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初到人间时，他已在千里之外征战沙场。

她嫁给他时，他已年过半百。

他离世时，她刚到知天命的年纪。

生命最后的28年，她在对他的思念中度过。

他们的爱情，恬淡隽永。

初见

1919年，广东汕头，书香门第的郭家传出婴儿的啼哭声，郭家千金郭翼青出生了。

郭家家境优越，阖家都是读书人，在这样的环境浸润下成长起来的郭翼青自小谈吐大方，举止优雅。

1936年，郭翼青17岁，在女子学校读书，她和所有这个年纪的少女一样对未来充满了希冀，对爱情也有了朦胧而美好的向往。

可这一切都被父亲的一句话无情打破，那天傍晚，郭翼青回到家，父亲以不容置喙的口吻通知她，“从明天起不必上学了，准备出嫁。”

郭家是旧式家庭，郭父就是大家长，家中无人敢违拗他的意志，郭父虽不反对子女接受新学，却极反感“恋爱自由”、“婚姻自由”。

在他看来，尚未人生阅历的儿女并无确定婚姻大事之能力，子女的婚姻就应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对于父亲的独断专行，乖巧的郭翼青虽不反抗，但在内心深处也有不满，这一次听闻父亲突然让她出嫁，少女吃惊不小，当即提出反对。

父亲大怒，“程将军虽年过半百，但以他的人品、资历，能看上你是你的福分。”

一听此话，郭翼青如遭雷击，呆在原地片刻后，泪如泉涌，她怎么也想不到父亲居然将她许配给一个“老头”。

郭母忙拉着郭翼青来到闺房，劝解女儿，并向女儿介绍郭父为她选择的未来郎君。

郭父口中的“程将军”名叫程潜，程潜是中华民国开国元老，辛亥革命爆发后，他曾和黄兴在汉口指挥作战。在孙中山发起三次护法运动过程中，都得到了程潜的鼎力协助，尤其第三次护法运动时，程潜率部平定广州，孙中山才得以在广州立足。

1924年黄埔军校成立之初，孙中山心目中的第一任校长正是程潜，后因蒋介石得到江南各大财阀的支持，校长一职不得已旁落。

孙中山逝世后，程潜在国民党政府中几次沉浮，终于在1936年获得陆军上将军衔。

正是在这一年，程潜在汕头访友时巧遇郭父，也遇到了他生命中的第四位夫人。

郭父是本地名士，与军政界人士多有来往，他在赴宴时第一次见到程潜。

席间，有人提及程潜婚姻不顺，前三位太太死的死，病的病，如今程潜身边无人陪伴。

郭父见程潜虽和自己年纪相仿，但器宇轩昂，谈吐不凡，身为上将却丝毫没有架子，为人儒雅谦和。

他有心为自己的女儿做打算，又觉得自己与程潜身份悬殊，不知该如何开口，散席后，郭父思虑再三，托友人做媒将女儿郭翼青许配给程潜。

一开始程潜并不同意，他认为自己与郭翼青年龄悬殊，不适合谈婚论嫁。

友人深知程潜因婚姻不顺，过得孤苦，再三劝他，并拿出郭翼青的照片，请程潜过目。

照片中的少女明眸善睐，笑容清甜，程潜看着照片，不禁微笑。友人看在眼中，趁热打铁，请程潜答应了这门婚事。

不出几日，程潜上门提亲，郭翼青第一次见到了她未来的丈夫。

面前的人，并非她想象中苍老的“老头子”，他身形提拔，目光如炬，虽经历腥风血雨，但丝毫没有武人的粗犷，在文人的儒雅中显出军人独有的风骨。

这是17岁的少女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将军”，郭翼青早已忘记他们之间37岁的巨大年龄差，她暗叹父亲的确眼光独到，程潜的确是个可托付终生的人。

