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拉峻草原的故事

我匍匐在喀拉峻大草原的怀抱中，被绿色包围着，亲吻那新鲜的露珠，激情在心头荡漾，肃穆的草原如处女般纯洁。喀拉峻草原的天空蓝得纯真，美丽极了，没有云朵的蓝天被碧绿的草原补衬得洁净舒雅。当滚滚的列车奔驰过喀拉峻草原时，你千万不要错过那刹那之间的美妙意境。建国七十年了，这两万多个日日夜夜都成了昨天或昨天的昨天，按照同一个时间转动，相互之间的咬合可谓丝丝入扣。迅疾而厚重的历史容颜，它消融恢弘真实。昨天的喀拉峻大草原如一个历尽沧桑的慈母，她艰难地滋养着一个孩子的辉煌。多么卑微的小草，它们为空阔的原野带来了无限生机。守护草原的人用多少个精雕细琢的日月，积累沉淀着一望无际的绿色世界。

一个叫努尔巴拉的哈沙克族老人骑着马，在草原上驰骋着，他就是守望草原的人。他的神色冷静而平和，脸上饱经风霜的皱纹记录着草原的昨天。努尔巴拉老人是在16岁的时候成为草原守护者，30岁入党，今年已经76岁的高龄，但是他仍然没有离开过喀拉峻草原，他在这片土地上经营了自己的整个人生，这也许是真主对他的偏爱。那时，新中国刚刚诞生。他告诉我说他清楚地记得他的母亲流着泪水亲手把他扶上马背，同其他五个人一起来看护草原。

那个时候正是初冬，草原上的草很稀疏，光秃秃的树枝上落着几只寒鸦，天上零零星星飘落着雪花。努尔巴拉等六个人是黄昏时候赶到这里的，努尔巴拉下了马背，同大家一起搭好帐篷的时候，天已经亮了。第一缕篝火在草原燃烧了起来，几双冻僵的手放到妖艳的火苗上取暖。大家的脸色都是一样的严峻，因为他们明白，他们的苦难历程刚刚开始。但是大家都没有逃避，因为拒绝了冬天的严酷，就拒绝了铸就坚强的机会。

六个人轮流守夜，每组三个人。夜，仿佛扩大了它的面积，它不断地膨胀，如一片茫茫无边的瀚海，几个草原守护者就是海洋中的几盏鱼灯。寒风嗖嗖地刮着，草原上的动物瞪着绿色眼睛，不断地游弋在几个守夜人的身边，闹得大家惶惶不安。长夜漫漫，只要坚持到天亮，就算胜利了，但等待他们的却是下一个黑夜。每一次的清晨，守护草原的人回到温暖的帐篷，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感觉。

阿德儿是努尔巴拉最好的朋友，他比努尔巴拉大两岁。是个很爱讲笑话的青年人，他已经订了婚。他时常给大家讲起他和女友在一起的种种情调，他的女友是如何美丽，大家聆听他讲述的同时，温馨一刹那凝固在心头，以期品尝爱情的甜蜜。他把从家里带来的食品时常分给努尔巴拉吃。他和他对话如两人对酌，阿德儿会心的微笑与眼神的灵犀，冲淡了努尔巴拉一夜的劳累心绪。他给努尔巴拉讲述新疆之外的世界、讲述北京有个天安门、讲述真主的故事，惟独在这个时候，努尔巴拉会感觉到历史隧道与时间的定格，倾诉、交换、领悟、寄托、类比、或许更多。他抚平了努尔巴拉纷乱的乡愁。他和努尔巴拉在一起的时间是那么短暂但又是那么永恒。

阿德儿是第一个离开大家的人，按照他热情的性格，或许是一种偶然又是一种必然。一个夜里，阿德儿说要到外面捡些柴草，大家提醒他说黑夜的草原充满凶险。阿德儿从腰间拔出尖刀，在大家面前晃了晃，然后眨巴着黑色的眼睛，笑着对大家说：“今夜我如果不出去捡些柴草回来，大家会冻僵的。”他的动作十分滑稽夸张，使大家不由地大笑起来。这一夜，正好努尔巴拉值夜班，帐篷中睡着的两个人都知道阿德儿和努尔巴拉要好，以为阿德儿和努尔巴拉一起守夜去了。就在第二天清晨，疲惫不堪的三个守夜人回到帐篷的时候，篝火已经熄灭，留在帐篷中的两个人披着皮袄，冻得瑟瑟发抖，他们惊奇地问努尔巴拉：“阿德儿没有和你们在一起？”努尔巴拉心头掠过一阵不详的感觉，他跑出帐篷，一边奔跑着一边呼喊着阿德儿的名字。与此同时，大家各自骑了自己的马，撒开网在寒冷的草原上寻找着阿德儿。大概在半晌的时候，有人发现了阿德尔，他的肚子被狼抓破，肠子都从伤口上淌了出来，但是他还是抱着柴草艰难地往帐篷的方向爬行着。

