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的心灵胜境》④ | 当一个男人开始服老，他便不再渴望爱情

今天，我们继续来阅读——《头上花枝照酒卮—宋词与宋人的心灵胜境》。

昨天我们读到宋祁与张先的故事，即便在一千年前，也有人努力按照自己的内心去生活，他们恣意、痛快，也活得明白。

爱情，这个亘古不变的难题，对宋人姜夔而言，又意味着什么呢？

让我们开始今天的阅读吧！

旧时月色照我，小人物的自持

宋光宗绍熙二年（1191）冬，苏州，雪慢慢地下着，湖山慢慢地白着。姜夔正在范成大的石湖别墅做客。

美女环侍、暖香扑鼻的筵席上，他拿出了自己最新度曲创作的两首咏梅词作：《暗香》、《疏影》。

《清平乐》剧照

家伎们轻敲檀板，慢启朱唇，排演起来，曲终余音绕梁，举座陶醉，人人都道：此曲只应天上有，先生作此，真谪仙人也。

范成大亦喜不自禁，便将唱曲的妙龄歌伎小红赠予了姜夔。

就有了后来那首著名的诗：“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

坐着小船，载着用才华换回来的女孩，在箫声与歌声里回家去，回首烟波浩渺，一篙风急。

在姜夔的人生里，这大概是他少有的快意时刻了。

姜夔，字尧章，号白石道人，属“江湖派”词人，这一派的人,毕生没个正经功名，就靠着才华，在江湖上漂泊，以布衣干谒公卿，当幕僚或门客而谋生。

范成大，字至能，晚号石湖居士，南宋著名诗人，官做得大，最高做到副宰相。他是姜夔的好朋友，也是他的恩主。

从前，色艺俱佳的美人是一种高雅礼品，和名贵品种的马一起被送来送去。到民国郁达夫还在说：“曾因酒醉鞭名马，只恐情多累美人。”

当然，没人送郁达夫美人，也没人送他名马，他这么写，象征意义居多，算是传统文人的风流自赏。

姜夔虽得了美人，可他家贫，居无定所，吃了上顿没下顿，这一回，也真像是乡下汉得了一匹汗血宝马，养也养不好，拉车又糟蹋了。

不知道后来是怎么处理的，歌伎小红在他的人生里，似乎只占了这片刻记忆，直到贫病交加死在异乡，他都再未提起过她。

只有后代读者，一篇读罢，还在艳羡那青春红颜做伴，并不曾想到：但凡人生里所谓种种得意时光，大抵如此，调初起，已觉陈。

娇美的刺绣，铺陈在生活那粗麻布的底子上，能经得起几回揉搓？

挽留岁月挽留你，他将往事填词

姜夔应了他的名字，是位天生命定的音乐家。

他是词人中级精通音律的一个。他作词，不屑于墨守成规，总要于现成词牌之外，自出心裁再创作些曲子来，必要使音节谐婉，曲尽其妙。

姜夔的两首咏梅之词，词牌名取自林逋的诗《山园小梅》：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暗香》这一阙，写得雅绝、清绝，起句劈头直下，旧时月色，一片冷冷月光，划破时空而来，人就被回忆死死抓住了。

暗香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他说：“从前的月亮，照着我，几回在梅花边吹笛？”这个三十多岁男人的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因为，屋里有个她，所以屋外的冷，都冷得清雅，冷得可喜。

年轻真好，恋爱真好，享受爱情甜蜜的两个人，傻子似的不知炎凉寒暑。

《清平乐》剧照

你嫉妒地想着，耳边却又送来他的哀叹：“都过去啦，如今，我就像老去的何逊……”

何逊是谁？何逊是南朝梁的诗人，八岁能诗，弱冠举为秀才，年少才高，只恨出身寒门，久久沉沦下僚，不能得志。

姜夔用他来自比，是因为两人命运相似。

姜夔也是年纪轻轻成了名，科举却屡试不第，后来父亲过世，家境中落，为了养家，只得布衣漂泊江湖，各种寄人篱下，这心中的苦楚，也不用说了。

下阕也还是现实与回忆的交织。

夜雪初积，江国寂寂，想要折一枝梅花寄给远方的那人，是不能够了。

这一阙《暗香》写得剔透晶莹，里面有永恒的梅花，有永远的她，还有一个回不去的自己，他在记忆里辗转，努力想要回到那棵梅树下，回到她的身旁，可是，不可能了。

这就是姜夔词的特色，他的词境，永远有种疏离感，企盼，却无从靠近，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风景把人衬托得更孤独。

