想去看,我们就一起去。”

孙月英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说:“辉儿快放学了,我给他做苦瓜炒蛋。”

江大兴笑着说:“你去做吧,我看会儿书。”江大兴坐轮椅后,看电视累了,就爱看杂志。

江大兴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在县城工作,已经结婚了,男方在县城买了房子。女儿几次来接江大兴去县城住,江大兴都不同意。江大兴要跟着孙月英,让她有个收入。贾辉读高中了,过几年就大学毕业了。只有等贾辉找了媳妇,江大兴才觉得对得起贾宝,才能有离开的念头。

阳光被山峦挡住了。大山的阴影罩住了矸石屋,罩住了江大兴的身体。

矸石屋的周围,传来鸟鸣,此起彼伏。江大兴放下故事书,捕捉着每一声鸟鸣,用口哨模仿着鸟的啼啭。

江大兴正学着鸟叫,发现有人走过木材库,朝矸石屋走来了。

那人从苦瓜棚后边走到江大兴面前,问:“师傅,孙月英还住在这里吗?”

江大兴瞧着这人,觉得陌生又熟悉,就说:“她还住这里。你认识孙月英?”

那人看了江大兴一会儿,满面笑容地说:“你是江大兴吧?不认识我了?我是吴修凡!”

江大兴惊得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吴修凡满脸皱纹,腮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闪着紫光,激动地说:“二十年了,我们二十年没见面了啊!”

江大兴仔细瞧着吴修凡,心里一阵猜疑和恐惧,问:“你从监狱里逃出来了?”

吴修凡微笑着告诉江大兴,他当年跟着一个小包工头在广东搞建筑,小包工头拖着他两年的工资没给,他等着那钱娶媳妇,心里很着急。那天,他看见小包工头手提包里装着一沓钱,准备去一个建材老板那里付材料款,便动手想抢过来。小包工头与他争夺,被吴修凡推倒在材料堆上,钢筋插进了小包工头的太阳穴,小包工头当场死亡,吴修凡吓得扔了钱就跑。一年后,他逃到了龙阳湾煤矿,有了安身之所,但是法网恢恢,没过几年还是被抓了。

江大兴这才记起来,吴修凡修矸石屋,技术很熟练。果然,他本来就是瓦匠。

吴修凡说:“法院判刑,考虑到我犯罪情节比较特殊,就判了死缓。在服刑期间,我与几个死囚关在一起,由于发现了死囚们的越狱计划,与死囚搏斗,立了大功,改判了无期。”吴修凡摸摸腮上的大疤,“这个疤,就是搏斗时留下的。因为积极改造,表现突出,我又被改判有期徒刑二十年。如今我刑满回家,想起孙月英,便到这里来看看!”说着,吴修凡掏出了公安局开的证明。

江大兴像听天方夜谭,惊愕,惊喜,激动,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吴修凡问:“老江,你怎么瘫痪了呢?”

江大兴对任何人都没有说,这个截瘫,是为了孙月英。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来照顾孙月英孤儿寡母,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报答贾宝的救命之恩,于是他冒着生命危险,走了一条不是路的路。总之,他的目的达到了。对于这一点,他当然不能告诉吴修凡。

江大兴苦笑着说:“在井下被岩石砸到了,没办法。”

“你也命苦啊!”吴修凡叹了口气,“是弟妹在照顾你?”

江大兴说:“我堂客得了癌症,死了好多年了。我在这里,是孙月英照顾我。”

“孙月英……”吴修凡愣了一下,“哦,你同孙月英结婚了?”

“不是的,孙月英是厂里指派来护理我的!”江大兴淡淡笑了,“你走后,孙月英同贾宝结了婚,后来,贾宝为了救我,死了!”

吴修凡听得一愣,沉默了一会儿,问:“孙月英又找男人了吗?”

“没有!”江大兴赞赏地说,“她要抚养贾宝的后代,一直没嫁人。”

吴修凡不懂了,问:“你没同孙月英结婚?”

“没有!”江大兴淡淡一笑,“我是一个废人了,重伤后,彻底是个废人了!”

“孙月英不再找男人了?”

“你看,她的儿子贾辉回来了!”江大兴指着奔跑而来的贾辉,“孙月英说,她这一辈子,有儿子就是最大的幸福。”

吴修凡想了想,说:“我晓得了,这二十年,我想晓得的,都晓得了。老江,我没什么好牵挂的了,走了!”吴修凡伸手,握了握江大兴的手,说,“多保重,再见!”

江大兴道:“别走,就在这里吃晚饭,我喊孙月英出来。”

吴修凡摇摇手,说:“别让她看到我,想起不愉快的事。”吴修凡说罢,匆匆地走了。走了几步,回头看看矸石屋,看看江大兴,挥了挥手。

贾辉走过来,问:“江伯伯,刚才同您说话的是谁啊?”

孙月英正好炒完菜,也从矸石屋走出来,问:“你刚才同谁说话?”

江大兴望望远去的背影,说:“一个老熟人。”

孙月英看了一眼吴修凡的背影,默默的没说话,半晌才说:“走吧,咱们吃饭去!”说着,推着江大兴的轮椅,进了屋。

暮色渐渐淹没了矸石屋,屋顶掠过一只小鸟。一缕淡黄的灯光,从矸石屋的小窗透出来,映着其乐融融的三个人影。

(原载于《今古传奇·单月号》2021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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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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