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凝辉.哈尔滨百年江湖15

1972年6月,一场暴雨过后,天气变得潮湿溽热。哈尔滨的六月,如漆的夜幕每天都姗姗来迟。这个月,袁克夫接到判决书,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六年。他心情平静,不管投到哪,终于将要离开这个毫无生机终年不见阳光的地方。


每个人的命运都有神秘、不可把握的方向。而每个人,都力图把握住自己的命运,但最终到来的命运,就是在这把握和不可把握之间的一股合力。


1958年,中国大地上轰轰烈烈的开展“大跃进”运动。“五年赶英,十年超美”,工业上大炼钢铁,不断大幅度提高和制定目标。这种急于求成而忽视了客观规律,只求数量忽视质量,拔苗助长的方式,不但破坏环境,浪费了大量人力物力资源,更造成工农比例严重失调,挫伤农民的生产积极性,粮食连年大幅度减产,粮、油、蔬菜和副食品极度缺乏,严重的危害了人民群众的健康和生命。


亩产三万六千九百多斤的报道堂而皇之的刊登在人民日报头版头条之上,严重的浮夸风在全国蔓延。


那一年深秋,刚来哈尔滨两年,13岁的袁克夫也在四处寻觅上交学校适合冶炼的废旧物品。一天,他挤在人群里翘首以盼1路摩电车的影子,身旁一个穿着时尚的青年吸引了他的目光,这人头戴前进帽,身穿苏式翻领单皮夹克,让他惊异的是那人下身穿的裤子,膝盖以上极其肥大,以下又特别紧瘦,他不懂这是当时流行的一种上宽下窄的马裤,就是觉得再配着那双长筒皮靴显得夸张怪异。


当时,少年袁克夫满脑子惊讶,想知道这种裤子的兜能有多深,装多少东西,他跟着人流往车上挤,趁着人多,强烈好奇心驱使下,在摩电车的晃动中,把手伸进了这条肥大马裤的兜底,他的指尖触碰到的是一卷纸质的东西。


袁克夫鬼使神差的把这一卷东西用两根手指夹了出来,低头一看,赫然是一卷钱。当时心头剧震,兴奋和惊恐在强烈交织。


无形之中,袁克夫完成一次偷窃。这种行为在他内心掀起滔天巨浪,他再也不是原来的那个纯洁少年。摩电车刚一到站,他就挤下车,目送电车驶离后,在原地打开了那卷钱。苏联票,一张五元,两张三元,两张一元,还有一张五角和一张电影票。


那张电影票让他心痒难耐,犹豫了好半天,不知在那学会点“反侦察”能力让他隐隐觉得不妥,终于把那张票揉成一团,扔在地上。这个穿着马裤的时尚青年兜里这笔钱完全属于自己的了,这也是袁克夫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支配的一大笔钱。这笔钱近乎可以让自己坐火车回到家乡,那时离家未久的袁克夫心里有着强烈的思乡情节。这个季节如果在山东老家,不是和伙伴们在炙热的阳光下奔跑,就是在清澈的河水中畅游。


此时,却常得因老师对伯父“进言”,回到家中面对伯父的“狂风暴雨”。有“抗联队伍”经历的伯父原本在“西傅家”〈道外区〉公安局工作,后调至道里田地街的银行做保卫工作。伯父和日后道里“星火刀子队”老大车冲的父亲是同事,后者官越做越大,而文盲的伯父却原地踏步。伯父平常对自己还是很好的,就是对老师说的话奉若神明,不加分辨的就施予惩罚。


袁克夫明白自己刚才的行为已经算作偷窃了,庆幸没被当场抓获,得手了“一笔巨款”后的兴奋心情还是难以抑制,走回革新商店,买了半斤平日垂涎欲滴的酱猪头肉,半斤油汪汪的槽子糕,拎着两包香气四溢的吃食,拐到“国课街”〈今果戈里大街〉一家租书铺里,现在有了钱,得把这里的小儿书看个够。一边享用美食,一边看连环画,西游记精彩纷呈的降妖故事,水浒传生动传神的英雄好汉,真是人生莫大的享受。


