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丨人来人往

（图文无关）如今，生活在四季无雪的南方，追忆起来，寒冬的降雪，竟然是温暖的。 （人民视觉/图）

年轻的时候，喜欢淋雨，更喜欢沐雪。踽踽独行于雪中，让我有一种遗世独立，远离烦嚣的感觉，处身在冰雕玉琢的琉璃世界里，一切都变得沉静，变得明净，可以促我静思，助我反省，勉我自强。

从小生长在南方，这一辈子，除了在美国圣路易斯留学的那一段日子，接触雪的机会并不多，然而生命中几场遇见的大雪，都在心田中留下了难忘的印记，至今宛然可寻。

最记得的那场雪，是我小时候，在离开上海前最后一个生日的那天降下的。

上海地处长江之南，本来就跟北方寒冬“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的景观截然不同，冬天虽然冷，但是下雪的时候不多，这就是为何爸爸于1939至1940年投资《孔夫子》时，导演费穆为了拍摄孔子陈蔡之厄解围后的那场漫天风雪，不知道出了多少次外景，等了多少天才完成的，而当时资金的投放消散，也的确是“撒盐空中差可拟”了。1949那年，旧历新年后不久，迎来了我的生日，妈妈总是说，我当年出生时是赶着投胎来看元宵花灯的。因为家里宠爱女孩子，人人挺当一回事，说是要买整整一个奶油蛋糕为我庆生，在那个年代，这可是了不起的大手笔！也让我心中窃喜，日盼夜盼了好久。

谁知道那时局势动荡，瞬息万变，金圆券一跌再跌，贬值得令人咋舌！原本上街买东西， 钞票是一叠叠拿出去的，不久，竟然变成一袋袋扛出去了。起先买一整个蛋糕的如意算盘，才过了三五日，到我生日那天，同样的钱只可以买到小小的一块了！我的失望可想而知！所幸， 那天上海下了一场大雪，大人都说，那是一场瑞雪，表示好兆头，于是，我就乖乖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漫天飞絮，一小口一小口慢慢细尝我的宝贝蛋糕，生怕吃得太快，一下子就没了。当时幼小的心里，根本不知道，那是我在上海度过的最后一个生日，不久即将离乡他往，从此跟哥哥们遥隔万里，相见无期了！

第二场大雪是在美国圣路易斯遇上的。那是我第一次离家远游的岁月，也是我成长后第一次看到雪的日子。在艰苦求学的过程中，从深秋的红叶，等到了隆冬的白雪，光阴过得匆匆，心中不无忐忑忧虑的感觉。然而，那一天，放了学，大雪纷飞，寒冷刺骨，一个人穿过空旷的校园，四周寂静无声，抬头前看，白茫茫一片，似乎在邀约我去寻幽探胜； 回头后望，雪地里一个又一个脚印，都是我一步步走出来的，已经走得很远了，不必犹豫，不必胆怯，只要一直走，总有一刻，会走到暖暖的前方。

第三场大雪，发生在不常下雪的温哥华。那是我在大学教书后第一次放进修假（Sabbatical leave）的所在地。在温哥华一学期，我邂逅了名诗人暨翻译家布迈恪，翻译了第一本小说《小酒馆的悲歌》，学习了“翻译工作坊”的良方并将之带回中大翻译系，成为日后深受学生欢迎的必修科，然而这一切，在我心目中，都不是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真正让我引以为荣的“壮举”，是我这个运动白痴，居然痛下决心，决定去偷偷学车了，假如我能把汽车这么庞大的机器发动，并有胆量开到大街上行走，那可是破天荒的伟大成就，不但可在回港后向家人吹嘘，以后遇到任何事也就天不怕地不怕，所向无敌了！1974年2月底，我开始正式学车，谁知道一个星期后温哥华竟然下了一场全年少见的大雪，到处白皑皑，滑溜溜，街上不少汽车已经四脚朝天了！这样的情况下，我还得硬着头皮去学车，不由得胆战心惊，唯有不断给自己打气：“下雪天开车，怕什么？总比狂风骤雨好，总比打雷闪电好！开就开吧！”一下子，车就冲上了大街，教车师傅在身边不断鼓励，说我大有进步，这时，心里突然感到踏实起来。

雪越下越大，飘在空中，吹在树上，落在街上，降在屋顶上，到处晶莹剔透，一切似幻似真，像个童话世界！刹那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知道一扇崭新的大门敞开了，我驾着车，左转右转，随心所欲！那场大雪告诉我，怕！是没有用的，每当困难来时，唯有迎头而上！

最让我感到温馨的一场雪，是1980年代中在多伦多领略的。那时候，我们一家分隔两地，外子带着子女在加拿大上学，我则留守香港当“外空人”（外子不在家之意），一年里凡有假期，都得来来回回往返奔波。那年圣诞过后，短暂的假期匆匆过去了，第二天即将返港工作，那天特别冷，天气冷，心头冷，窗外大雪纷飞，窗里了无生气，全家人都情绪低落，一个个蔫在床上，提不起劲！时间似乎凝冻了，僵化在寒冬下，无精打采。这 时，突然灵机一动，想起既然还有整整一天的时光，怎可如此虚掷？大好光阴怎么不去好好利用呢？于是，急忙叫起了大的小的，一家人穿上了厚厚的外套雪靴，到屋后遍地泛银的小山谷踏雪去也！那时，阳光下白雪皑皑，树枝枯草上都粉装玉饰，显得璀璨晶莹，美得耀眼！

山谷里没有旁人，全让我们包场了，大家在雪地上一时兴起，抛雪球，堆雪人，互相追逐，玩得不亦乐乎！时光很识趣，留下来陪我们慢慢玩，让我们尽情消磨。

离别在即？这光景谁会管它？第二天的事，第二天再说！就这样，我们在雪地上度过了漫长的午后，捡来的时间，似乎过得特别持久，特别从容！原来，生命中的一瞬间，倘若细细品尝，好好珍惜，就会幻化为永恒，常驻心间！

那几场雪，标志着逝去的年华，如今，生活在四季无雪的南方，追忆起来，寒冬的降雪，竟然是温暖的！

金圣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