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是杨颖。是西安的一名律师，执业11年了。

11年间做了许多的诉讼案件，承接了许多的法律顾问工作，现在也有了自己的团队。

这篇文章，在过年看了《你好！李焕英》之后我就想写，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怨气太重了，所以一直没有动笔。

现在心情能够比较平和，而且快到母亲节了，思念在心中满溢，就把它写下来。

01

妈妈本来是家里的老二，但是因为大舅年轻时因为工伤意外去世，她就变成了老大。

她跟我说，舅舅临走之前拉着她的手说，不管碰到什么样的事情，你都要撑下去，爸妈和弟弟妹妹就交给你了。

妈妈总是跟我说，她小的时候都是大舅保护她，有了这个哥哥她什么都不怕。

可是那年妈妈20岁，一直替她挡雨的那把伞消失了，她自己变成了别人的伞。

她没有接班，而是去农村下乡插队了，把接班的机会让给了弟弟妹妹，从此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她说了算，也由她来承担责任。

她说二舅舅接班的时候想要去学开车，那个年代司机很吃香，所以很难去车队，20岁的她用尽了手段，她跪着求领导诉说家里的不易；

她去跟别的竞争者吵闹，好让人知道这个家不是好惹的；她拿出微薄的积蓄，给舅舅的同事送礼好让年幼的他不会被人欺负……

她从此开启了保护家人之路，从未停止，舅舅姨姨结婚她去张罗，生孩子她去医院照顾，买房子找工作她都安排。

外公外婆面前就更不用说了，她是那个万能的孩子，可以处理任何事情，但是没有人是万能的……

02

24岁，她嫁给了爸爸，在我的记忆里，我从来没见过他俩恩爱的画面，要么吵架，要么不说话。我也问过妈妈，为什么要跟爸爸结婚？

她跟我说，因为爸爸工资高，还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不用承担照顾父母的责任，这样她可以照顾外公外婆。

但是她还是爱爸爸的，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爸爸在电力系统，80年代的时候工资高。

但是进入了90年代，企业走下坡路，收入就几百块钱，妈妈自己做生意挣钱。

她在我们镇上开了一个卖种子、化肥、农药的店面，每年只有大年三十到初五关门，其它时间必定开门营业。

而即便是这六天，因为过年，她也在奶奶家里或者外婆家里做饭招呼客人。

爸爸是一个不爱奋斗的人，可以什么都不要，但是妈妈想要，所以她挣了钱自己买房子，却都写了爸爸一个人的名字。

最后她生病住院需要花钱的时候，为了卖房子，我费了好大的劲跟爸爸斗争。

他们两个在家里常年不说话，但是奶奶去世也好，大伯的儿子没工作也好，都是妈妈处理，她出钱出人出力。她仿佛习惯了一样，把万事都扛在自己的肩上。

她不离婚，因为爸爸不愿意，爸爸觉得离婚太丢人了，说如果要提离婚他就去死，所以他们闹了很多次也没有离婚。

我不明白，因为我知道爸爸不会去死的，妈妈去世了他也没怎么样，不到半年就再婚了，而且一次没有去祭拜过，至今妈妈葬在哪儿他都不知道。

因为是我安葬的，他不记得那些头七、百天、周年和应该下葬的日子，他没有问过我，我也没有说，因为觉得没有必要。

03

我小的时候一直住在外婆家，因为妈妈忙工作没空带我。上了幼儿园才回到自己家，妈妈每天上下班接送我。

但是因为妈妈要工作，所以我总是幼儿园里到得最早、走得最晚的那一个，我是女孩子，爸爸不喜欢，所以不大管我，妈妈不吭声，只是默默地做着一切。

我七岁的时候，爸爸被车撞了，断了腿，那个年代的交通事故不像现在处理得这么规范，那个车是厂子里的，所以厂子里出钱看病，爸爸住了三年院。

我又被送到了外婆家里，妈妈跟我说，你要听话，不可以给别人添麻烦，不然外婆不喜欢你，你就没有地方去了。这些话一直影响着我，现在的我也会一直记得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有一次厂里面不给看病的钱了，那个时候法律不如现在健全，交警队不管，妈妈去厂里要钱，发生了争执，被厂里的保安打了。她索性豁出去躺在工厂大门口一夜未归。

外婆第二天早上带着我去看她，厂里的领导知道惹了麻烦就来打圆场，给我买了个肉夹馍。

外婆让我吃，妈妈一把抢过来扔在地上，大声喊着：“你带她来干什么？除了添乱她能干什么？没吃过么？要饿死了么？一个馍有什么用？你们走！都走！别给我添乱！”

外婆拉着我的手哭着说：“我让她来看看你。”我没有哭，我悄悄地躲了起来，不记得怎么走的了。

后来妈妈拿到了钱，就去医院继续照顾爸爸了，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04

1999年，她查出来乳腺癌四期，我上高二，她没有瞒我，她把店铺的钥匙和记账本一样一样交代给我。

她说，店里现在有一个工人，你虽然小，但是只要你看住这些，自己多长几个心眼，我料定他翻不出你的手心。

就算是亏，至少也能供着你上完大学，毕业以后的事情我就管不了了。

然后她就去医院做手术了，可是她没有人照顾，爸爸担心舅舅姨姨惦记我家的钱，不让人去看妈妈。

他自己呢，跟妈妈在医院吵架，还打了起来，被医生护士赶了出来，起因是他从家里的冰箱里提了一只冻得硬邦邦的鸡去医院给妈妈，妈妈问他这要怎么吃？他哼了一声，说好心当成驴肝肺，就不该管你！