这么奢侈的享受,花了两块钱。袁克夫把剩下的钱夹在语文书里。那时,还未到异性相吸的年龄,课桌上都有一条“三八线”,袁克夫和同桌女生因“越界”发生争执,女生把他书中夹钱的事报告了老师。随后,伯父便被叫到学校,当晚,袁克夫谎称钱是同学临时寄存在他这的,还是受到当过警察的大伯猛烈惩戒。这顿暴风骤雨般的体罚,激起了袁克夫强烈的逆反心理。他念念不忘那天下午钱一到手那心跳的感觉,心情从此不再平静,欲望如蚂蚁般密密麻麻扰乱和吞噬着心灵,从此就一步步开始他的犯罪生涯。


袁克夫凭借体魄和坚忍,在太平看守所挺过了二十个月。二十个月六百一十天,漫长的光阴,人的一生又有多少个二十个月,他想深入思考一下这些年的因果,可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想来想去还能怎样,这可能就是命运吧。他已经二十七周岁了,出来了还能干什么,恐怕还是一条老路走到底。他喜欢放浪不羁充满挑战的江湖生活,19岁那年,本有机会去哈尔滨建城机械厂,从学徒工开始做起,但他走向正式工人之路只三天就结束了。他受不了组织那种无形的约束和管制,尽管犯罪被剥夺自由后会受到更为严厉的管制,但他终归认为那要远好于漫长的平凡。


1972年8月,袁克夫等六人被宣布逮捕,即将被投往“保安昭”〈六三〉农场服刑。这几个人是太平人民医院的医生,绰号“牛角”的牛建波;太平惯偷,绰号“火牛子”的霍福成;李振德和王福文。


牛建波是内科大夫,四十来岁,看似比较儒雅的这个大夫利用职业之便,在X光室,内科诊台上性侵了二十多名妇女,这么多受害妇女,竟无一人报案。罪行是偶然暴露出来的,一个丈夫领着新婚妻子去他那就诊,牛建波见其长相漂亮,便故技重施,说听诊器听不清,让女患者脱光衣服听,接着就乱摸乱按,进而得寸进尺,提出要发生关系。这位女患者把持住了最后防线,借口丈夫就在门口,无论如何都不能这样做,跑了出去。丈夫看妻子满脸通红,甚为奇怪,回到家中,再三追问,妻子才吐露实情,丈夫大怒,领着妻子报了案。后经深入调查,又不断做被害人思想工作打消其顾虑,也只有三名妇女承认被牛建波奸污,其他人为了脸面都拒不承认,否则这个牛建波一定会被判死刑而不是区区的十五年。李振德和王福文是同案犯,两个人酒后劫持女青年在“江坝外”轮奸,一个判六年,一个判处有期徒刑五年。还有个“52”号是个贪污犯,判7年,宣判逮捕当天,照例让家属接见。在太平看守所羁押一年多的“52”号过于兴奋,突然间觉得头痛,疼得不断撞墙,送往医院后不治身亡。


袁克夫耻于与这种强奸犯为伍,在押送当天,提出要和“火牛子”霍福成共同戴一副铐子走。


“山东,咱俩差着大半头,整一个铐,合适吗。”,车轴汉霍福成大嗓门哇啦哇啦的。


“你矮,我胳膊长,咱俩从中间找齐,正好绝配。”袁克夫即将离开这个地方,心情大好,笑嘻嘻地开着玩笑。


牛建波一副铐子单闲,他也知道磕碜不想跟那俩轮奸犯挂在一起,嬉皮笑脸的说“都是太平的,互相照顾照顾。”,要把铐子挂到霍福成那。袁克夫半道要找口跑,也厌恶这人,说,你赶紧滚到一边去,你们仨正好一配。


袁克夫和霍福成一家都是老相识,霍福成是“革命家庭”。他老婆就是西大桥六姐妹中的老五“嘎牙子”,六十年代中期就混迹社会。霍福成的曾祖父,从河北抚宁随军移师呼兰驻防,后娶当地女子为妻,哈尔滨因铁路繁荣后,迁到道外居住。到了霍福成爷爷那辈,就和道外的流氓赌棍交杂一起,黄毒赌齐下把家产败坏精光不说,人也因为“一贯道”被政府镇压。霍福成的父亲在太平桥整了间泥草房,靠拉脚兼偷窃为生。那时的太平桥一带,就是典型的郊区,它的上坎,现文化公园就是哈尔滨的市郊,犹太人的墓地“毛子坟”。太平桥附近也无地可种,都是苦力、盲流、逃荒者混杂居住的地方。奔波劳碌就是太平桥一带大多数认的命运,霍福成他爹只要在家,大半斤烈酒下肚后,唯一和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交流的方式就是做一种游戏。他自己扮成形形色色的人,穿各季节的衣服〈都很简陋〉,或手扶栏杆的乘客,或公园里观赏景色的游客,或商店里挤柜台的顾客,兜里装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孩子们在不惊动爹的前提下,不管用什么方法把这些东西偷到手,这游戏就算赢。赢了,老爹就会奖励一块糖乃至一片肉,反之,就会遭到一顿毒打。在这种残酷“训练”下,姐弟三人都成了街头绺窃高手。霍福成的哥哥霍福志在哈尔滨“钳工”界有着很高的段位,打架斗殴也是鼎鼎大名。这哥俩把父亲对自己的残酷虐待转过来都发泄在邻居,同学等人身上了。在那种环境下,那一带孩子对九年制义务教育置若罔闻,旷课逃学,打架偷窃成了家常便饭。


