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似一场春梦

“相”,事相、物相、众生相,都是相。


人容易“着相”,钻到一个事情里出不来,被东西障住了,这是烦恼的根源。


“定义”也是相,“概念”也是相。当一个人认为“我必须怎么怎么样我才能幸福”的时候,其实已经“着相”了。


真正的幸福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心静,自然一切都宽广。


老夏一心想找个不爱钱的女朋友。


不是他没钱,他太有钱了。但是妻子病亡后的这十几年里,他断断续续找过十几个女朋友,个个都是冲钱来的。年轻一点的,要包包要首饰,成熟一点的,要房子、要车子、要钱做投资。他对女人不算抠搜,每次女人不高兴,他一使钱就能哄好,时间长了他觉得特没劲。肤浅极了。连带着自个儿都肤浅。


老夏在工作上发条上得很紧,每时每刻都不能松。只有和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才能想起自己也是皮肉做的人。可是和每个女人相处一段时间,他就发现她们跟他勾心斗角,只为一点蝇头小利,“不高兴”、“撒娇”,对他“好”和“不好”,全是她们的手段。


这就玩不下去了。


老夏空档了一段时间。


这天和朋友吃饭,碰到朋友的表姐,热衷说媒,问他为什么不找一个,像他这条件好找呀。老夏苦笑:“自个儿越高越不好找。自从年入千万,就没碰到过一个可心的。”


“有啥要求?”


“长相过得去,学历高点……最主要是,别那么贪财。”


对方脑瓜子一转:“唉哟我认识个女的,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




老夏等着这媒姐的消息,她却没了消息。


那天她把人夸得跟世外仙人一样,咋没动静了呢。老夏起了好奇心,终于有天又碰到那媒姐,他问了一嘴,对方有点不好意思:“她离婚后一直一个人过,我问她,她说不打算再找。”


“是嫌我条件不好?”


“那不是那不是,你这条件人中龙凤。”


“你把我的情况跟她说没?”话一出口老夏发现自己有点自相矛盾,明明不喜欢女人纯粹图他的钱,这会儿却又用钱做钩子。


媒姐说,都说了,但那女人性子太寡淡,不为所动。


老夏兴趣浓起来,问她有没有相片。媒姐扒拉了几下朋友圈,找相片给他看。长得有点像徐静蕾,他年轻时的文艺女神。一下子就动心了,缠着媒姐安排他们见一面。


媒姐说:“找机会吧……到时不说是相亲,就一起吃个饭,有缘,你们就自个往下走。”


老夏的欲望被挑得很高,这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他等着见这个女人,心里充满了难能可贵的稚气。


两个月后,媒姐终于搓了个饭局,叫老夏见着了这个叫许未未的女人。


她一身素裙,擦很淡的口红,话也不多。她有一双很静的眼睛,不跳跃,不闪躲,不张望。老夏一时局促,不知怎么套近乎。到了饭局的下半场,媒姐说未未弹古筝在市里刚拿了个奖,老夏这才找到话头,说自己女儿也在学古筝,家里买了把紫檀木的,雁柱是牛骨,那是一把上好的琴。可惜女儿学艺不精。


媒姐说:“要不你们加个微信?下次你拍个视频叫未未指导指导?这么名贵的琴,弹不好可惜了。”


许未未没拒绝。


当天晚上回去,老夏就逼着女儿弹一曲,发给许未未看。许未未说:“琴钉要调。”


老夏赶紧说:“我也不会呀。送到外面去怕人家调得不好,我只信你。”


许未未想了想,答应过几天上门来帮他们调琴钉。



许未未上门时,跟上次一样,穿得极随意。一条亚麻阔腿裤,下面踩一双香奈儿的平底鞋,她居然把鞋跟塌着踩,像穿拖鞋一样自然。连这样都不显邋遢,只让人看到她对时尚的轻蔑,和心底真正的阔绰。


调好琴钉,她即兴弹了一曲。一时间房间里流水淙淙。


“真是把好琴。”她说。


老夏脱口而出:“几十万呢,收藏级别的。”


说完又后悔了,在她面前不该老提钱。他笑着埋汰女儿:“实力不够,装备来凑。”


女儿嘴巴一翘,要出去玩。正中下怀,老夏赶紧把她打发了。


老夏带许未未在小院儿品茶,这院子他装修时很费了一番心思,光草草木木都花了一百来万。其中一棵黑松,是从日本空运来的,长得跟盆景似的,只是大型一些。后院儿种着竹子,处处想营造一种“雅”。此刻他觉得没有白费功夫,许未未坐在那儿,跟那景儿特别契合,浑然一体了。


