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无香秦可卿

张爱玲在《红楼梦魇》里曾说过自己的三大恨事：

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未完。

今天我们要分享的内容，与后两件皆有关。

垂丝海棠

素有“国艳”之称的海棠花，为蔷薇科苹果属，花期以品种不同而异。江南多见的垂丝海棠，每年3-4月盛开；北方多见的西府海棠，花期为4-5月。

海棠花花型较小，明人王荩臣在《群芳谱》中，称“其花甚丰，其叶甚茂，望之绰如处女”，可称之谓“花中神仙“。

海棠，因花开烂漫、风流袅娜，又因无香且寂寞孤傲，历来为中国文人墨客深爱。

“虽艳无俗姿，太皇真富贵”，出自南宋诗人陆游，形容了海棠的艳丽高雅。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北宋文学大家苏东坡，则对海棠的娇柔孤寂，心生怜惜。

西府海棠

中国文学作品中浩瀚如烟的女性形象，谁既明媚艳丽又温婉娇弱？谁可用海棠花神来形容？谁又当得起“国艳”、“花中神仙”之喻？

我认为，唯有《红楼梦》中的秦可卿可堪此名。

秦可卿

秦可卿，宁国府少奶奶，贾蓉之妻，秦业之女。

小说第五回，秦可卿正式出场。她带着彼时尚年幼的贾宝玉去她房间午睡，于是通过宝玉的眼睛，我们得以窥见了秦氏房间的与众不同：

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宝玉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朝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嫰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

明朝才子唐伯虎所画《海棠春睡图》，是画家由真实的典故加上自己的想象，创作而来。

海棠春睡图

《明皇杂录》曾记载，杨贵妃宿醉至卯时，即早上五点到七点，仍沉醉不醒，唐明皇开玩笑说，岂是妃子醉了？只是海棠未睡足而已！

在唐明皇眼里，杨贵妃醉颜娇憨、鬓垂发乱的模样，像极了娇羞妩媚的海棠花。

由于这个典故，海棠被赋予了闺房情色的意味。

再来看看那副对联。

对联的字面意思是：冬春交际之时，天气尚寒，树的嫩芽也被笼罩在这种寒气之中，春天到了，本应花香袭人，但闻到的确是阵阵酒香。

对联作者秦太虚，即秦观，宋朝诗人。但这副对联其实并非秦观所作，不过是雪芹曹公为文本需要，杜撰而已。

春睡图加上对联，作者传达给读者的意思很明确。

杨贵妃本来是唐明皇的儿媳，寿王李瑁的妻子，被唐明皇看中后，成为了有唐一朝最为著名的贵妃。他们的这种关系，在传统意义上来讲，是有违纲常的。

而秦可卿与公公贾珍的关系，按照宁府老仆焦大的话说，是“爬灰”，与唐明皇杨贵妃之间的关系如出一辙。

所以，既然能用海棠来比喻杨贵妃，那么用它形容秦可卿，自然是再合适不过了。

秦可卿

再来看看秦可卿的外形。我以为她是《红楼梦》中当之无愧的第一美女。

小说第五回这样描述她的容貌：

鲜艳妩媚有似宝钗，风流袅娜又如黛玉。

宝钗黛玉之美，超凡脱俗，且各具特色。而这两种迥异之美，竟然由秦可卿一人兼具了，难怪她还有个乳名，叫兼美。

这样的兼美，这样的绝色，不就是“国艳”海棠吗？

秦可卿的前世是太虚幻境中警幻仙子的妹妹。

掌管世间痴男怨女的警幻仙子，放在西方的语境里，就是“爱神”。作为爱神的妹妹，秦可卿无疑就是投凡到人间以后，情爱的象征。由此，作者给她安排的姓氏是“秦”，“情”的谐音。

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警幻仙子让自己的妹妹，即秦可卿，引领宝玉初通男女之事。也就是说，秦可卿是贾宝玉的性启蒙老师。我以为，整个大观园中，也只有“擅风情、秉月貌”的秦可卿可担此责了。谁让她来自仙境，还是爱神之妹呢？

由此不难理解，红楼那么多风姿各异的女性中，没有谁比秦可卿更有资格被喻为“花中神仙”海棠了。

《红楼梦》中，贾史王薛四大家族通过互相联姻，组成了一个彼此护佑，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关系网。可见，大家族在寻找婚配对象时，对方的门第是及其重要的。好的婚配门第，能提升自家的社会地位和权势。因此，那些来自高门第家族的女性，在夫家就会备受尊崇。

像贾宝玉的母亲王夫人，是贾母二儿子贾政的夫人，可由于她来自王家，因此在荣国府，她的实际地位，就高于贾母大儿子贾赦的妻子邢夫人。

同样的，王熙凤也来自王家，看看她在贾府的权势，连她的丈夫贾琏，都经常被她训得灰头土脸。

王熙凤

这些来自娘家的权势，就像是贾府这些贵族媳妇身上与生俱来的的香气，让你很远就能闻到，想不肃然起敬都难。

而作为宁国府当家儿媳的秦可卿，她的身世着实低微。

秦可卿是个孤女，是她的养父从养生堂抱回的弃婴。而她的养父秦业，也不过是个营缮司郎中，五品小官而已。因此，在贾史王薛这种大家族面前，秦家只能算是寒门。

可以说，秦可卿嫁到贾府，像是灰姑娘来到王宫，未曾携来娘家的一丝香气，故此，难免行事之间，“每每先矮了几分”。

虽然秦可卿外形及行事风格皆为人称道，如书中原话讲，是“袅娜纤巧，性格风流，行事温柔平和”，但按照她自己对王熙凤所言，她本人其实要强且心气极高。

可以想象，先天门第之香气的缺失，给她造成的烦恼肯定不小。她一定是付出了超常的心力和勤奋，才成为了贾母口中“重孙媳妇中的第一人”。

正因为那么要强，在被焦大踢破“爬灰”的丑闻之后，秦可卿在贾府已经没有脸面继续生存了，没有了容身之地，也就只能自缢了之，成为金陵十二钗中第一个香消玉殒的薄命女子。

红楼梦曲十二支中，属于秦可卿的那支是这样的：

好事终

画梁春尽落香尘。

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

簯裘颓堕皆容玉，家事消亡首罪宁。

宿孽总因情。

秦可卿 ”好事终”

好一个“宿孽总因情”。

很多人读红楼，喜欢把秦可卿视为荡妇，源于她与公公贾珍的“爬灰”。

但我不这样看。

在那样一个大家族，出生寒微的秦可卿想要立足，谁能给她力量，给她撑腰？

在那样一个长幼森然的文化下，身为儿媳的秦可卿，怎么可能抵御得了身为族长的公公的侵犯？

在那样一个女性地位低下的时代，弱女子秦可卿想要自白，想要申冤，又怎么可能拥有话语权？

所以我认为，是贾珍胁迫秦可卿“爬灰”，秦可卿是无辜且值得同情的。

秦可卿之死，是家族颓败的符号，是那个时代的殉葬品，是令人扼腕痛惜的！

秦可卿，这一朵无香，然而艳绝世间的海棠花，叹哉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