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尔万水千山身

李纨有一句话，让我顿时对她起了厌憎之心。

那是《红楼梦》第三十九回，李纨揽住来送螃蟹的平儿，上下摩挲，羡慕她们主奴：“你倒是有造化的。凤丫头也是有造化的。”又自感身世，“想当初你珠大爷在日，何曾也没两个人。你们看，我还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只见他两个不自在。所以你珠大爷一没了，趁年轻我都打发了。”

打发？如何打发？

现成《红楼梦》里面就有例子。夏金桂进门后，各种生事，薛姨妈辖制不住，索性赌气打算卖了香菱：“一面叫人去快叫个人牙子来：‘多少卖几两银子，拔去肉中刺、眼中钉，大家过太平日子！’”说卖就卖呀，我们处理二手衣服有时候还没这杀伐决断呢。——幸而被宝钗拦下。

或者稍远的《金瓶梅》。西门庆死后，吴月娘打发他的房内人：出自妓院的李娇儿“打发他归院”；春梅卖了，“那咱原是你手里十六两银子买的，你如今拿十六两银子来就是了”；潘金莲又交回王婆手里，“还起动你领她出去，或聘嫁，或打发，叫她吃自在饭去罢。”最终小潘一条命断送在武二郎手里；改嫁的孟玉楼，是唯一好合好散的。

忍不住揣忖李纨的想法：大家闺秀，不能不容忍丈夫三妻四妾，但男人只有一个，又不会分身术，人家芙蓉帐暖，就是她鸳鸯被寒；小妾三千宠爱在一身，大妇自然佳丽无颜色。心里能自在吗？不过拘着礼数罢了。丈夫一死，失了靠山，同时寡妇也获得了部分人事财权上的自由，趁早把让自己不自在的人打发得了。打发到哪里去？是妓窑还是另一个虎狼之家，她懒怠管。

这读后感，在读到《今生今世》后，方有所改观：胡兰成逃亡温州后，寄居在中学同学斯颂德家，斯家有一个老爷丢下来的姨太太，叫范秀美，理论上来说，是胡兰成的庶伯母。范秀美是贫家女，被卖到斯家的，没有孩子便青春守寡，大太太生的女儿算是认在她名下。

斯家阔过，现在已经败落。还能给姨太太一口饭吃，范秀美却必须为自己打算，于是学了一技之长，成了蚕种场的技师，经常被派到外面指导蚕农。这不是长久之计。“男子汉已死，奴身边又无所出。虽故大娘有孩儿，到明日长大了，各肉儿各疼。闪的我树倒无荫，竹篮儿打水。”关于未来，那个时代的女性，唯一的长久之计就是男人。

遇到胡兰成，是做过大官的人，势败了还残存些富贵的余味。他要继续逃亡，范秀美带他上路，行行复行行，青山无尽穷，不知怎么就搞到了一起。他说自己唯有感激的心，她却向家人介绍胡是自己的女婿，是抱着明明的期望吧？这个男人，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日子，不指望一夫一妻，五美团圆里总有她一个名字。哪怕做个外室，也有赡养了，好过无根无基的，在与自己无血脉之亲的前夫家当个边缘人。

胡书中未提过斯家人的态度，但对他们来说，这算个丑闻吧？老姨太太随人跑了。民国了，没有让姨太太守节的理，但第一好歹养了她这么多年；第二跟的是子侄辈，说出去街坊邻居面上不好听。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悔不当初：要知道这么着，早早打发她也就省事了。

当初为什么留她呢？大概一方面是原始的物权观：花钱买来的，是我的人；另一方面也许是好意：放她回家，无非给再卖一次。亲手发卖呢？厚道殷实人家，做不出这种刻薄事，留下来当个闲人养吧。范秀美也该是愿意的，至少有一口安乐茶饭。

——当时没想到，茶饭并非一切。年华渐逝，人却还是个活跳跳的人，有希冀有烦燥有关于幸福的渴求，会盼望男人带着汗味的身体，也会盼望子孙绕膝。但这一切都没机会了。又不是人家正头的妻，哪怕苦守三五十年，贞节牌坊是没她份的。

