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独身宿舍落成不久,退休在家的郭大爷找到领导:“我老了,不能下井,可叫班这活儿还能干……”
于是,他来了,别的都没带,只捧个拳头大的茶壶。
茶壶是陶制的,尖尖的嘴,圆圆的肚,油光锃亮的紫檀色壶体上,两条活灵活现的飞龙张牙舞爪,好不威风。壶嘴向一侧扬起,快到尽头突兀向下折个弯儿,衔在嘴里稍许一动,茶水已流入心田。
郭大爷爱喝茶,更爱茶壶,每天壶不离手茶不离口。早晚遛弯儿时捧着它,和人下棋时端着它,晚上叫班儿也要端着逐个房间走。每次用完总要擦呀蹭啊,直到满意才小心翼翼锁进木箱,外人休想触摸。
临近午夜,偌大宿舍静悄悄的,只有各房间传出的鼾声在此起彼伏地回荡。郭大爷准时起床,从传达室出来,捧着茶壶,沿着长长的过道走去。他走路步子很小,极轻,可以想象:幽暗的灯光下,一位矮矮胖胖的老人,捧个造型奇特的茶壶,迈着碎步笃笃前行。映在地上的影子一会儿拉得很短,一会儿又拉得好长……
来到最里边房间,轻轻推开门,门折页已被他上过润滑油,转起来无声无息。宿舍是火炕,并排睡六个人,郭大爷径直走到你的身前,一手端茶壶,一手伸进枕下轻轻掀动,一下,两下……他从不碰熟睡人的头,说那样会产生不适的感觉。
见你睁开眼睛,醒了,他一声不吭,呷口茶,嘴角挂着满足的微笑,走了。
走廊里,他推开另一扇门……
把所有上零点班的人叫醒一遍,茶壶里只剩了茶叶。郭大爷回到传达室,续上水,稍事休息,又捧着茶壶出来,他要重叫一遍。
按规定,叫一遍就已尽到职责。可他说,“那不行,年轻人贪睡,我不放心。”
你若是又瞌睡过去,他的叫法很奇特。先把茶壶放在地桌上,平伸双手,手心向上,插进你的双肩下方再缓缓托起,动作就像清晨练气功时的“捞海观天”一样。
在他的托举下,你从睡梦中二次醒来,缓缓回过头,看到了一双慈爱的目光。这时,一股暖流总会涌上心头,是感激,是亲近,似乎都不完全……而他分明不需要什么,依旧端起茶壶,呷一口,微笑着走了。
当年,郭大爷已六十多岁,可他的记忆力却十分惊人,宿舍里一百多号单身汉,谁上白班谁上夜班,谁哪天倒班谁哪天休班,都记得清清楚楚。有时我怕他忘掉,倒班前顺便告知一声,他总是淡淡地说:“放心吧,我知道。”
那时,我还是个毛头小子,对这些并没往心里去,只想有郭大爷在,尽管宽心大睡,也曾被他多次重新叫醒。多少年过去我才醒悟,他哪里是记忆力惊人,分明是平日作了大量调查,反复核对无误才得出的效果,否则神仙也记不住啊!
人们尊敬他,爱待他,没事儿常聚到传达室和他聊天。
“郭大爷,把你的茶壶给我们看看。”
“那可不行,祖宗传下的物件儿,弄坏可要命喽!”他立刻紧张起来。
“这么说,你这茶壶是个宝贝啦!”
“那当然,南北朝时候的,一千多年了!”
都是下井挖煤的工人,只知道年代久远,没人去考证什么南北朝。一来二去,爱屋及乌,似乎都认同了他的说法。人们经常围上他,抢着要看南北朝的茶壶,害得他捧着茶壶躲来躲去,引发一片善意的笑声。
时光如水,如今郭大爷早已驾鹤西归。当年被他关爱过的小伙子们,也已是鬓发斑斑。但不管岁月流逝多久,我总要时常想起他,他还是那个样子,端着茶壶,笑咪咪地站在我面前。
我想,有朝一日我与他在另一个世界重逢,他手里一定还捧着那只茶壶。不同的是,茶壶已变成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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