俩人聊天,许未未从音乐学院念完研究生后,留校教古筝。她前夫是温州人,具体多能赚钱她没说,但一句“十年前他做生意亏了五千万,一气之下带我去法国玩了两个月”,老夏心里有点扑腾。人家是真有钱。


问她为啥离婚,她说过不到一起去,男人太忙,而她对成功没有什么追求。


许未未还说了一些话,说到了老夏心里去。


她说“相”,事相、物相、众生相,都是相。人容易“着相”,钻到一个事情里出不来,被东西障住了,这是烦恼的根源。“定义”也是相,“概念”也是相。当一个人认为“我必须怎么怎么样我才能幸福”的时候,其实已经“着相”了。真正的幸福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心静,自然一切都宽广。


老夏这几年就是心不静,太浮躁,急功近利。没房子时想要房子,有了房子想要大房子,有了大房子想要别墅,没尽没头的。


他觉得他真是找对了人。




许未未虽然脱俗,倒也没有完全去除七情六欲。老夏可着劲儿地对她好,她能感知,有回应。一来二去,两人常约着吃吃饭,喝喝茶,周末去爬爬山。跟她待在一起,放松,解乏,有时候还能听点大境界的东西。


可能因为太符合想象,老夏觉得在做梦,生意人的警惕也让他怀疑过她是不是骗子,只是骗术更高明。后来发现不是。他结识了她的朋友,都是非富即贵,品格都挺高的。其中有一个男人的老婆背一爱马仕,笑着说是未未多年前送的,保养一下还跟新的一样。


这事儿未未提过,离婚时搬家她嫌麻烦,送了一些包包出去。她没强调过是名牌。这要搁别的女人那儿,还不凡尔赛到天上去。“我连爱马仕都送人”,这不是嘴头上的话吗。但是在许未未眼里,名牌和不名牌是真的没有区别,她都没有概念。她前些年买过名牌,不刻意,都是在国外等飞机时顺手买的。


这几年她穿一百块钱的棉麻衣服,悠游自在,高贵感一点没减。


要不是亲自遇到,老夏都不太敢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女人。她活得又真挚又随性,不为任何事物所拘,十分怡然。


朋友见他动了真心,一接到未未的电话就高兴得跟猴儿一样,便问他是个啥样的女人。


“漂亮,”老夏咂咂嘴:“还不爱钱,是真不爱钱,连十几万的包都随手送人。”


人家一听,说:“那是特有钱吧?”


“你也有钱,你买个十几万的包送我?”


说说笑笑地过去了,老夏没有意识到,当他把这件事拿出来显摆时,他的心灵阶层其实并没有靠近她半分。



恋爱谈了三个月,老夏琢磨着得上床了。一是上床是种仪式,关系铁铁地更进一步,二是得试试她别是个性冷淡。


正巧碰到未未过生日,他提出带她去苏州玩。未未说好,老夏就订酒店。未未说不用订,她在苏州有房子。


老夏上回听说她在上海有房子,怎么在苏州也有房子,她还在哪儿有房子?


未未笑笑:“离婚时分的。”


老夏心想,真是牛逼,真是低调。


老夏跟她去了苏州的房子,大开眼界。这哪是房子,这是园林啊!不禁人都矮了一截。而且专门有个佣人在这儿帮她看房子、做卫生。他们到的时候,佣人已经提前把饭做好了。


“一个月给人多儿钱?”老夏问。


“上海的房子租出去了,房租她收,具体的,我没有问过。”


他们吃着精致的苏州小菜,老夏酝酿了一会儿,开口把气氛往暧昧了推:“跟你在一起,我总是觉得跟做梦一样,你这样优雅的女人,在我以前的生活中是不存在的。”


“哦。”


“你呢?”


“我怎么?”


“你对我啥感觉?”


“挺好。”


“就这?”


未未又不吱声了。


老夏急着问:“你想找个什么样的?”


“我没想找。”


老夏想起以前媒姐说过她没打算再找,他赶紧改口:“遇到我之后呢?”


“再处处吧。”


这淡淡的回话令老夏失落。这时公司有事,电话一个接一个打过来,老夏接完电话再回到饭桌前时,气氛已经干了。


“你每天都这么忙?”


“也不是每天,差不多半个月这么轰我一回……愁人。”


“工作放松一点呢?”


“敢放松吗?孩子才念中学,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未未说:“如果不攀比,放松一点也没什么不可以。”


老夏沉默了。他想说,就算不攀比也不能放松,市场残酷。他知道未未可能会说,像我这样活着不也挺好吗。他就会不由自主地说,你能有今天这架势,说白了不还是有钱吗,要是叫你面朝黄土背朝天,你还能这么气定神闲?


