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神的茶茶

茶茶十八岁那年遇见了一只鹿。

他对她说:「茶茶,骑到我身上来。」

茶茶知道,自家供养着一只鹿。

那只鹿就在阿公屋后的祠堂里头,但阿公不许任何人进去看它,包括他最疼爱的茶茶。

阿公说,那可不是普通的鹿,是神,是栖居在他们姜家的鹿神。

「乖茶茶,莫要怕……阿公求过鹿神了,鹿神一定会保佑我的小茶茶,考上一个好大学。」老人慈爱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苍老又温暖,激得茶茶鼻头一红。

「阿公……」她眼泪汪汪地举着手机,只觉得万分委屈,「爸爸妈妈都只喜欢弟弟,都不喜欢我,他们好偏心。」

想起父母冷漠的脸,茶茶愈发想念住在深山里的阿公,只有阿公疼茶茶。

「阿公,茶茶想你……」

「茶茶想阿公,阿公也想茶茶。」阿公好声好气地哄着她,像是在哄一个小孩,「阿公明天就叫人接你回家。」

茶茶擦了擦眼泪,惊喜极了:「真的吗?」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过老宅了,因为越来越繁重的学业,也因为父母一直以来的不允许。

爸爸妈妈同阿公的关系并不好,连带着也不喜欢她。

老宅不回,面也不肯让见,算起来,茶茶已经有整整七年没有看见过阿公了。

她从小在阿公身边长大,阿公将她养得天真淳朴,心性稚嫩。直到十一岁那年,她才突然被父母接出大山。回到爸爸妈妈身边后的茶茶,却并不快乐,她与外界实在是格格不入。

好几次她都想跑回阴灵山,可是她找不到回去的路。

城市里没有阿公、吴妈,也没有野百合,有时候想阿公了,茶茶就只能偷偷往老宅打电话。

阿公心疼茶茶,可是阿公下不了山,他要在家里守着鹿神,只能托老宅里的李叔,给茶茶送来家里头的茶叶。

他知道,茶茶喜欢老宅里头种的茶叶泡的水——简直是一刻也离不得。

不过没关系,茶茶不知道,鹿神有许多许多茶叶,只给茶茶一个人喝。

阿公总是不会叫茶茶失望。

第二天,他就差了李叔来接她回老宅。

茶茶想起带着弟弟去旅游,却把她扔在家里的父母,离开时赌着气,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李叔包了辆车,笑容淳朴:「……小小姐好,老爷子天不亮就起了,开了祠堂,在老宅里头等着您回去。」

