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五出五归(一)

文/齐白石

齐白石:五出五归(一)

光绪二十八年 (壬寅,一九〇二),我 40 岁。四月初四日,春君又生了个男孩,这是我们的第三子,取名良琨,号子如。我在 40 岁以前,没有出过远门,来来往往,都在湘潭附近各地。而且到了一地,也不过稍稍勾留,少则十天半月,至多三五个月。得到一点润笔的钱,就拿回家去,奉养老亲,抚育妻子。我不希望发什么财,只图糊住了一家老小的嘴,于愿已足;并不作远游之想。那年秋天,夏午诒由翰林改官陕西,从西安来信,叫我去教他的如夫人姚无双学画,知道我是靠作画刻印的润资度日的,就把束修和旅费,都汇寄给我。郭葆生也在西安,怕我不肯去,寄了一封长信来,说∶"无论作诗作文,或作画刻印,均须于游历中求进境。作画尤应多游历,实地观察,方能得其中之真谛。古人云,得江山之助,即此意也。作画但知临摹前人名作、或画册画谱之类,已落下乘,倘复仅凭耳食,随意点缀,则隔靴搔痒,更见其百无一是矣。兄能常作远游,眼界既广阔,心境亦舒展,辅以颖敏之天资,深邃之学力,其所造就,将无涯涘,较之株守家园,故步自封者,诚不可以道里计也。关中夙号天险,山川雄奇,收之笔底,定多杰作。兄仰事俯畜,固知惮于旅寄,然为画境进益起见,西安之行,殊不可少,尚望早日命驾,毋劳踌躇!"我经他们这样督促,就和父母商量好了,于十月初,别了春君,动身北上。有一个13 岁的姑娘,天资很聪明,想跟我学画,我因为要远游,没有答允她。她来信说∶"俟为白石门生后,方为人妇,恐早嫁有管束,不成一技也。"我看她很有志气,在动身到西安之前,特地去跟她话别。想不到她不久就死了,这一别竟不能再见,真是遗憾得很。十多年后,我想起了她,曾经做过两首诗∶"最堪思处在停针,一艺无缘泪满襟,放下绣针申一指,凭空不语写伤心。""一别家山十载余,红鳞空费往来书,伤心未了门生愿,怜汝罗敷未有夫。"我生平念念不忘的文字艺术知己,这位小姑娘,乃是其中的一个。

齐白石:五出五归(一)

那时,水陆交通很不方便,长途跋涉,走得非常之慢,我却趁此机会,添了不少画料。每逢看到奇妙景物,我就画上一幅。到此境界,才明白前人的画谱,造意布局,和山的皴法,都不是没有根据的。我在中途,画了很多,最得意的有两幅∶一幅是路过洞庭湖,画的是《洞庭看日图》,我 60 岁后,补题过一首诗∶"往余过洞庭,鲫鱼下江吓,浪高舟欲埋,雾重湖光没。雾中东望一帆轻,帆腰日出如铜钲,举篙敲钲复住手,窃恐蛟龙闻欲惊。湘君驶去来,笑我清狂客,请博今宵欢,同看长圆月。回首二十年,烟霞在胸膈,君山初识余,头还未全白。"一幅是快到西安之时,画的是《灞桥风雪图》,我也题过一首诗;"名利无心到二毛,故人一简远相招,蹇驴背上长安道,雪冷风寒过灞桥。"这两幅图,我都列入借山吟馆图卷之内。

齐白石:五出五归(一)

我到西安,已是十二月中旬了,见着午诒,又会到了葆生,张仲飚也在西安,还认识了长沙人徐崇立。无双跟我学画,倒也闻一知十,进步很快,我门下有这样一个聪明的女弟子,觉得很高兴,就刻了一方印章∶"无双从游",作为纪念。我同几位朋友,暇时常去游览西安附近名胜,所有碑林、雁塔坡、牛首山、华清池等许多名迹,都游遍了。在快要过年的时候,午诒介绍我去见陕西臬台樊山,樊山名增祥,号云门,湖北恩施人,是当时的名士,又是南北闻名的大诗人。我刻了几方印章,带了去,想送给他。到了臬台衙门,因为没有递"门包",门上不给我通报,白跑了一趟。午诒跟樊山说了,才见着了面。樊山送了我五十两银子,作为刻印的润资,又替我订了一张刻印的润例∶"常用名印,每字三金,石广以汉尺为度,石大照加。石小十分,字若黍粒,每字十金。"是他亲笔写好了交给我的。在西安的许多湖南同乡,看见臬台这样的看得起我,就认为是大好的进身之阶。张仲飏也对我说,机会不可错过,劝我直接去走臬台门路,不难弄到一个很好的差事。我以为—个人要是利欲熏心,见缝就钻,就算钻出了名堂,这个人的人品,也可想而知了。因此仲飏劝我积极营谋,我反而劝他悬崖勒马。仲飏这样一个热中功名的人,当然不会受我劝的,但是像我这样—个淡于名利的人,当然也不会听他话的。我和他,从此就有点小小隔阂,他的心里话,也就不跟我说了。