大家把阿德尔抬回帐篷，阿德儿已经气息奄奄，他睁开眼睛看着大家。努尔巴拉哭着问他：“你不是有刀吗？干吗不用刀杀死袭击你的狼？”阿德儿费劲地回答：“草原上的狼是最团结的队伍……我害怕杀了一只狼，其他的狼来找你们报仇，那个……那个时候，你们都会葬身狼腹的。”努尔巴拉哭着说：“你一定要挺住，我现在就骑马去找医生，为你治伤。”阿德儿惨淡地笑了笑说：“不用了，我不行了，你们告诉我的女友，我对她的承诺，无法兑现了。”

阿德儿死了，他是个有骨气的男人，他虽然没有获得主赐给他的美满婚姻，但是他让后人看到了草原的纷繁和美丽。他来到草原还不到两个月就为草原献身了，五个守护草原的人都伏在他的尸体上痛哭起来。第二天，阿德儿的家人和他的女友都来了，他们哭泣着与看守草原的5个人一起把阿德儿埋葬在草原上。也许见面不如闻名，阿德儿的女友根本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美丽，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哈沙克族姑娘。大家把阿德儿临死时的话和她说了，她当时就哭晕了过去，看来她是真心爱阿德儿的。善良的姑娘，但愿日后遇到和你共度一生的好男人。时光如丝绸在手掌轻盈滑下，只留下一丝怅然的感觉。

就在阿德儿死去的一个月后，努尔巴拉收到母亲的一封信，信虽然很短，但是牵扯着努尔巴拉的心，他想到了简陋却温和的故乡；想到了弟弟妹妹们饥寒交迫的生活；想到了屹立柴门的母亲，用忧伤的眼睛眺望着远在天涯的自己，那种深厚的母爱让努尔巴拉更加坚定地在草原上生活下去，草原上的生活是一种苦难又是一种幸福。

就在努尔巴拉来到草原的第二年，有两个看护草原的伙伴因为忍受不了孤独与艰苦回到了自己的故乡，偌大的喀拉峻大草原只剩下三个人了。三个人拉着三匹马在草原上开始了新的生活。这样的日子大概过了半年，党中央号召开发大西北。部队进了喀拉峻草原，他们安营扎寨，在草原的边缘种植了黄桃树和苹果树。还在草原上播撒了新的草种，部队撤离以后，很快草原就开始变绿了。

又一个春天来临了，万物是四季的灵魂。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闹春意。努尔巴拉发现自己突然喜欢上喀拉峻草原了。尤其是在黎明过后，太阳缓缓爬上山头，为草原的一切带来了生机。晨雾渐渐拢回她那薄薄的纱裙，遍野的绿色让人陶醉。羽燕轻盈地剪几缕阳光，游弋于碧绿的憧憬。几处早莺婉转地啼叫着，那优美的音韵如泉水般响彻在草叶上。草原的边缘，一群桃花在晨风中舒展了身姿，飘摇舞动。

就在这个美丽的春天，看护草原的另一个叫买买提的伙伴，因肠胃炎失去了性命，他是埋葬在喀拉峻草原的第二个看护草原的人。后来乡里又派来几个看护草原的人，但是他们接连回去。美丽的草原，你是多么的可爱，又是多么的可怕。草原上只剩下了两个人，一个是努尔巴拉，另一个是四十多岁的巴拉提，俩人在轮流值夜班。