听着这些古旧的称呼,茶茶有些别扭。

但是老宅的习惯向来如此,阿公也坚持着几十年前做乡绅时的打扮,他的灵魂像是停滞在了民国的岁月里,只有身体逐渐老去。

茶茶沉默了一路,望着车窗外出神。

眼看着小汽车驶进了大山里,周围的人家也越来越稀少,直到再看不见一缕炊烟,她终于回到了阔别七年的阴灵山。

车停了,但这并不是茶茶的目的地,甚至可以说,她回家的路才刚刚开始。

阿公家住在云顶,在阴灵山的最高处。

那里没有公路,茶茶要踩着一圈一圈的绕山石梯,从山底爬到山顶。

这是属于一九九九年的夏天,几天前的高考很难,可是茶茶却觉得,回老宅的路更难。

小时候下山摘野百合,她可以趴在吴妈的背上赖着回家,可现在她长大了,只能靠着自己的双腿,慢慢地爬上山去。

但茶茶的辛苦是有回报的。

爬上云顶,穿过一大片茶田,树木后掩映着姜家的老宅,里面有正等着她回家的阿公。

茶茶在这里度过了她的童年,除了祠堂,大大小小的院落她都熟悉得很。宅子修得很美,古色古香,雕梁画栋,茶茶最喜欢花园里雕的石狮子。

但里面常年只住着三个人。

年迈的阿公、淳朴的李叔、泼辣利索的吴妈……嗯,还有一只鹿神。

阴灵山陡峭,路又难走,要在山顶修成这样大的一座宅子,更是难上加难,茶茶无法想象高祖是怎样办到的。

她问过阿公,可阿公只翻来覆去地说,这都是鹿神的恩赐。

鹿神鹿神,又是鹿神。

茶茶才不相信,这世上真有神灵。

这次回家,她一定要偷偷溜进祠堂里头,看看那只鹿。

茶茶没有偷看成鹿神。

因为阿公主动开口,让她去祠堂给鹿神上炷香。

「保佑茶茶考上一个好大学。」阿公这样说。

于是茶茶穿着吴妈做的青布小衫和黑罗裙,踩着软软的绣花鞋,乖乖去给鹿神上香。

阿公开了祠堂,心怀敬畏似的在门外拜了三拜,或许是怕搅扰了鹿神,他只让茶茶一个人进去,自己却静悄悄离开。

离开前他说:「茶茶,要听鹿神的话。」

茶茶心里不甚在意,面上却答应得诚恳极了。

等到阿公走了,再听不见拐杖笃地的声音,她的肩膀霎时松懈下来。把手里的香随意插在香炉中,茶茶一双眼睛好奇地在祠堂里流转。

祠堂里静悄悄的,除了祖宗的牌位,什么都没有。

「……阿公骗人,哪里有什么鹿神!」她小声嘟囔着,鼻尖却突然嗅到一股浓厚的茶香。

这味道,实在是太熟悉。

和别的小孩不同,茶茶是喝茶水长大的。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儿,阿公说姜家种茶,姜家的女孩就该喝茶。

他固执极了,拿了家里最精贵的茶叶,泡了水给还是婴儿的茶茶喝。

这一喝,就是十八年。

茶茶上了瘾,再也离不开。

但与其说,她迷恋的是茶水,不如说她迷恋的其实是茶水中夹杂的那缕浅浅的奇妙香味。 

而此时此刻祠堂里头传来的香味,比起从前茶水中蕴含的,不知浓了多少倍。

茶茶无法思考,循着香气推开了祠堂的侧门。

门后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茶茶走一步,香便浓一分。

她贪婪地呼吸着,想要两片肺叶都灌满这香气,但前面的味道总是更浓。

茶茶脚步不停,来到了走廊的尽头,也是香味的源头。

眼前的一幕太过荒谬,她满心震撼,下意识地捂住嘴,睁大了眼睛——那里,有一只鹿,正在浇灌巨大的茶树。

阿公说的是真的。

真的有鹿神。

或许是被茶茶的到来惊扰到了,半人半鹿的神灵微微抬头,看了过来。

少女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害怕却又忍不住想要亲近。

顶着鹿角的漂亮男人放下手里的喷壶。

看得出来,他同茶茶一样不知所措,但更多的却还是惊喜。

他眼神安宁,声音温柔。

「……茶茶?」

「……茶茶!」吴妈揪住踮着脚企图溜出房间的茶茶,「又不好好睡觉,外头这样大的太阳,出去做什么?!」

茶茶有点心虚,吴妈伶俐,没有阿公那样好糊弄,她只好又回到床上躺下,心里却记挂着祠堂后面的那只鹿。

他在等她。

面对未知的事物,心里说不恐惧是假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茶茶就是忍不住地想要亲近他,即便他们昨天才第一次见面。

或许……是因为这只鹿太温柔无害?