猛虎是现实，蔷薇是她

若是说《暗香》是对于往事追怀，那么，《疏影》就是写关于失去的悔恨。

两首词，名义上写梅，而意境不在梅，他写的，全然是自己的故事，自己的心境。

他追怀着什么？又在悔恨着什么？我们来看看，这一年，姜夔经历了些什么？

在去吴兴之前，姜夔去了趟合肥，探望住在那里的旧情人，却扑了个空，情人不见了。

具体怎么不见的，不知道，但可以想象，可以理解，要么，是跟着别的客人从良，走往他乡了；要么，还在合肥，但是被新的恩主包了，不想见、不能见他了。

这位情人，是个擅长弹琵琶的歌女。这桩情事，是姜夔一生中唯一的恋爱，在他留下的八十余首词里，有四分之一是为她写的，他一生没有为别的女人写过一个相思字。

《清平乐》剧照

够深情了吧？还是落得如此下场，怪不得范成大要送他小红，大概也是出于男人之间的同情——女人嘛，不值得如此伤心，你喜欢文艺型的姑娘？我这也有啊！

但是小红能代替得了她吗？不能啊！

那时候，合肥是个很小的城。城中多植柳树，依依可爱，柳荫深处，有一个小小的宅子，她就在那里，从少女时光开始，遇到他，便一直在等着他，等了十几年。

人生有几个十几年？

她从少女变徐娘，他从翩翩少年到落魄中年。他又中途娶了妻生了女，妻子是诗坛名宿萧德藻的侄女，因爱才，以及萧与姜父的同年之谊而许配于他。

她的身份，注定了只能做小妾——在那时候人的眼里，这并不是问题。

他是名士才子，往来权贵之门，妻家又有提携知遇之恩，其实，她能做妾不错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穿越女才有这梦想。

连妾的身份，最终都没能给她，为什么？很简单，穷啊。

没有功名，行踪不定，连自己都照顾得马马虎虎，怎么替她赎身？赎了身，带回家又怎么养活？做外室吧，更养不起。

他肯定是挽留过的，但是，当你开始摆出“挽留”这个姿势的时候，这些人与事，注定是留不住了。

就在前不久，他还曾托人去给情人递信，说尽快去看她，还特意写了一首小词，回忆上一回分手时的情景，记得她说，你一路上要多珍重……怎么会想到那一面就是永别。

不，大概还是有一些预感的，就在这一年中，他匆匆忙忙，马不停蹄，足足跑了合肥三趟，直到秋天这一趟的扑空。

这一年以后，他的足迹，就再未踏入合肥一步了。

当一个男人开始服老

说起姜夔这个人，出身是不错的，官宦人家，可惜家道中落。

形象也是出众的，人称其“体貌清莹，望之如神仙中人。”性格也好，每回得了钱，还能拿出来周济更穷的朋友。

志气也是高的，有朋友想出钱帮他买个官来做，他拒绝了。

才华当然更是横溢的，唯有一点，运气不好。四次科举落第，后来又以音律之能参加朝廷特试，还是失败了，只好奔走于江湖之上，在权贵门下讨生活。

《清平乐》剧照

一介布衣，能有所不为，守住自己的本心，不去阿世媚俗，同流合污，这是绝大部分人做不到的，所以，姜夔也是很了不起了。

庆元三年正月十一，临安城中，又是观花灯的时节，这一年，姜夔四十三岁，他真切意识到，爱情已经成为往事，旧时的月色，再也照不回现实。

当一个男人明白了，爱情这东西，从此以后，不管是付出，还是得到，都再也不可能降临在自己身上。

这一刻，他就服老了，当一个男人服老以后，他就完全不一样了，比如，他变得神态慈祥了。

总之，这一天，彩灯，骏马，鲜花，明月，春草，欢乐的游街人群，与之鲜明对比的，是这个男人的寂寞：

半生落魄，头发已白，随着人群缓缓地走着，唯有小女儿在肩头相随为伴，女儿是娇小稚拙，更显出老爸爸的枯朽。

少年情事老来悲，他现在不咏梅，不咏柳，不托物寄情，不借酒遣悲怀，在他衰老的骨头里，悲伤日日自行生长出来。

结语

今天，我们读到姜夔的故事，他怀才不遇，时运不济，因为清贫，他错过了此生最悸动的情人。

不过，即便是一介布衣，他依然保守本心，不堕文人恶业。正如书中说到的那样：小人物的自持，就是他们面对这个庞大世界最得体的见客衣裳。

读罢，宋朝男人之间的友情又是怎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