一个骄阳似火的正午，努尔巴拉正在帐篷内睡觉，一个轻柔的声音问：“我可以进来吗？”努尔巴拉以为自己是在梦中，但很快就清醒过来。只见一个瘦弱的女子蒙着面纱，气喘吁吁地站在帐篷外。努尔巴拉翻身坐起来问：“你是谁？你怎么会来到这里的？”女子摘下面纱，苍然一笑说：“你忘记我了吗？两年以前我们在这里见过面的”。努尔巴拉突然想了起来，她就是阿德儿的女友。努尔巴拉赶紧把她让进帐篷，他问她：“你是来看望阿德儿的吧，两年了，差一点我认不出你来了。”阿德儿的女友说：“不，我向乡里写了申请，我是来给你们做饭的。”

努尔巴拉感到有些羞怯，他赶紧出去把巴拉提找回来，商量这件惊世骇俗的事情。巴拉提进了帐篷，只见阿德儿的女友提着一桶水泼泼洒洒地走了进来。巴拉提连忙从她的手中接过水桶，并且招呼她坐下。阿德儿的女友说：“大哥，你不要客气，今后我们就在这里一起看守草原，你看这是乡里的介绍信。”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巴拉提接过介绍信看了看说：“你是一个好姑娘，人性善良，但是我们这里只有两个单身男人，而且只有一个帐篷，很不方便，我们非常感激你，你还是回去吧。”

姑娘的脸上滑下几滴泪水，她哽咽着说：“大哥，求你们了，既然我已经来了，就让我留下来吧，黑夜你们出去看守草原也不在帐篷里睡觉，白天好歹你们不用做饭，再说，我，我愿意留在草原。”努尔巴拉明白，姑娘就是牵挂死去的阿德儿，阿德儿就是她终身的隐痛。姑娘留下了，告诉努尔巴拉和巴拉提说她叫巴哈尔汗。从此喀拉峻草原有了女人的气息，在黑夜里，守护草原的努尔巴拉和巴拉提总是张望着帐篷中的灯火，他们同时牵挂着帐篷内的巴哈尔汗。巴哈尔汗在他们回到帐篷的时候，总是把热腾腾的饭菜摆在他们的面前。这两个男人明白，牵挂巴哈尔汗也是白牵挂，除了自讨没趣，就是自寻烦恼，但是他们还是要牵挂她。努尔巴拉为她准备了足够的柴草，巴拉提为她提了满满几桶溪水。

一天，巴拉提摘了很多黄桃，放在巴哈尔汗的面前，转身就要走。巴哈尔汗说：“大哥，把你的上衣脱下来，我给你洗洗吧。”巴拉提一阵脸红，踌躇着回答：“不，不用了。”巴哈尔汗笑盈盈地说：“大哥，是不是怕我洗不干净？”巴拉提说：“不，不是，我怕我衣裳有虱子。”巴哈尔汗说：“我见过虱子，又不吃人，你就脱下来吧。”巴拉提装作很无可奈何的样子，脱下上衣，露出健壮的臂膊。努尔巴拉看着心头一阵发酸，他悄声离开，独自来到河边。人有疾病，心能忍耐；心灵忧伤，谁又能承当呢？努尔巴拉双手捧起凉水，使劲往自己的脸上泼。巴哈尔汗这个女人像石头一样坚强，又像花朵一样温柔；像火一样热烈，又像水一样博大。努尔巴拉在河边一直呆呆地坐到晚上值班的时候，才回到帐篷。巴拉提的衣裳已经晾干了，他穿着干净的上衣笑眯眯地问努尔巴拉：“你到哪里了，也不回来吃晚饭，我们等了你很久了？”努尔巴拉也没做声，低着头端起一碗拉条子唏哩哗啦地吃着。

夜里巴拉提和努尔巴拉骑着马在草原上巡夜。巴拉提对努尔巴拉说：“我想再搭一个帐篷，让巴哈尔汗自己住。”努尔巴拉在黑夜中虽然看不到巴拉提的面容，但是从声音上可以听出他很得意。努尔巴拉明白他们的灵魂是相同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都是奔跑者，他们在与命运奔跑，与人类与生俱来的悲剧奔跑。他们很在乎结果，因为现在他们是为了赢得自己的幸福而比赛。

月光如水一样铺洒在草原上，整个草原异常宁静，只有远处的帐篷内发出微弱的灯光。巴拉提的嗓音如叮咚泉水一样清晰地流淌在草原上。努尔巴拉听着巴拉提的歌声，努尔巴拉的双眼溢满泪水，他的内心激烈地呼喊着：巴拉提，我的好兄弟，我其实是很热爱你的，为了你我愿意“风萧萧兮易水寒”去为之献出热血与头颅，但是在巴哈尔汗这件事上，我无法豁达，嫉恨的阴影总是潜伏在我的心头。