两人目光相交，郭翼青下意识地移开目光，红了脸。

落在程潜眼中的郭翼青亭亭玉立，美貌端庄，她年轻的如同一朵盛开在清晨花瓣上还带着露水的花朵，娇嫩、可人，足以令他这个早已逝去的青春的人重新悸动。

从这一天开始，郭翼青不再反对这门婚事，她像孩童般怀着探险的心情，在忐忑中期待着婚后成为“将军夫人”的生活。

婚后

在郭翼青过门前，程潜就严令家中众人一定要敬重新夫人，不许因新夫人年轻就怠慢她。

到了成婚之日，程潜将一切安排的隆重热闹，郭家人十分满意。

婚后，郭翼青发觉程家人对她礼遇有加，后来得知这都是程潜事先吩咐的，郭翼青感动于他的用心良苦。

其实，程潜对郭翼青的用心又何止这一点。

他身为人父，家中也有女儿，自然知道一个懵懂少女在成婚后进入陌生的环境，难免惶恐不安。程潜言语不多，但总是用点滴行动，润物细无声地给予郭翼青关怀。

程潜身在军政界，经历过沙场上的腥风血雨，也闯过政客们杀人于无形的重重暗影。这一切，他从不对郭翼青讲，唯恐她忧心。

郭翼青毕竟年轻，正是爱玩爱笑的年纪，未出阁前父母对她管教颇为严厉，一年也不能痛快的出门玩几次。如今嫁了人，反而有了玩乐的机会。

程潜年纪虽大，却并不像她的父母般限制她的行动，平日她尽可以约上闺蜜一起逛逛街、看看戏。

程潜有时间也会陪她外出，但他实在太忙，一年也难得在家住几天。

就在他们成婚的第二年，日本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程潜临危受命，任第一战区司令长官，他协同李宗仁力挫日军，赢得台儿庄大捷。

在三个月后的兰封会战中，程潜沉着指挥，率领将士们浴血奋战，战胜日军土肥原部，收复兰封，顺利掩护第五战区部队撤退。

战事紧张，程潜几乎常年在外征战，在战役间隙，他总会回家看望郭翼青，每一次，都会带来她爱吃的南方水果和精致的上海小点心。在她身边时，他从不会提及战场上的血腥惨烈，两人如平常夫妻般谈谈家务琐事。

每到这时，总是她说，他听，她告诉他家长里短，诉说孕育辛苦。他握着她的手，静静地倾听，享受远离战场的片刻宁静，听着听着，竟睡着了。她也不恼，身处乱世，虽然在后方，但郭翼青深知战事惨烈，她理解他的劳累与辛苦。

程潜不在家的日子里，郭翼青不仅要独自面对掌管一家人的重任，还要忍受频繁的孕育之苦。

婚后，郭翼青怀孕16次，但长大成人的只有6个女儿，其他孩子都或流产或早夭。

受到医疗条件制约，在那个时代这种事略见不鲜，但郭翼青还是十分自责。

她总觉得是自己身体单薄，才导致孩子先天不足，以至于10个孩子过早离开人世。

每每念及此处，她都会暗自垂泪，心痛不已，也因此对身边的6个女儿更加关怀备至。

程潜同她一样爱护女儿们，将她们奉为掌上明珠，他在家的时候会给孩子们讲故事。

程潜自幼机敏好学，16岁就通过科举考试成为秀才，他喜欢读书，也爱读书给孩子们听。孩子们太小，听不懂历史典故，他就耐着性子一句一句地解释给她们听。

每到此时，白果园程潜公馆中总是充满了欢声笑语，程潜出生于湖南醴陵，成年后在长沙有三处住宅，遗留至今的只有白果园公馆。这座宅子建于上个世纪40年代，那时抗战已经胜利，一直四处征战的程潜终于能在家获得片刻安宁。