霍家兄弟日益精湛的“技术”改变了窘迫的生活,泥草房变成了青瓦房,在周围人羡慕的眼神中,哥俩都各自娶了漂亮的媳妇。老头赋闲在家整日吃香喝辣,他似乎对自己从小对子女严格的“管教”方式颇为得意。岂不知,长期在狂风暴雨里长大的孩子,心里都极端脆弱偏执。


老大霍福志找的媳妇红梅长相美貌,性格柔顺,夫妻感情很好,性格暴烈的霍福志为了娇妻在外收敛很多。但命运多舛,一日,媳妇红梅的弟弟“高小”在道外体育用品商店扒窃时,被当地群众指挥部人员当场抓获。小孩儿不懂,拿棍儿乱捅,“高小”一发懵,从兜里掏出水果刀胡乱挥舞,扎死了一个人,出人命了,事大了。姐姐整天以泪洗面,她知道杀人偿命,就想着怎么救自己弟弟一命。


漂亮的容颜和低劣的智商总是配合的天衣无缝。急病乱投医的姐姐,先是在求街道治安小组组长时,被这个组长连唬带蒙奉献出了自己的身体,随后,又被这个组长献给了上级,白白挨了一顿蹂躏后,事一点没办,奉献属于白搭。后又听说市局反扒大队的一个办案人员Xxx能帮忙,这个芙蓉面,杨柳腰的漂亮女人毫不吸取教训,又主动找到那个人,继续采取主动献身的方法。


一天上午,白天从不着家的霍福志突然返回,刚推开门,就见娇妻在自家床上玉体横陈,跟人颠鸾倒凤。一刹间,霍福志头晕目眩热血上涌,稍缓,在门口抄起地上的斧子虎吼一声猛扑上去,妻子红梅知道床上的人裤兜里有枪,怕霍福志出事,光着身子拼命拦着丈夫。撕打喊叫声引来了周边邻居,大队Xxx见状不妙,迅速穿好裤子趁乱逃离。


霍福志媳妇红梅赤身裸体,丢人丢到了家,无颜面对左邻右舍,跑回了娘家。当日下午,觉得脸面尽失的霍福志在自己的家中悬梁自尽,那个年代风云一时的人物就这样消失在叵测的江湖路上。


霍福成没有哥哥名气大,却也魄力十足。一次,袁克夫准备和南岗“鼎新屯”的“郑老转”,“老扁”等人打架,和“菜刀王”王殿国去道外北三道街黑市买烟和剔骨刀。一走一过,被眼尖的反扒大队侯培生“瞭”上了。侯培生跟手下人说,“盯上这俩,肯定有事。”。这时,副队长雷声却发现正在“回民商店”门口行窃的霍福成一帮,当即上前扭住霍福成,霍福成激烈反抗,在雷声掏出手枪的情况下,仍蛮横的掰住雷声握枪的手,用力过猛,把雷声的手指掰断一只。纷乱的场面惊动了袁克夫,在王殿国掩护下,把买来的剔骨刀扔在了角落里。刚扔完,侯培生一帮人就围了上来,身上兜里没搜出啥东西,被直接送到顾乡“市站”,几天后逃脱。霍福成等于变相救了一把袁克夫,他和侯培生有些渊源,也被押到“市站”,几个月后放出。


袁克夫和霍福成戴着一副铐子,强奸犯牛建波居中,王李两个轮奸犯一左一右,三人戴两副铐子,加上太平保卫组张队长等五人,顶着炎炎烈日,在三棵树车站坐火车前往哈尔滨西北方向的鹤城齐齐哈尔。


