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叫春苗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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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苗刚到我们村时，一岁多的样子，趴在一位刚刚成为养母，此后被称为春苗妈的年轻女性肩膀上，抬头四下看看，嗷嗷哭一阵，再看一圈，再嗷嗷哭一阵。

他们的四周，结结实实围了一圈人，看着，看着，有人开始抹眼泪，多好的孩子啊，白白净净，一双大眼睛，就这样被送人，多可怜。

春苗妈和春苗爸结婚好几年了，一直没有孩子，夫妻俩都去医院做了检查，也没看出什么毛病。公婆就想了个老方法，让他们先抱养一个孩子。

在农村，没有孩子的夫妻，选择抱养一个孩子，一般过不了多久，妻子自然而然也就有了身孕，这种现象，在农村称为“引子”。

以前觉得这是迷信，后来通过资料了解，其实也有一些科学道理。已婚妇女若很长时间没有怀孕，家人就会着急，自己也会焦虑，压力太大，心情不好。

领养孩子之后，关注力得到转移，特别是女性，拳拳母爱得以施展，身体激素得到有益改变，因此受孕概率提高。

经过各方打听寻找，春苗就这样来了。听说，春苗有两个姐姐，父母在市里有工作，是铁饭碗，生了三个女儿，属于超生，会影响铁饭碗。

父母考虑再三，只好把最小的春苗送人了。

好在，春苗爸妈一家善良敦厚，春苗在他们家倍受呵护。即便在之后春苗妈相继生下两个儿子，春苗也一直是他们的掌上明珠。

可以说，春苗的童年是快乐的，充满笑声的。而这笑声，在春苗十四岁那年，戛然而止。

或许是良心发现，也或许是他们已经不在乎那个铁饭碗了，春苗的亲爹娘辗转联系到当年的介绍人，请求春苗现在的爸妈，想和春苗见上一面。

尽管当初对方父母保证不再联系孩子，可是已经过去那么多年，春苗已经长大，有权知道自己的身世。春苗的父母经过强烈的思想斗争，默默答应。

于是，他们选择了一个自认为合适的机会，告诉闺女，孩子，你是抱养的，你的亲爹亲娘，马上要来看你了。

正背着书包，迎着太阳，准备去上学的小女孩，突然感觉眼前一黑，在温和明媚的阳光下，如坠深渊，眼前看不到一丝光亮。

春苗一连躺了几天，不吃不喝，后来班主任过来做了半天思想工作，春苗才起来上学。

对于爸妈告诉她的，有人要看她，她没说反对，也没说同意，只是沉默。

本不该来的，还是来了。

那天下午放学后，村口有辆车，车上下来几个人，望着学校的方向翘首等着。直到春苗背着书包的身影出现，几个人跟着春苗，向春苗家走去。

那时候，汽车也是极少的，周围又是围了一群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前前后后的涌向春苗家。

小小的院子一下子挤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那时我大概六七岁，人小，动作麻溜，很顺利的挤到堂屋门口。

春苗家堂屋两侧放了两张床，当时村里的家具摆设就是这样，床白天当座椅，晚上睡觉。

一对戴眼镜的中年夫妻在一侧床上坐着，春苗则坐在这张床床头的地上，脸对着门口。

屋里光线太暗，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一双带着愤怒和伤心的眼睛，眼神越过门口的人群，飘向远方。

旁边有人介绍说，眼镜男是春苗亲爸，他低头，居高临下的看了看春苗，我们以为他会俯下身子，但是他没有，他看了几眼，开了口说：“叫什么，柳苗……”

春苗全名叫柳春苗，显然，他过来时没有做好功课。

或许是这个并不用心的称呼，或许是他居高临下的呼叫，也或者春苗对遗弃她的人伤透了心。

她慢慢的一字一句的吐出了那句让眼镜男无言以对，让全屋人倍感吃惊的一句话：“叫你姑奶奶弄啥？”