齐白石:五出五归(一)

光绪二十九年(癸卯,一九〇三),我 41 岁。在西安住了三个来月,夏午诒要进京谋求差事,调省江西,邀我同行。樊山告诉我∶他五月中也要进京,慈禧太后喜欢绘画,宫内有位云南籍的寡妇缪素筠,给太后代笔,吃的是六品俸,他可以在太后面前推荐我,也许能够弄个六七品的官衔。我笑着说∶"我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叫我去当内廷供奉,怎么能行呢? 我没有别的打算,只想卖卖画,刻刻印章,凭着这一双劳苦的手,积蓄得三二千两银子,带回家去,够我一生吃喝,也就心满意足了。"夏午诒说,"京城里遍地是银子,有本领的人,俯拾即是,三二千两银子,算得了什么! 濒生当了内廷供奉,在外头照常可以卖画刻印,还怕不够你一生吃喝吗?"我听他们都是官场口吻,不便接口,只好相对无言了。我在西安,住得虽不甚久,却有些留恋之意,在离开之前,又去游了一次雁塔,题了一首诗∶"长安城外柳丝丝,雁塔曾经春社时,无意姓名题上塔,至今人不识阿芝。"我不喜欢出风头的意思,在这首诗里,说得很明白了。

齐白石:五出五归(一)

三月初,我随同午诒一家,动身进京。路过华阴县,登上了万岁楼,面对华山,看个尽兴。一路桃花,长达数十里,风景之美,真是生平所仅见。到晚晌,我点上了灯,在灯下画了一幅《华山图》。华山山势陡立,看去真像刀削一样。渡了黄河,在弘农涧地方,远看嵩山,另是一种奇景。我向旅店中借了一张小桌子,在涧边画了一幅《嵩山图》。这图同《华山图》,我都收在借山图卷内了。在漳河岸边,看见水里有一块长方形的石头,好像是很光滑的,我想取了来,磨磨刻字刀,倒是十分相宜。拾起来仔细一看,却是块汉砖,铜雀台的遗物,无意间得到了稀见的珍品,真是喜出望外。可惜十多年后,在家乡的兵乱中,给土匪抢去了。

齐白石:五出五归(一)

我进了京城,住在宣武门外北半截胡同夏午诒家。每天教无双学画以外,应了朋友的介绍,卖画刻印章。闲暇时候,常去逛琉璃厂,看看古玩字画;也到大栅栏一带去听听戏。认识了湘潭同乡张翊六,号贡吾;衡阳人曾熙,号农髯;江西人李瑞荃,号筠庵。其余还有不少的新知旧友,常在一起游宴。但是一般势利的官场中人,我是不愿和他们接近的。记得我初认识曾农髯时,误会他是个势利人,嘱咐午诒家的门房,待他来时,说我有病,不能会客。他来过几次,都没见着。一次他又来了,不待通报,直闯进来,连声说∶"我已经进来,你还能不见我吗?"我无法再躲,只得延见。农髯是个风雅的饱学之士,后来跟我交得很好,当初是我错看了他,实在抱歉之极。三月三十日那天,午诒同杨度等发起,在陶然亭饯春,到了不少的诗人,我画了一幅《陶然亭饯春图》。杨度,号皙子,湘潭同乡,也是湘绮师的门生。我做过一首诗,寄给樊山,中有四句说∶"陶然亭上饯春早,晚钟初动夕阳收,挥毫无计留春住,落霞横抹胭脂愁。"就是说的那年我画饯春图这回事。

齐白石:五出五归(一)

到了五月,听说樊山已从西安启程,我怕他来京以后,推荐我去当内廷供奉,少不得要添出许多麻烦。我向午诒说∶"离家半年多,想念得很,打算出京回家去了。"午诒留着我,我坚决要走。他说∶"既然留你不得,我也只好随你的便!我想,给你捐个县丞,指省江西,你到南昌去候补,好不好呢? 县丞虽是微秩,究属是朝廷的命官,慢慢的磨上了资格,将来署个县缺,是并不难的。况且我是要到江西去的,替你打点打点,多少总有点照应。"我说:"我哪里会做官,你的盛意,我只好心领而已。我如果真的到官场里去混,那我简直是受罪了!"午诒看我意志并无犹豫,知道我是决不会干的,也就不再勉强,把捐县丞的钱送了给我。我拿了这些钱,连同在西安、北京卖画刻印章的润资,一共有了二千多两银子,可算是不虚此行了。我在北京临行之时,买了点京里的土产,预备回家后送送亲友。又在李玉田笔铺,定制了画笔 60 枝,每枝上面,挨次刻着号码,自第一号起,至第六十号止,刻的字是∶"白石先生画笔第几号。"当时有人说,不该自称先生,这样的刻笔,未免狂妄。实则从前金冬心就自己称过先生,我摹仿着他,有何不可呢? 樊山在我出京后不久,也到了京城,听说我已走了,对夏午诒说∶"齐山人志行很高,性情却有点孤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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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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