他在心底把这些对话嚼了一遍,突然意识到一种隔阂。这隔阂他之前没有明确的感知,但隐隐觉得过哪儿不着力。比如她不爱好贵重物品,他想哄她欢心,就没那么方便,得观察,得用心,得费脑子。而他哄别的女人欢心就利索很多,砸钱就完了。还有她喜静,这虽然能暂缓他的焦虑,但也有损他的斗志,他在她这儿心情是放空了,一回到自己的世界,又得重新加血。


今天在心底意淫了一场吵架之后,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想未未也是个极聪明的人,她既然不急着表态,还是证明他并不完全符合她的心意。


未未家房间多,晚上俩人自然是分房居住的。老夏一个人躺在床上,一方面想着她的好,心仪她,另一方面又觉得,其实自己想要的东西,并非自己想的那样。


他发现人好像并不完全了解自己。




第二天老夏跟一个客户联系,那客户说在苏州玩。老夏一听,说:“我也在苏州呀!请你喝酒!”


老夏让未未一起去,未未问:“合适吗?”


老夏说:“怎么不合适?带女眷更容易增进感情。”


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对,这话把未未当什么了,酒桌上的润滑剂?这不是未未最不喜欢的吗?他马上改变主意:“算了我自己去,酒桌上净是吹牛逼,你瞧不惯。”


他换鞋时,忽然发现未未看着他,目光里有很多内容。有疑问,有失望,有企盼,还有一丝惋惜。他只换了一只鞋,弓着身子和她对望。他从她神态里读出一些东西,她疑问是带她来苏州过生日是专程还是顺便,她对他是有过好感的,不然演不出这么凄婉的眼神,可惜她已经发现他跟她不对路,她的那一丝惋惜是,只要他换上另一只鞋,踏出这个门,他们的关系可能就到此为止了。


老夏犹豫了一会儿。这个客户关系到每年一百多万的订单,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虽然不是什么要命的事,但如果今天懈怠,明天可能更懈怠,恶性循环下去背离了他的人生追求。


他一狠心,还是走了。


出了院子回头看一眼,风景如画,那个美丽清瘦的女人衣袂翩然送出来,犹如融在画中,无限接近却不可抵达。



苏州回来的路上,两人变得客气。老夏不好意思再抱怨他忙,忙也是自找的。他说羡慕她的生活,说着说着放肆起来,开玩笑道,要是有可能,他也真想靠离婚分一大笔钱,然后闲看庭前花开花落。


他当然知道这话失了分寸,有些伤人。但是既然已经放弃了,有懊恼也没必要憋着。


未未气量大,并没有生气,只是笑。


瞧她笑得那么好看,性子那么淡泊,他又一声叹息。自言自语道:“有事业占心,累是累些,日子总是好打发的吧。”


后来两人没怎么联系。一段时间后,老夏经人介绍认识了个女强人。那家伙,走路步步生风,说话软中带硬,举手投足都是玩太极的力道。她跟他一样有莽的一面,开一台三百多万的车,怕人家不知道似的,跟客户吃饭时说找不着门让人出来接,非把车开到人家眼皮子底下去。


老夏之前真不喜欢这种人。可能他的不喜欢,也是对自己同样毛病的不接受。经历了未未之后,他倒能接受了。他想这也算是圆了自己的初衷,找一个不爱钱的女人。这女人自己有钱,她超级爱钱但不打他财产的主意,完美。


算是绕了一圈,终于找到了最合适自己的道儿吧。


一天偶遇媒姐,被问:“跟许未未咋样啦?”


老夏叹气:“心里头总挂着,但没法处,她确实不找我要钱,但她想叫我基因突变,这多可怕呀,还不如要钱呢。”


他说心里挂着,是实话。偶尔翻到她发朋友圈,他划动手机的指头,总会顿一下。


不久后,老夏在朋友圈看到许未未写毛笔字,写得很漂亮。他就厚着脸皮要了一幅挂家里,算是给念想一个尾温。


那幅字写:“晓起推窗,如见仙人曳裙侍立;月升中天,又似仙人临镜梳发;蓬屋常伴仙人,不以门前未留小车辙印而憾。能明灭萤火,能观风行。三月生绒花,数朵过墙头,静收过路女儿争捉之笑。”


字挂上第二天,家里来客,赞他雅,并在字前研究:“这一大堆,写的啥?”


写的是他想要的、但是不能实现的梦。连同许未未一起,都是梦。梦被劈成两半,一半是美好的愿望,一半是叶公好龙。


他高声大气地,跟客人打着哈哈:“贾平凹的文章没看过哇?我找一高人写的,人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说完指着字解释:“贾大师这篇文章的标题叫,梦如前世生活。”


“啧啧,梦如前世生活。”他自己又品了一遍,觉得又美又憾又自甘遥远,千般滋味全在里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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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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