茶茶看见他的第一眼,脑海里只浮现出「圣洁」两个字,然后才是「俊美」。

赤裸的上半身与人类男子毫无二致,然而肌理蔓延到腰部,与之相连接的下半身,却是健硕的鹿身。

柔顺的长发披散,头上顶着两只雪白的鹿角。

温良的眼,淡粉的唇。

笑起来小小的梨涡,身上浓郁的奇妙香气。

回想起昨日的情景,所见的一切,很难叫茶茶不产生好感。

鹿神走近,向她伸出了右手,手臂肌肉舒张紧缩,勾勒出优美的线条。唔,看着很有力量,一只手臂就可以抱起一个茶茶。

茶茶鬼使神差地把手放进他的掌心。

鹿神的身体带着玉石般的冰冷,但是放在这样的季节,又很凉快解暑。

茶茶的头晕乎乎的,看着他的眼睛,只觉得里头在闪闪发光,看起来像一对茶色宝石。

「茶茶,你来看我了吗?」

茶茶回过神来,蜷着的指尖动了动,有些蒙:「……你认得我吗?」

「唔……当然认得茶茶。」他笑起来时带着干净的温驯,茶茶心里突然就一点也不害怕了,她听见他说,「茶茶,我很想你。」

茶茶的脸红了。

她撇过脸,小声嘟囔着:「你真奇怪,我又不认得你……」

「可是我认得茶茶。」

那只漂亮的鹿歪了歪头,羊脂玉似的胸膛从发丝下袒露出来,被茶茶余光扫到,耳朵也红了。

她眼睛不肯看他,脚尖磨蹭着地面:「……你叫什么名字?」

鹿神好脾气地看着她:「没有名字。」

不等茶茶反应过来,紧接着他又开口:「想要茶茶给我取名字。」

想要她取的名字?

真是一只奇怪的鹿,茶茶恶趣味地想着,不如叫他呦呦好了。

这样温软的名字和他的外表体型实在是太不搭,但偏偏又让人觉得诡异的和谐。

茶茶终于抬眼看他:「呦呦鹿鸣,你喜欢这个名字吗,鹿鸣?」

她到底是有分寸的,主要是怕阿公晓得了,要生气她不听话。

鹿神没有正面回答,只反问道:「茶茶喜欢吗?」

「喜欢。」茶茶一点也不客气,她在他面前,莫名其妙地很有底气。

他微笑着点头:「茶茶喜欢就好。」

于是鹿神有了名字,叫作鹿鸣。

鹿鸣看着茶茶,问她:「茶茶想去阴灵山的深处吗?」

阴灵山的深处?说实话,长这么大,茶茶还没有去过。

阿公说,鹿神不喜欢别人扰乱他的清静,所以没有鹿神的允许,别的人根本进不去,进去了也要迷路。

「去倒是想去……」

茶茶有些犹豫,她在祠堂里头待得太久了,阿公肯定要问,而她并不想告诉阿公自己见到了鹿神,但是她也很想和鹿鸣去阴灵山的深处玩。

茶茶想了想,和鹿鸣约定:「明天中午我再来找你,你也不要告诉阿公我见过你。」

鹿鸣长长的睫毛垂下,看起来很是失落,但他仍旧是答应了。

「我等着茶茶。」

或许是主人难过,连带着那对漂亮的鹿角都带上了低迷的意味。

茶茶看着,鬼迷心窍地伸出手,指尖在上面轻蹭两下,然后就看见鹿鸣身体轻轻一颤,眼睛变得湿漉漉的,颊边微微泛红。

他似乎是忍耐了很久,才十分克制地开口:「……可以再蹭一蹭茶茶的手吗?」

心虚不已的茶茶自然一口答应。

鹿鸣温柔地捧起茶茶的手背,鼻尖轻轻擦过,又深深吸气,接着把脸颊贴在上面,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喘息,眼里浮现出浓厚的痴迷。

茶茶没有听见那一声喘息,也没有看见鹿鸣眼里的痴迷。

她只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发软,奇怪的感觉从手背传到全身,连带着肩胛骨也透出酥麻。

鹿这种动物,原来这么黏人的吗?

……

茶茶躺在吴妈怀里,眷恋地蹭了蹭她,想起那只鹿,心里突然涌出一点点愧疚。

她固执地不肯告诉任何人自己见过鹿神,包括吴妈。

茶茶想,今天中午肯定去不成了,不过明天去……也是一样的吧?