后来妈妈自己去放化疗，化疗的病人食欲很差，她看见隔壁病床的病友吃西瓜，觉得好甜啊，人家给了她一块，她不好意思要第二块。

她忍到打完针，自己出医院大门买了半个西瓜，从医院门口到病房走了一个多小时，回来的时候满头汗，脸色煞白，躺在床上最后西瓜也没有吃。

从此隔壁的病友就帮她买饭，她会多给一点钱，这样她才不觉得对不起别人。

后来十年的抗癌之路，她得过带状疱疹，疼得一个多月没睡觉。她吃过各种药膳，只要说抗癌她都愿意。

因为用激素，她体重迅速增加，为了减肥，她每天生吃两个苦瓜。总之所有我们觉得咽不下去的，她都咽下去了，为了活着……可是活着要做什么呢？

05

后来我研究生毕业了，通过了司法考试，回到西安做律师，她乳腺癌复发骨转移、肺转移。爸爸不愿意花钱看病，我愿意！

爸爸用尽了各种手段，就是《都挺好》里苏大强的plus版本，喝完酒闹自杀，传闲话说妈妈根本没生病，和我一起卷了家里的钱跟男人跑了，让他领导找我谈话……

我从没怕过，你要来就来，我一关一关地过。我一直知道我要给妈妈看病，别的不重要。

你爱怎么传怎么传，爱怎么说怎么说，我只做这一件事，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可是癌症大概是这世界上最可怕的病症了，它的可怕在于那个痛苦是小刀拉肉一样的存在，它不是扑面而来，它是逐渐消磨掉你的希望和意志。

每次化疗结束，她的病情就会好转一点，我们都很高兴，可是最多六个月之后就会更恶化，然后再来化疗一轮。就这样一次一次地希望——失望——希望——失望……最后到绝望。

刚进医院的时候，看到自己病情好转了，别的病友恶化了，她总是有一点高兴的，觉得这是自己的福气，我们都以为自己会是比别人幸运的那一个。

可是到了后来，她再也看不了别的病友病情的恶化了，因为我们都知道，不用太久，我们也会到那一步。

中间有一次我陪她检查，做B超，医生说子宫里长了个东西，看不清楚，再多喝点水憋一下尿回来看。

我去接水，她从医生办公室出来走到走廊，就无法走路了，我把她搀扶到椅子上，她浑身发抖，滚烫的开水她仿佛没有知觉一般往下咽。

我们都知道，我们再也经不起坏消息了。后来大夫说是一个子宫肌瘤，不要紧，她就超级开心，说想吃草莓。

我们买了草莓，互相比较着，说我这个比较甜，那天的草莓每一口都甜在了心上。

06

后来越来越痛苦，妈妈忍不了了，她在一个晚上割腕了，我打了个盹，黑灯瞎火看到床头黑黑一片，我以为她吐了，我要去擦，她哭着说别开灯别开灯，你别看！

我打开灯，一地的鲜血，我哭着去找大夫，她却拒绝治疗。大夫轮番地劝，她不听，说不想活了。

我突然就不哭了，我站在她床头冰冷地说，你先包扎，大半夜的大夫值班也不容易，你先包上，回头我给你想办法。

大夫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妈妈说：“真的？你别骗我！”我说我不骗你，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给了她一个虚假的希望，只是因为我还记得小时候她交代给我的话，不要给医生添麻烦，于是那个晚上我们熬过去了。

只是那个晚上。

后来她说她睡不着，要安眠药，可是她也不吃，都攒着，我偶尔看到了就笑笑，还逗她：“你这攒得太慢了，等药攒够了都不需要了。”

她也笑说：“就是的，法律也不让安乐死，不然就不用受这么多罪了。”

她还叮嘱我说，她要走的时候，让我陪在旁边，爸爸在的话别人会怪爸爸的，我不要紧，我能扛得住。

我就答应说：“嗯，我能扛得住的。”

后来她病得越来越重，都糊涂了，我也没有兑现自己的诺言，我没有帮她想办法，我偷偷地扔掉她那些药，我一次次地阻拦她。

后来她再也不跟我说实话了，我也不知道她偷偷地又攒了好多安眠药，而且她还记得有些事一定要我在的时候办。

07

那个晚上我出去上了个厕所，回来看她在床头摸索说要水，我给她倒了一杯水，她大口大口地喝着，喝完了拉着我的手说：“去睡吧！放心睡吧！”

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也没有再跟我交代什么，她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把所有的所有都留给了我。

我们说着为对方好，彼此用强加的爱给了对方不自由，也在最后的时光里弥漫了不信任。

妈妈去世以后，我没有告诉外公外婆，这是妈妈的心愿。

我也没有大操大办，因为那也是她的心愿，她说她能干了一辈子，结果病了十几年，54岁就走了，她不要让别人来看她的笑话。

我心里一片悲凉，妈妈活得好辛苦，活着为了别人，死了还要在意别人的评价。

我特别想跟她说，你见了孟婆不要犹豫，多喝几碗汤，除了你自己没有什么是值得你在意的。

为别人活了一辈子，看看你自己吧，大口喝下那碗孟婆汤，忘了别人，只要在意你自己就好。

我没关系，我扛得住，而别人既然也不为你扛，放下吧，不要去在意了，忘却今生一切，不必有半点留恋。

死亡是新生，重新来过，去做那个伞下的小姑娘，去做别人疼爱的妹妹，去撒娇任性，去过你真心想要的生活……不要再承担了。

在我的梦里，她大口咽下孟婆汤，踏步走上奈何桥去寻找新生。

而我就站在桥的这一端，冲她大声地唱着：“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呀头！通天地大道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啊……”

*作者：杨颖，律师，自2009年入行至今，每年办理很多各种类型的案件，积累了大量的经验。想要通过普法告诉大家，法律人也是有温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