忘记后面是怎样的情形了，不知道那些人是如何悻悻而去的。只听说春苗不再读书了，因为她和我姐是同学，以前偶尔会到我家玩，后来再没出现。

隔了一段时间，再见春苗，本就白皙的脸，更显苍白，没有一丝红润。人在太阳下木纳的站着，看见我，也不再问，你姐在家吗？

原本春苗性格安静话不多，现在更是一句话也没有，只会吃饭睡觉，偶尔也做点家务活，就是整个人怏怏的。

全家人都觉得她变了，也说不出哪里变了，小心翼翼的呵护着她的情绪。

亲爹亲娘那边又传话过来，想让春苗过去住一段时间，弥补一下他们内心的亏欠。

春苗妈委婉告诉春苗，征求她的意见，她一言不发，也不说去也不说不去。

对于一心想弥补的那边来说，不说话也就意味着默许，很快亲爹就派了一辆车，把春苗接走了。

也很快，又被送了回来，据说，春苗到了那里，亲娘给她端洗脚水，她洗完脚，一盆水倒到她娘身上。

然后是不吃不喝，各种闹腾。

如果说亲爹亲娘是为了保住自己的铁饭碗，把第三胎这个女儿送人，特殊年代，可以理解。重点是后面，在春苗被送走后，春苗的家里就来了一个小男孩，春苗姨家的孩子。

这一切，春苗也是到了他们家里，才知道，如果说以前她是知道自己被父母遗弃，难以接受，那么后来，她是彻底被伤了心。

尤其是当她看到那个所谓的弟弟，在家里享受的一切优待，她的情绪几乎要崩溃了。

她的亲爹跟她解释，那时把她送人，也是形势所迫，爹娘辛苦工作多年，好不容易端上个铁饭碗，不能轻易放弃啊！

那就能放弃我？春苗质问。

你是第三胎，属于超生，没有办法啊！亲爹貌似无可奈何的说。

那你们接来了姨家的儿子，算不算超生第三胎？

亲爹哑然，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话说到此处，一切昭然若揭，春苗对亲爹亲娘仅存的一丝幻想，终于荡然无存，她的精神也彻底崩溃了。

她攻击那个家的所有人，抓伤了两个姐姐，还有那个弟弟，包括她的亲爹亲娘，家里天天一派狼藉。

没有办法，他们捎信让春苗家人过去，把春苗接回来。春苗妈过来，看到闺女这个样子，很是心疼。明明过来时还有几分清醒，现在已经是疯癫状态。

她抓着闺女的手，说，跟妈回家。

春苗甩开她的手，又去追打他们。于是几个人一起，把她往车上拽，也拽不动。

春苗妈看着闺女的胳膊被抓的通红，赶快让大家住手，说让闺女缓缓，她过两天再来接她。

那位亲爹不干了，说你一走了之，让她在我家闹腾怎么办？

春苗妈也急了，那也是我的闺女，她现在这样子，我心里要比你难过，你放心，我们不会赖给你，我回去喊上她爸一起来接她。

第二天一早，春苗爸和春苗妈套上马车，带上两个小儿子，一家四口来到市里，接春苗回家。

随着两声熟悉的呼喊：“姐姐，姐姐，我们接你回家了……”正披头散发赤着脚追打着弟弟的春苗，瞬间止住了脚步，转身跟着弟弟，坐上了回家的马车。

亲爹如释重负的瘫坐在地板上，而亲娘，到底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扒着窗户，看着远去的马车，嚎啕大哭。

回来后的春苗，除了偶尔知道吃点东西续命，行为上也就是疯子一个，只不过她不攻击任何人，只是一个人一会哭一会笑。

爸妈也带她出去看过医生，但效果甚微，春苗也就式成了一个神经病，一个大家眼中的女疯子。

亲爹娘那边，亲爹好像已经彻底放弃对闺女的赎罪之情，而亲娘却不甘心，前后又把春苗接走两次。

每一次，也都是在她大闹之后被接回来，然后，病情加重。后来，春苗妈不再让她过去，那边也慢慢没有了消息。

转眼五六年过去，春苗已经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看上去不再疯疯癫癫，只是沉默，好像失语一般。