天亮了以后，努尔巴拉和巴拉提回了帐篷，巴哈尔汗把饭菜放好后出去了。只剩下两个男人对坐着吃饭。巴拉提边吃饭边和努尔巴拉说：“吃晚饭以后，我们为巴哈尔汗搭帐篷好吗？”努尔巴拉的心头一震，随口说：“不，我很累了，想好好睡一觉。”巴拉提惊讶地看着努尔巴拉，努尔巴拉默默地吃着饭。从此，这亲如兄弟的两个人之间，似乎有一种看不见的隔膜。

十月的喀拉峻草原已经变成了枯草满地的景象，努尔巴拉的心与草原的野草一样枯萎。巴哈尔汗为努尔巴拉和巴拉提准备好了过冬的棉衣，努尔巴拉双手捧着巴哈尔汗一针一线做好的棉衣，想到了他的母亲，在他的记忆之中只有母亲才能给他冬日的温暖。但是现在面临着的又是这样一个处境，努尔巴拉无法咬破自己为自己织的茧子，他突然间萌生了一个年头，就是离开草原。在这里长久相持下去，流到自己心里的是苦涩烛泪。他做出决定以后，努尔巴拉迅速地把巴哈尔汗为他做好的棉衣叠好，放在毡子上。他无法忘记草原的生活，更无法忘记巴哈尔汗这个朴实的女人，但一切仿佛都是命中注定，他最爱的东西不一定与他长相厮守。趁着浓浓夜色，努尔巴拉骑在马背上，擦了一把眼泪，挥动着马鞭，飞一样离去。当他一口气跑出了十几里地到达草原边境的时候，掉过马头看着即将离开的草原，突然发现帐篷燃烧着火苗。努尔巴拉顾不上多想，又转身向帐篷奔跑而去。

当他跑到帐篷前时，只见巴哈尔汗身上冒着烟火，她见到努尔巴拉惊喜地说：“你……你可算回来了，巴拉提为了救我，还在帐篷里呢！”努尔巴拉问她：“怎么会起火的？”巴哈尔汗说：“都是我不好，不小心把洋油灯碰翻了。”努尔巴拉冲进帐篷，拼命地呼喊着巴拉提的名字。巴拉提已经晕了过去，他的怀里搂着努尔巴拉的新棉衣。努尔巴拉竭尽全力把巴拉提拖出帐篷，然后和巴哈尔汗一起灭火。天亮的时候，火完全被灭掉了，帐篷已经成了一堆废墟，值得幸庆的是火势没有蔓延到草原上。

努尔巴拉和巴哈尔汗来到巴拉提的身边，只见巴拉提已经奄奄一息，全身几乎被烈火烧成了焦炭。努尔巴拉伏下身子，双手捧着巴拉提的脸说：“我的好哥哥，你已经把巴哈尔汗救了出来，为什么还要扑进帐篷。”巴拉提忍着浑身的疼痛说：“好弟弟，我看到你的棉衣还在帐篷内，没有棉衣，你，你是无法在草原上过冬的。”努尔巴拉说：“好哥哥，你真傻，我值得你去付出生命的代价吗？你忍着，我马上去找医生来为你疗伤。”巴拉提使劲地蠕动着嘴唇说：“好弟弟，用不着了，我马上就要死了，我......死了以后，你要......答应我......今生今世好好对待巴哈尔......”

巴拉提死了，他和阿德儿一样用自己的生命肥沃了喀拉峻大草原。就在巴拉提死去的第二年，努尔巴拉和巴哈尔汗结婚了。再后来他们有了几个儿女，一直守护着喀拉峻大草原。草原一年比一年繁华，如今已经有苍翠的树木，有碧绿的草地和烂漫的山花，有幽静的丘陵和跳荡的清泉，还有彩蝶的迷离和蜜蜂的嗡鸣，如童话般绝妙的境界。努尔巴拉记忆的触角，如淡风疏雨一样，在他情感的伤口游荡着，疼痛比秋后的枯叶更憔悴。多少年来，他和妻子巴哈尔汗一直教育自己的子女们——羊有跪乳之恩，鸟有反哺之义，养我者草原，育我者祖国，我们必须赤诚凝聚热爱喀拉峻大草原的承诺绵延下去，直到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