背靠嫩江的齐齐哈尔有着悠久的历史。夏商周时期,叫索离国。秦汉时称扶余。清初,归宁古塔将军管辖。我们看史书或影视剧,提到的发配到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指的就是齐齐哈尔地区。1931年为龙江省省会,光复后为黑龙江省省会,直至1954年才把省会迁到哈尔滨。


袁克夫等人被投的“保安昭”监狱,介于“齐白线”当中,就是齐齐哈尔到吉林白城中间百余公里处,必须先坐车到齐齐哈尔,后在倒车往白城方向。哈尔滨和齐齐哈尔360公里的距离,火车得跑六七个小时,闷热的车厢拥挤的人流让袁克夫一行人都消耗大量体力,同时也增添不少火气。


在齐齐哈尔车站刚一下车,张队长就因为车票改签白城的事和检票员吵了起来。押解队另一人上去帮忙,这个架越吵越大。张队长脾气火爆,平常都跟犯人牛逼惯了,到哪都想抖抖威风。人家检票员也不是你的犯人,不能受得了你命令的口吻,没惯着他。吵架引得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被哈尔滨取代了省会位置的齐齐哈尔人本身就对哈尔滨人有些抵触情绪,围观的人群纷纷指责押解队那几个人,场面越来越乱。袁克夫看着有机可乘,捅了霍福成一下,示意立刻就逃跑。


凭着二人的手法,打开那副手铐不费吹灰之力,完全可以在齐齐哈尔火车站当场逃脱。但霍福成不知咋想的,可能也是让疲惫饥饿磨灭了斗志,毫无逃跑的意思,他一脸沮丧,说,咱俩个人戴着一副铐,你……你也别跑了,你跑了,我就得挨收拾。


又说;“大哥,到了那边,肯定有的是机会”。


袁克夫没办法,错过了一次绝佳时机。


火车从齐齐哈尔南下,穿过平原进入草原。蓝天白云,一眼望不到头的碧绿,清新的空气弥漫着草的芳香。成群牛羊悠闲自得,草原中时隐时现的河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让人心旷神怡。一番辗转,火车在“江桥站”停下,也就到了保安昭监狱。只见高墙电网,戒备森严,大墙里面又套着小院,进入这里,插翅难飞,看到这种环境,袁克夫的心情立即沉重下来。


当天,袁可夫被分配在保安昭监狱集训队第五小组。集训队紧张严格,目的也是让长期羁押的犯人迅速恢复体力。吃的挺好,中午经常出现大辣椒炒猪头肉,要么就是炖江鱼。经验丰富的监狱管理人员坚信,只有经过集训队严格的训练,立下规矩,才能确保犯人安分的在监狱服好应有的刑期。


袁可夫刚到保安昭监狱一个星期,管控严密的监狱就发生一件大事。


犯人黄太平,(就叫这个名字,不是当年人们爱吃的那种罐头。)入室抢劫被判刑十三年,在保安昭监狱不服从管理,经常跟管教作对,顶撞领导,被押到了“小号”准备加刑。在小号期间,他发现棚顶是板泥材料搭建,就计划逃跑,用了几天时间,在小号的天棚上挖了个洞。这天深夜,他算准了只有一名管教值班,就从挖的洞口爬出,偷摸潜入与小号毗邻的管教室,见管教正趴在桌上睡觉,遂趁机将管教掐晕。管教晕倒后,黄太平穿上管教的衣服,揣上他的枪,骑上自行车大模大样向监狱大门口行去。门口的解放军特别警惕,离挺远发现这个不大正常。黄太平本身高大魁梧,穿着瘦小管教的衣服就显得极不合体,这名解放路军大声呵斥,看这人一点停下的意思没有,于是对天鸣枪示警。黄太平见此,掏出枪来向解放军射击后夺路而逃。训练有素的解放军立即用携带的半自动步枪还击,对射之下,当场将黄太平击毙。


第二天,狱方将黄太平尸体陈列院中,组织保安昭监狱的犯人排队观看。并当众宣布,为击毙黄太平的解放军战士请功,有力的鼓舞了监狱中解放军战士们的积极性。


保安昭监狱此举敲山震虎,极大震慑住了在此服刑的罪犯。为了最大凸显监狱管理的严密程度,这次“参观”先安排的就是由新犯人组成的集训队。


在集训队第五组的袁克夫亲眼目睹此等惨状,心情更加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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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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