春苗爸妈觉得，春苗虽然神经有问题，但她不伤害别人，也能顾着自己，应该试着过正常的生活，于是，考虑让人给她介绍对象。

每一个上门提亲的对象，春苗爸妈都经过多方打听，层层把关。他们说不求男方荣华富贵，只要真心实意对闺女好就行。

这样，经过慎重筛选，一个比春苗大十几岁的男人来到了春苗的生命中。男人家不算远，十多里之外，除了老实木纳，几乎没有缺点，但这在农村，也是打光棍的最基本条件。

农村信息靠口口相传，适婚男女，一旦有一个人说你老实，十里八村都知道你这个问题，对象就不好找了。

男人大概也是这个原因，所以三十多岁还是孤身一人。他对春苗表示，也只有六个字：我会对你好的。

结婚后，男人没有食言，一心一意的对待春苗，春苗早就没有血色的脸上，渐渐有了红晕。男人捡了了个三轮车，拾掇一番，也经常载着春苗回娘家。

过了一年半载，春苗的儿子呱呱坠地，做了母亲的春苗，神采奕奕，好像个正常人一样，照顾孩子，给他喂奶拥抱。

渐渐的孩子大了，会走路了，走到哪里都会揪着妈妈的一角，寸步不离。春苗亦是如此，即便上厕所，也会带着儿子，小心翼翼，一会看不到儿子，就会惴惴不安。

大概在儿子十多岁的那年，某一天的午后，春苗午睡醒来，看到怀抱空空如也，她一个鲤鱼打挺，跑出房间，喊着儿子的名字，撕心裂肺，她觉得天旋地转，一瞬间想起乡亲们的只言片语，迅速还原了小时候被养父母接回来，周围都是陌生人面孔，心里的恐慌和不安的画面。

听到嚎叫，惊慌失措男人抱着儿子火速进屋，原来是带他去了午后的厕所。

春苗抱着儿子，破涕为笑，然而一团巨大的阴翳已经悄悄袭来，心底深处的看似愈合的创伤，又一次悄悄撕裂。

她把孩子看得更紧了，睡觉都恨不得找根绳子把儿子拴上，对于每一个靠近儿子的人，她都充满警惕。

她的状态，多多少少影响了年幼的儿子，孩子有时躲在奶奶房间，不肯出来，她就发疯一样把他拖出来，拿根绳子，一头拴着儿子的腿，一头栓着自己的手。

有天半夜，男人醒来，看到儿子滚到一边，绳子差点勒着儿子脖子，男人解开了儿子脚上的绳子，把儿子抱到自己母亲的房间，又回屋，给春苗盖上被子，沉沉睡去。

春苗一觉醒来，看不到儿子，对着男人就是一阵拳打脚踢，睡梦中的男人鼻子中了一拳，鲜血直流。他醒来，看着发疯的妻子，迎着雨点般的拳头，他没有苛责妻子，却用力搂紧了她，一如这些年，无论春苗发多大脾气，他都不曾发怒一次。

他说，别急，儿子在妈屋里呢，我怕你勒到他，就抱妈房间里了。

春苗弯腰摸到一个老式铜瓢，对着男人的后脑勺用力砸去，男人扑通倒地，春苗呼喊着儿子的名字，冲进了茫茫的夜色。

此后，再也没有回来。

男人一家，还有春苗爸妈到却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一晃，十年过去了，春苗的儿子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可以骑着电动车载着爸爸来看姥爷姥娘。

这些年，虽然春苗没有消息，但男人会经常带着儿子来看春苗的父母。来一次，想起闺女，春苗爸妈心疼一次，可是看看日渐长大的外甥，总是有些安慰。

近两年，又有传闻，说是春苗的亲爹娘把春苗接走，好吃好喝的照顾她，弥补内心的遗憾。

这大概是善良的村民们的一厢情愿，如果是真的，市区距离村子不过一百多里，春苗的家人能不去接她回来吗？

所以说春苗被亲爹娘接走，只能是一种美好的臆想，可是，我们都愿意接受这个臆想，毕竟，善良的春苗，一直都是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愿她的后半生幸福。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停留在十四岁的春苗背着书包，迎着太阳走向学校的那个清晨，那么，万物萌发，春苗生长，前途不可限量。

然而，此刻的我，也只能说一声然而。

这世间，有多少和春苗一样的无辜者，被至亲所丢弃，甚至回家都无门，他们经历着春苗的一生，伤痕累累，无法复原。

愿那个没有消息的春苗安好，愿世间的春苗，人如其名，春天的小苗，被呵护，被滋润，被照耀。

刘箮的村庄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