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曾在心力交瘁后想起一些往事？人这辈子，最怕突然读懂一个人

转眼间年过不惑，经历一番心力交瘁的折腾和煎熬后，转而试着放下，内求于心，读几本书。不知为什么，这期间竟常常想起我奶奶的故事。尽管这些故事大都是从长辈那里听来的，但想到她、想到人生百年，心里便渐渐开朗……

——题记

1908年，慈禧太后死了，我奶奶出生了。

当然，奶奶和慈禧太后没有任何关系，并不是什么大人物，她只是千千万万平凡农民家庭中极普通的一员。

奶奶的兄弟姐妹众多，她的父母无力养活这么多子女，就忍痛把奶奶送给了我的曾祖父做童养媳，待奶奶成年就与七爷爷成婚。

年轻时，奶奶是圆脸，身材窈窕，一米七的个子，是十里八乡公认的美人。七爷爷则气宇轩昂、丰神俊朗，宽厚实诚，个子跟奶奶差不多，和奶奶正是郎才女貌、青梅竹马、佳偶天成。

正当曾祖父曾祖母高高兴兴筹备婚事时，谁料天降横祸，七爷爷被军阀吴佩孚的部队抓了壮丁，从此竟是杳无音信。

曾祖父曾祖母最疼爱的幼子遭此横祸，怎不叫人伤心欲绝，肝肠寸断？不久，曾祖父悲愤交加，含恨而逝，奶奶也是终日以泪洗面，只有靠拼命做农活干家务来缓解内心的孤寂和伤痛。

转眼间，四五年过去了，奶奶和全家老小的生活慢慢恢复了平静。奶奶里里外外一把好手，惹来众多年轻英俊小伙子渴慕的眼神。在田间劳作时，奶奶结识了同村同宗的一同龄男子，互生爱慕之心。这个男子高大帅气，能吃苦耐劳，才思敏捷，后成为湖北通城县县长，这是后话。

曾祖母和七爷爷的六个哥哥得知这一情况后，自然是百般阻挠、威逼恐吓，无所不用其极地阻止他们交往。曾祖母寻思着，自己辛辛苦苦把她抚养成人，岂能便宜他人？更何况，那个男子家本来就和七爷爷家有些瓜葛，并且比七爷爷晚一辈。

有压迫就有反抗。奶奶悄悄和那个男子商定，私奔！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他们上演了影视剧里的一幕。但两个人跑出十几里路后，被我曾祖母指派的二三十个人追上了。众人手持蘸了煤油的棉布火把，一拥而上，拿麻绳把两人捆成了粽子，抬回来分别扔到东西厢房，等天亮后由五爷爷决定如何处置。按照族规，这是要浸猪笼的。

次日，一贯办事果断、威望很高的五爷爷召集全村人，在打谷场上召开宗族大会，几户杂姓人家也凑过来看热闹。五爷爷命令两个壮小伙子拿来两个装有大石头的篾笼，把两个私奔的年轻人用布堵了嘴，扔进篾笼，扎紧笼口，准备沉塘。

突然，男子的父母双双扑通跪到五爷爷面前，给他们的儿子求情，说是念在同宗同族的份上放过孩子们。随后，村里其他很多人也纷纷为这对苦命鸳鸯求情。最终，五爷爷征得曾祖母和其他几位爷爷同意后，放了奶奶他们两人。条件是，以后再也不准见面。

话说这男子家也养了一个童养媳，却是个痴傻的可怜人。男子的父母决定给他操办婚事，以断绝他的非分念想。但入洞房后，男子趁傻女睡着跳窗而出，远走他乡，后来竟当上了通城县县长。

奶奶却从此开始了她含辛茹苦的生活。私奔未成后，曾祖母决定把她嫁给刚刚丧偶的四爷爷填房。当时，四爷爷已经快六十岁了，五个子女都已经成家，最小的女儿仅比奶奶小两岁。奶奶内心的不情愿可想而知，但她无奈自己是“犯错之身”，胳膊拧不过大腿，只有梨花带雨地嫁了。

这位比奶奶年长近四十多岁的四爷爷，也就是我的亲爷爷。

那时候，我们那里的乡下有个规矩，女子婚后要缠足，把好端端一双脚变成三寸金莲。当时的“审美”是，脚缠得越小越好看，管你筋断骨裂、断指剐肉。

接到曾祖母下达的“缠足令”后，奶奶缠了十几天，痛得头晕目眩，走路都踉踉跄跄。一气之下，她把裹脚布一股脑扔进了灶膛化为灰烬。曾祖母知道后，大发雷霆，给奶奶两个选择：要么老老实实缠足，在家纺线织布做家务，要么出门下地做农活，做完农活还要一样做家务。

奶奶咬咬牙，选择了后者。田里地里、风里雨里，奶奶干农活，连很多男人都比不上，回家纺线织布绣鸳鸯，更是远近闻名。不仅如此，还在当时“有人就有天下”思想观念的驱使下，生养了三男二女五个子女。三个男丁中，我父亲排行老二。

曾祖母去世后，爷爷患上疟疾，卧病近四年才略有好转，但他毕竟年纪大了，病后不仅丧失了劳动能力，甚至生活都难以自理。

奶奶没办法，农忙时田间地头一刻不停地忙，还要照顾一大群孩子和年老体弱的丈夫，其中的艰辛一言难尽，甚至是我无法想象的。

时光飞逝。待奶奶把五个子女抚养成人，帮他们成家立业，早已被岁月压弯了腰，黑发变成白发，满脸深深的皱纹。

我略能记事时，奶奶已经太老了，长年累月的劳作让她积劳成疾，出现轻微瘫痪，只能坐在轮椅上，由父亲和伯伯叔叔共同赡养。按照当时农村的习惯，通常是每家供养一个月，轮休循环。

印象尤深的是，我上小学三年级那年的一天清晨，母亲早早把我喊起来打扫卫生，然后帮母亲把轮椅上的奶奶接回家，给奶奶端一杯热水，做她最爱吃的蒜瓣炖泥鳅。

吃过饭，我坐在奶奶轮椅边的小板凳上，帮她捏那双早已枯瘦的腿。我仰头问：“婆，疼吗？”奶奶慈祥地微笑着低头看我，抚摸着我的头说：“不疼，不疼。”然后，缓慢抬头看着远方，轻声喟叹道：“等我百年之后上了山（方言，去世下葬的意思），就不再有三病两痛，也就不用再麻烦你们了……”

那一刻，我分明看到奶奶深邃而坚毅的眼神里，闪动着点点星光。也不知为什么，这声喟叹、这个眼神，像是刻在我记忆里一样，至今清晰如昨。每当我觉得人生艰难时，想起奶奶，也就释然，豁然开朗。（梁立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