一念及此，不由重看《红楼梦》，呀，应该是我会错了意：不是李纨看到她们，因此“心里不自在”，而是李纨看到了“她们的不自在”。再讲三从四德，没有夫主的侍妾，是大树倒下后的菟丝花，属无父无夫无子的孤臣孽子，无人可从。她们从此一生要仰仗大妇的怜悯，小主子的发奋图强与厚道。小主子兰桂齐芳了，“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亲妈的含辛茹苦有了报答，从此可以扬眉吐气，但诰命的冠冕戴不到父亲的侍妾身上。小主子没这本事，那就惨了，亲母总要奉养，她们呢？一群白发徐娘，卖都卖不出价钱，勉强白吃白喝受脸色吧。

要很细很细地看，才能发现她们的存在：“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奶奶”——从来没露过脸，鸦雀无声，永远置身幕后，连鬼影幢幢都不见一个。张爱玲笔下也有。《留情》里面的敦凤，“丈夫死后，一个她，一个叔婆，几个老姨太太，日子说是过不下去了，又过下去了。”《茉莉香片》里，祖父丢下的老姨娘，有人来跟孙小姐提亲，她咯吱一笑，开言就是：“常熟言家再强些也是个生意人家。他们少爷若是读书发达，再传个两三代，再到我们这儿来提亲，那还有个商量的余地。现在……可太早了！”直接毁了小姐的幸福。

——有她什么事？主不主、奴不奴的，哪儿来的言语权？搞不好老姨娘就是深知这种尴尬，因此格外要表示：“我也是这家的一分子，也有当家作主的权力，也能一言成事一言毁事！”再家大业大，也经不住家败人亡，终究会树倒猢狲散，看这些无儿无女的老姨娘们靠谁去。

因此，能想象她们的无望日子，针线做做停停，日子就像这针线，一天长长地拖过去，又一天缓缓地扯过来，一年做不成一只鞋……还她们自由，是李纨的一念之仁。虽然她也想过：“要是有一个好的守的住，我到底也有个膀臂了。”但她知道，有盼头的苦能捱，不见底的苦，不好受呀。

而《红楼梦》里的另一次遣嫁，算得佳话了。那便是袭人之嫁。

“薛姨妈……因又提起袭人来，说：‘我见袭人近来瘦的了不得，她是一心想着宝哥儿。但是正配呢，理应守的；屋里人愿守也是有的，惟有这袭人，虽说是算个屋里人，到底他和宝哥儿并没有过明路儿的。’”有理有据，合情合理。

不仅如此，她还提出了这件事的三个步骤：一，获得贾政的允许。“姨老爷并不知道袭人的事，想来不过是个丫头，那有留的理呢？”二，让花家选取好的下家：“叫她配一门正经亲事，再多多的陪送她些东西。”三，做袭人的思想工作：“袭人那里，还得我细细劝他。”四，具体操作：“只等她家里果然说定了好人家儿，我们还打听打听，若果然足衣足食，女婿长的像个人儿，然后叫她出去。”

果然操作得当，我担忧的“顾前不顾后”、不顾女孩儿心愿的情况，全没出现。也难为袭人尽心职守若干年，人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故而个个都是她的贵人，终于令“花袭人有始有终”。整部《红楼梦》，她算结局最圆满的一个人物，此外虽有小红嫁贾芸，到底不见得是正室。

客观上，我认为是宝钗之意，由丈母娘代为发话，情理更通。

我曾经写过若干篇文章说过爱的忠贞，就有读者问我为何前后不一，既然说爱要一心一意，为什么对王蒙杨振宁的再婚行为一片叫好，他们不是变心了吗？

我认为的忠贞，是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了誓言，就不能再去抱别的人。这誓言一天没取消，就有一天的效力，除非死亡将我们分开，或者我们双双决定背道而行。那之前的事，那之后的事，你管不着，我也管不着。就像开天辟地之前，何尝有摩西十诫；又像地球覆亡之后，还说什么人伦情理。

忠贞是怜取身边人，而不是过去人或者将来人。要求女性婚前守贞是为将来人忠贞，是假定那人介意这件事——他也许就想找个性经验丰富的熟女呢；要求为亡人守节是对过去人忠贞，是以为那人还需要持之以恒的爱——他早已转世投胎，不记得这一世的人了。

古人都明白的事：“不如往前进一步，寻上个叶落归根之处，还只顾傻傻地守些甚么？到没的耽搁了奴的青春年少。”

于是，放尔千山万水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