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一场，惟余一张照片

她的手一直没有松开那张照片。

一直没有。

照片上有一个敞着口的红色纸袋，里面胡乱塞了一团紫红色的东西，要仔细辨认，才能看出，那东西可能是个毛巾被，中间有半张红彤彤的小脸和浓密的胎发——她，已经死了。

2014年某一个中午，一个小婴儿就以这样的形态被放置在广州弃婴岛的门外。

而她，是婴儿的母亲，某种意义上，也是杀害婴儿的凶手。

此刻，媒体在逼她，面对孩子的死相，何其残忍。

她却说：“谢谢你们，”哽咽着，“我，只看了他一眼，没给他拍一张照。我的孩子，来世上一遭，只有这一张照片……”

她与丈夫都是外来务工人员，她自然流产过三次，第四次，多么珍贵，她给未出世的孩子起小名“小金边”，取“每朵乌云都有金边”之意。

但乌云，不顾人的期望，黑压压地盖顶而来。

每一次产检她都做了，所有该有的检查没有误过一次。但是临盆在即，她被告知：“孩子有问题。”

什么问题？

她是顺产，孩子呱呱坠地后，答案摊破在他们面前：唇腭裂、唐氏综合症、未明原因多脏器畸形。

怎么治疗？

基本上不能治疗。

会好吗？

基本上不能好。

能活下来吗？

基本上……不能活。

她问：那我们该怎么办？

去找谁？

谁能救我们？

现代医学沉默不语，连苍穹都寂然无声。

妇幼保健院拒绝了他们要转院的请求。

绝望时刻，她看到了报纸上关于弃婴岛开放的新闻，抓住空气却错当作那是希望。

她泣不成声：“我不想他死。我看报纸上说，弃婴岛有暖箱、有氧气、有医护人员，我们是没有办法了，我想送过去，说不定有一条生路……”

那时，孩子出生才十四个小时。

山崩地裂般的瞬间，他们来不及思考来不及判断，心慌意乱到甚至没有细看新闻。大难当头，每个人都只能像野兽般，凭本能行事。

丈夫抱着孩子去了，他不知道弃婴岛仅在晚间开放，还有一件他不知道的事：孩子已经死了。死亡时间连警方都无法判断，到底他的罪行是弃婴致死还是恶意抛尸，一时半会儿还定不了。

（事后，孩子的生父以遗弃罪被检方起诉，但没查到判刑结果。）

广州婴儿安全岛关闭之后，当地媒体邀请了我去做一台关于弃婴的节目。

我在台上，她也在，演播室的大灯无情地照彻一切，我看到她的产后臃肿、她化过妆也看得到的黄褐斑、她的哀伤与倔强——她知道这是她唯一发声的机会，她必须为自己代言。

她说：不，我不是一个狠心的母亲。事情发生那么快，我和我老公都慌了手脚。我们不知道安全岛的开放时间，没有人告诉我们……

我不知道该同情谁，那个来不及喝一口奶的孩子，还是被噩运击垮的父母。

究竟哪一种死亡更残酷，是被不管不顾地扔到门外，还是在家里，死在束手无策的母亲怀里？

母子一场，只余一张照片。

该如何评判？

法律有法律的立场，道德家们会争得面红耳赤，而我，一直看着她，看着她的手，那一双始终不曾放下照片的手。

2014年1月28日，广州市试运行“婴儿安全岛”，在当年3月16日暂时关闭，总共有262名婴儿被遗弃在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