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振辉:抄 家

革命风雷激荡,战士胸有朝阳。学校里的造反派和街道居民委员会的红卫兵联合起来,凡是揪出来的人都进行抄家。

我从北塬土桥回来没几天,抄家的人就来了。

中午我从外边回来,看见家里来了许多人。除了土桥农中的红卫兵,还有街道居委会里的江主任和居民里的积极分子们。他们把堂屋里的家具都搬到了院子里,人们都在屋里翻腾,不知在忙些什么。

在二大门里面的台子跟前,站着我的父母和十岁的侄女西琳。

我隔着东房门看到一个年轻人站在炕道道里的箱子上,抡起一把大镢头,一边刨着墙上角一边说:“墙是新换的,里面肯定有好货。”

听到这话我明白了:前两年,在农业社当队长的连喜姑舅,因为队里肥料紧,他就和母亲商量后,把我家东房的老墙土拆下来,拉去做了肥料。又让社员们把打的土坯拉回来砌了这面草泥墙。

刚开始,因为我也穿着大哥军装改的黄衣服,所以来抄家的人们也没太在意我。

井房跟前的套房是二哥的住房。因为二哥在兰州工作,二嫂和女儿就在农科所吃住,房屋一直没人。为了看书方便,我曾在套房住过一段时间,后来,母亲也不让我住了,她说是一人点一灯盏太费油,我个人也同意了,因为在那年代,小说被人们认为都是毒草,所以我根本没啥书可看了。可抄家的造反派们就根本不问青红皂白,也不管是谁的住房,就一脚踢开套房门钻了进去。他们砸开二嫂陪嫁箱子上的锁子。一看里面装的除了几件衣裳外,全都是二哥和二嫂在上大学时写的书信。这些信件被一捆捆扎得很是整齐。他们将信件全部倒到炕上,想看一看箱子底下究竟还有什么好东西。

我站在套房外,从窗囗看见他们把捆扎好的信件拆开来看。一个年青人说:“这么多的信,别说写,就是看,花几天时间也看不完。”一个从土桥来的中年人,对那年青人揺着头说:“这城里人就是有钱。这堆信的邮票钱凑起来,都能买一头肥猪了。”

听到他们的对话,我忽然想起在二哥结婚的前一天晚上,连喜姑舅哥去二嫂家背嫁妆,回来后,他一放下箱子,怪不得他就说:“这两个箱子很重,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好东西。”直到今天我这才明白,这箱子里装的沉甸甸的好东西,原来就是这成捆的信啊!

过了一会,他们也知道了我是这家里的人以后,也喊着让我站到父母跟前去。

火辣辣的阳光直射着我们,六十多岁的父母亲,一直站在院里任凭太阳的炙烤,母亲的尕脚疼得实在站不住了,我在一旁赶紧将她扶住。

母亲不认识土桥来的红卫兵。只认识居委会的江主任和尕巷里住的一些人。她一边用手擦着脸上的汗,一边不停地朝她们喊:“江主任,阿姐们,电壶里有开水呢,你们放上茶叶倒上了让大家喝!”我听着母亲的话,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时站着的西琳,趁人不备钻进了东房。我看见她从毡底下拿了个东西,急急忙忙塞进了裤子口袋,出来又站到了母亲身旁。

一个胖胖的红卫兵,绿衣服外面系着一条皮子腰带,趾高气扬地从我住的旮旯房走了出来。我一眼就认出那腰带是我大哥从部队里给我寄来的。我平时都舍不得系,把它存放在我的小木头箱子里珍藏着。

我一见自个心爱的腰带被他人所系,就立马冲上去,一把抓住腰带大声喊:“这是我的腰带!这是我的腰带!”那个人刹时被震住,但很快从惊讶中反映过来,他使劲掰开我的手,一把将我推倒在地上,为了示威,他又一脚把放在西房廊檐下的一盆白玉簪踢到了院子里。

一见这阵势,我从地上一蹦子跳了起来,跑上前去,紧紧攥住他腰里的皮带连哭带喊起来:“你还我的腰带!你还我的腰带!”

屋里的人们听到我的哭喊声都跑了出来。一个好像是头头模样的人问他是怎么回事?他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我就对这头头大声喊着说:“他系的是我的腰带!”那人一听这话就明白了。他瞪了我一眼后对那胖子说:“把腰带还给他!”那胖子取下腰带,很不服气地一把摔在了地上。我捡起来用手擦擦,很麻利地把它系在了自己的腰上。那个头头问江主任:“这个尕娃是哪一家的?”江主任用手指了指我父母亲说:“是这老两口的尕后人。”那个人指着我说:“年纪不大,还脾气的疙瘩,你给我乖乖地站到大门跟前去!”我昂着头又回到父母身边。

接着他们又转身走进了北房。不一会从堂屋里传来一片喧哗声,还听见有人说:“这次家没白抄,终于找到好东西了!”原来红卫兵们在翻东西时,从黄抽匣的底子里找到了一千元钱。六十年代的一千元那可不是个小数目。

父亲悄悄的把江主任叫到一边说:“这是大后人刚从西藏寄回来,准备赔偿给他媳妇的。”当时我大哥正在闹离婚,鉴于大嫂有病,法院初判时,让大哥拿一千元作为补偿金。这事居民委员会的江主任是很清楚的。

抄家到最后,他们在母亲的两只红箱子里不知装了些啥东西,抬到我住的旮旯房,上锁并贴了封条。还把堂屋炕上百鸟朝凤的大红毯子放在了上面,并大声警告我父母说:“这东西你们不能动!”说完就大模大样扬长而去了。

好好的老宅不到几个小时,就被抄得乱七八糟。院子里横七竖八放着搬出的桌椅,被踢到院子里的白玉簪花,花盆被摔碎,花和叶子连土带根,还有放在花盆里的头发撒了一地,房子内外一片狼籍。

我赶紧跑进旮旯房,看见我的小木头箱子被倒扣在地上,里面的书和水彩还有其它东西都被扔得满地都是。我生病时杨老师写给我的那封信平平地躺在地上,上面留着一个大大的脚印。这信本来是我夹在书里保存着的,看来今天也难逃厄运。我含着泪水蹲下,把东西一件件拾起来。

大哥前两年回家时,带回来了半盒咖啡,里面有一个银质尕勺。他回西藏时把它留给了我,我也装在这尕箱子里保存着。可自那次抄家后,银尕勺就不见了。

父亲走出大门,赶紧找人给二嫂捎话。让她尽快回家,来收拾那两个被砸了锁的箱子,还有那散落一炕的信件。

母亲扭着尕脚拿来簸箕、铲子和笤帚,一边清扫着东房里被刨下来的墙土泥坯,一边叮嘱正在收拾东西的我:“尕娃,从今以后你再也不能像今天这样撒歪了,要改掉你的牛脾气,遇事一定要忍耐。”说完后像是对我,又像是自言自语,一次次的反复念着一句话:“忍一忍,饶一饶,忍字比这饶字高……”

事后我才知道,西琳跑进东房从毡底下拿出的是一本毛主席的“老三篇”小册子。这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把毛主席的书压在土炕的毡底下,要是被红卫兵搜见了那可不是个小问题。




(作者祁振辉———1953年出生,临夏州农业系统退休干部,临夏民间手绣艺术家,兼任临夏市社区文体联谊会秘书长,是临夏州首位上海大世界吉尼斯记录获得者。《抄 家》是他的回忆录系列之九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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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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