她没心没肺惯了,理所当然地沉沉睡去。

而祠堂后的茶树下,鹿鸣固执看着茶茶院落的方向,眼神莫名。

天色渐暗,确定她不会再来后,他轻轻叹息一声,笑意隐隐扭曲,他缓缓开口——

「茶茶。」

「……好想茶茶。」

雨后的空气,泛着甜甜的草木气息。

茶茶踩着湿漉漉的泥土,从侧院绕到了祠堂后面,踩着旁边的大榕树翻过白墙,走到了长廊的尽头。

远远的,就看见鹿鸣站在茶树底下。

茶茶的脚步放慢,磨磨蹭蹭地挪到他眼前,心虚得不敢看他。

「茶茶……」鹿鸣仍旧是温柔地看着她,只是语气失落下去,「你怎么都不来看我……」

他眼神盛满忧郁,茶茶心里的愧疚瞬间达到顶峰,连忙解释道:「没有没有,本来第二天是要来看你的,可是没出来成,接着又下了好几天的雨……我不是故意的。」

雨一停,茶茶就找了借口,偷偷溜到了这里。

吴妈看她看得紧,尤其她这么多年没回来,这几天吴妈随时都要把她放在自己眼睛底下,怎么也看不够。

但茶茶并不反感,比起爸爸妈妈的不闻不问,她甚至觉得被吴妈管束着是件很幸福的事情。

至少她是真的疼茶茶。

可是这不代表她只疼茶茶,就像阿公,他疼茶茶,但是他也疼弟弟。

吴妈也一样。

然而茶茶想要的却是绝对的偏爱。

「鹿鸣……你认得我弟弟吗?」

茶茶很紧张地看着他,姜叶只比茶茶小两分钟,小时候也在老宅待过一段时间,鹿鸣认得茶茶,会不会也认得叶叶?

鹿鸣的回答叫人松了一口气,他说:「……只想认得茶茶。」

茶茶开心起来,主动拉过他的手。

说实话,鹿鸣是这样奇妙的存在,他又长得这样好看,茶茶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在她这个年纪,虚荣心与好奇心正是最旺盛的时候。

谁不想要这样一只漂亮的小鹿呢?

但偏偏只是茶茶有这好运气,碰见了一只。

「我和吴妈说,要去摘野百合。」

茶茶这话似乎意有所指,而鹿鸣立即会意,慢慢屈下腿,转头看向茶茶:「……茶茶,骑到我身上来。」

既然他都不介意,那她还介意什么,于是茶茶便毫不客气地骑到了鹿鸣身上。

她小时候骑过阿公的小马,可是骑鹿还是第一次,正新奇时,鹿鸣站了起来,叮嘱她抱紧他的腰。

「……茶茶抱紧些,免得摔下去了。」

茶茶红着脸搂住鹿鸣的腰,等她坐稳了,鹿鸣一个纵身,耳边只剩下风声。茶茶把鹿鸣抱得紧紧的,生怕自己掉下去。

不同于她的温热,鹿鸣的身体泛着冰凉的玉石感,浓郁的香气萦绕着,茶茶的脸埋在他的发丝里,深深吸气,无意识地摩挲掌心下的皮肤。

「茶茶!」

鹿鸣踉跄一下,腹部紧绷出浅浅的沟壑,在一个小水池边停了下来。

周围开满了野百合,鹿鸣红了眼睑,茶茶想起自己刚刚的行为,好像是在调戏他似的。

但她摸他,真的只是无意识的动作。

「我不是故意的……」

茶茶探过头去解释,声如蚊呐。

鹿鸣叹息一声,把她从自己身上抱了下来,像个温柔内敛的邻家哥哥,而茶茶就是那个不懂事的小妹妹。

「我没有怪茶茶。」鹿鸣温柔地看着茶茶,生怕她多想,「茶茶想做什么都可以。」

想做什么都可以?

