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我想要奔离，可是我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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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座城，不是，有的甚至有好几座吧；或许在路上才是人最本真最原始的状态吧。生活在城中，内心向往着远方，不想被现实所束缚，于是开始了奔离。

奔离，红拂要奔离，奔离那座无趣的城，那个无趣的世界。于是她逃离了那座由石头堆砌而成的洛阳城，逃离了那个无趣到只能养头发的世界。是的，洛阳城外的世界应该是一个有趣的世界。她遇到的李靖是一个有趣的人，一个时时刻刻都能制造新意和浪漫的人，这更加坚定了她逃离的决心。与其说红拂是为了追求有趣的生活而奔离洛阳城，还不如说她的奔离是为了摆脱她的蒙昧与无知。高堂明镜衣食不缺但总是无法给她带来满足感。

在红拂看来，自打她逃出杨素的府邸，就感觉自己已经进入了梦乡。她自己也说躲在菜园子里的时候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时期，因为那个时期真实和梦境都混为一体。那死柳树的黑色剪影，篱笆上蓝色的喇叭花，洼地里的积水，表面上蒙满了飞虫，偶尔飞进房里来的大如车轮的白蝴蝶，等等，都是她的追忆。甚至连每一次性交对她而言都是充满新意的。因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与她原先的生活是截然不同的。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未曾经历或许连听也未曾听说吧。刚刚逃离那座城的她就是像这样的蒙昧与无知。

摆脱了旧有的生活，并不意味着新的生活就是最完美的。奔离了一座充满束缚的城，却不知又陷入了另一座城，一座更大的囹圄——长安城。那是卫公设计的长安城，严严整整，四四方方，好像是一块用玉米面蒸好的新鲜切糕，而里面的人们则像是糕上被蒸熟的小枣儿。除此之外，卫公还制定了各种制度，大到刑罚典司，小到小学课本，诸如女人睡衣的规格、材质也在要考虑的范围之中。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安排之中，与其说那是一座城，更确切的说那是一个程式，一个将人牢牢束缚的程式。治人者呕心沥血推导着计算着这个程式，治于人者则按照“吃饭——干活——听话”这样固定的程式生活。一切都相安无事地进行着。卫公当年这样设计的初衷是为了防止人们想入非非。

治人者总是有那么几分前瞻性和领导性，他们摇头晃脑地背着“仓廪实而知荣辱，衣食足而知廉耻，”但他们也深谙“保暖思淫欲”的道理。或许他们知道“仓廪实而知荣辱”是必然，而“保暖思淫欲”只是小小的偶然。但是这样的偶然的存在必然扎眼的。将淫欲扼杀掉，将思考扼杀掉，也将一切一切都扼杀掉了。所有的都被安排在清一色的规模之中，城里的房子是一模一样的，城里人的打扮是一模一样的，那些同类事物似乎从来不会以第二种形态出现。面对这样的场景，谁会说这是雷同或者抄袭呢，因为处处都透露着刻意。这是城，这是土头土脑的毫无生气的城市；这是式，这是人人推敲有人摆布的程式。

红拂毕竟是不安分的人，位居诰命夫人之职。领着高级公务员的薪水，内心里却盘算着如何再一次奔离出逃。英雄气短，怎料卫公撒手人寰，离她先去，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有趣的男人带着她做有趣的事了，带着她出逃，奔离不堪的现实，带着她演绎红拂夜奔的传奇了。思而再三，她觉得生活实在无趣，于是萌生了想死的念头，而且决心依然坚定。

活着，本来就是不容易的事，怎料死也是那么的艰难。对于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而言更是如此。对于红拂而言，生活是一种程式，从头到脚都被设计；而死却是一种仪式，从开始到结束都被观察。当一个人连他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时，又何谓自由呢？如果说红拂是那个时代的异端，那么这个时代的异端又会少吗？如果说长安城里的故事是荒谬，那么这个社会又会正常吗？

读一本书，似有所指，会让人有刺痛感，尤其是当你在其中看到你所处社会的丑陋的侧影的时候，更痛。我想要奔离，可是，我，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