他亲自提出设计方案，修建了这座小巧典雅的宅院，白果园的女主人自然是郭翼青，她极喜欢这里的小花园，经常坐在花间陪女儿们游戏、谈心。

安顿好家人后，程潜赶赴重庆，当时毛主席正在重庆参加谈判，程潜仰慕毛主席已久，他前去桂园拜访毛主席。

两人谈起过往，程潜没想到毛主席竟然曾是他手下的列兵。

原来早在1911年，毛主席加入湖南新军，这支部队正好在程潜麾下。

在桂园两人相谈甚欢，离开重庆前，毛主席还专程回访程潜，鼓励他参加国民党政府下届副总统选举。

程潜感动于毛主席的领袖风采和博大胸怀，对共产党人产生了好感。

1948年，程潜果然参加了副总统选举，由于蒋介石从中作梗，竞选最终失败。

1949年8月，程潜在解放军的策应下，在长沙宣布起义，对湖南的和平解放做出了突出贡献，他也因此获得在开国大典上登上天安门城楼观礼台的特殊荣誉。

新中国成立前夕，程潜将家中田产尽数分给佃户，在他的带动下，郭翼青也将南京的房产捐献给了国家。

程潜对郭翼青讲，“今后我不再置办恒产，我的一切都是人民政府给的。”

新中国成立后程潜历任湖南省人民政府主席、国防委员会副主席等职。随着程潜的职务调动，郭翼青带着孩子们离开白果园，来到了北京。

尽管搬了家，可他们从未忘记家乡的生活困难的亲戚，自青年时期开始程潜就一直在资助湖南老家的穷亲戚，成婚之后，他会按月给程、郭两家的穷亲戚寄去生活费。

到北京后，程潜心无旁骛，专注工作。他资历深，威望也高，但在工作中却从不拿架子，无论是出国访问还是平日办公，都兢兢业业。后来随着年事渐高，程潜退居二线，安享天伦之乐。

只可惜岁月不饶人，程潜一生历经风雨，最终却败给了一次意外骨折。

1968年，他在家中意外骨折，郭翼青急忙同家人将他送到北京某医院，可在那个特殊时期，医院医疗秩序十分混乱。程潜的骨折非但没治好，还因伤引发了严重的肺炎，与4月9日与世长辞，享年87岁。

怀念

程潜的追悼会是周恩来总理亲自主持的，周总理知道程潜生前希望入土为安，他向郭翼青表示会满足程潜的愿望。

郭翼青却拒绝了，她知道国家提倡火葬，不愿丈夫因身为高位而破例，最终，程潜的遗体被火化。

追悼会后，周总理来到程潜家中向家属表示慰问，郭翼青十分感动，她也趁此机会问出了多年来藏在心里的一个问题，“程潜究竟算什么人？”

这是她的心结，程潜原为国民党高官，直到解放前夕才来弃暗投明，郭翼青一直想知道我党对程潜的看法。

面对这一问题，周总理十分肯定的回应，“颂公当然是革命干部，你们的家庭当然也是革命家庭。”

程潜字“颂云”，“颂公”是周总理对他的尊称。

周总理的回复，令郭翼青激动不已，她抹着泪连声表达谢意。

其实程潜一家能安然度过特殊时期也与周总理的关怀密不可分，1966年，周总理将程潜列入“应予保护的干部名单”中，这才使他们一家免受冲击。

程潜去世的这一年，郭翼青49岁，婚后那些年，她一直被程潜保护得很好，加之家庭优渥，她看上去依旧温婉美丽。

因此她身边并不缺追求者，其中有的条件极好，但郭翼青无一例外地全都婉拒了。

大女儿程熙曾问母亲拒绝的原因，郭翼青反问，“这个世上谁能比得上你父亲呢？”

他们在一起相伴32年之久，虽然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恨别离，却有细水长流的爱情。尽管他们之间有37岁的年龄差，可这并不妨碍他们半生相濡以沫。他在乱世中给予她最安全稳妥的照顾，她则是他最温馨的家庭港湾守护人。

在她看来，这世间，没有人能代替他。

程潜离世后，郭翼青专注于工作妇联和政协的工作，工作之余悉心教导孩子们。

6个女儿在母亲的教育下，都力争进步，其中大女儿程熙成为了一名国画家，在中央文史馆工作，二女儿程瑜赴美获得硕士学位。

1996年，郭翼青在北京离世，终年77岁，她的骨灰与程潜的骨灰一样被安放在八宝山革命公墓。

参考文献

1、中国知网；肝胆相照:毛泽东与三位党外著名人士的交往； 中国政治与国际政治; 马克思主义; 人物传记; 中国共产党；

2、中国知网；程潜其人其事；社会科学Ⅰ辑; 哲学与人文科学；人物传记；

3、《程潜大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