茶茶手指动了动,捏住鹿鸣一缕长长的发,痴迷地深嗅,像是犯了某种瘾症。

几日不见,她愈发想念他身上的味道,连从前最钟爱的茶水也变得寡淡,喝起来索然无味。

鹿鸣纵容地凝视着茶茶,唇角微弯,抬手摸了摸她细软的发丝。

……

日暮西斜,心满意足的茶茶抱着一大束野百合回了家。

但想起分别时鹿鸣乖驯不舍的眼,以及他身上的香气,这些野百合,她突然就不喜欢了。

茶茶未曾意识到,不过才短短几天,自己就已经对鹿鸣身上的香气更加迷恋、沉沦且不能抗拒。

以前离不开的茶叶,已经无法再满足她的渴望。

只有待在鹿鸣身边,才会觉得满足。

刚才分离时,茶茶和鹿鸣约好,只要她有机会,就一定去找他。

但茶茶不知道,鹿鸣每天都在茶树下等她。

等啊等啊,等过了十八个年岁。

可是没关系,在他漫长的生命中,十八年只占很短很短的一小截,几乎可以微末不计。

只不过因为等的是茶茶,所以他更急切——但同样的,他也更有耐心。

毫无疑问,鹿鸣是个称职又有趣的玩伴。

每次茶茶去找他,他都会带她去不同的地方,于她而言,这是一种奇妙又陌生的体验。

前十八年的岁月里,茶茶是寂寞的,但她并非生来孤僻。

不知道为什么,身边的人,不论是家人还是同龄人,对她的态度总是淡淡的,这让她不禁怀疑,或许自己真的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小女孩。

但随着她慢慢长大,一天天改变,她觉得或许他们是在尝试用这种方式来驯服她,要她卑躬屈膝去讨好他们。可茶茶想,没有任何人能驯服她,没有。

于是她也不再稀罕他人接近自己。

直到鹿鸣的出现,他那样喜欢茶茶,茶茶又那样喜欢他——喜欢到就好像把十八年来积攒的这些浓郁喜欢,全部发泄到了他一个人的身上。

不过十几天,不过短短十几天。

茶茶觉得她再也离不开鹿鸣了。

但她坚持认为,这绝不是鹿鸣的错,他是山间纯真美丽的精灵,不知世事,又同她一样寂寞太久,茶茶怎能怪他太过惹人怜爱?

不过是人类的劣根性在作祟——见到野百合就想摘下,还要忍不住责备它的香气太馥郁厚重。

而对鹿鸣的依赖感与占有欲,竟浓烈到茶茶自己都胆战心惊……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

茶茶无暇思考,她只记得鹿鸣说,今天要带自己去溪边捉小螃蟹。

迫不及待地,茶茶几乎是小跑着去见他。

「茶茶。」

多动听的声音啊,当他的双眼专注地凝视她时,这样宠爱的眼神,连阿公都不曾有过。

茶茶扑进鹿鸣怀里,在他颈窝里眷恋地轻蹭,深深地吸气。

「鹿鸣……」她眼里盛满痴迷,突然委屈起来,「我好想你……」

明明昨天才见过,可是茶茶就是好想好想他。

鹿鸣温柔地抚慰茶茶的脊背,像是在舔舐一只受伤的小兽,他的声音低沉悦耳:「我也想茶茶,想要时时刻刻同茶茶在一起……」

紧接着他垂下眼睫,有些忧郁似的开口道:「可是又害怕茶茶厌烦……」

「怎么会?!」茶茶飞快地打断他,急切地看着他,「我喜欢鹿鸣,好喜欢好喜欢。」

少女一腔情思,就这般暴露无遗。

鹿鸣愣住。

茶茶的脸红了,但旋即却变得大胆起来,她甚至想要踮脚去吻他的唇。

这样乖巧的一只小鹿,谁会不喜欢呢?

长得美丽,又这么强大……事实上,不喜欢鹿鸣才是不正常的反应。

茶茶的吻落在鹿鸣的颊边,刚好印在他的梨涡上,倒不是鹿鸣拒绝了她,而是她还没有那样高,吻到嘴角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茶茶……」鹿鸣讷讷道,似是不敢相信,然后茶茶就看见他的脸慢慢红润起来,绯意甚至蔓延到了他的锁骨。

原来是一只喜欢害羞的小鹿。

好可爱喔。

茶茶歪头,象征性地询问:「……鹿鸣,我可以亲亲你吗?」

鹿鸣不说话,但是头却微微地俯低下来,同时闭上了眼睛。

这就是默认的意思了。

茶茶扶住鹿角,看着他轻轻颤动的睫毛,毫不客气地亲了上去。

人类与神灵相吻,茶茶着迷于这种渎神的禁忌快感,尤其当她一想到,神什么也不知道,全身心地信任着她,任由她哄骗。

蛇没有引诱夏娃偷吃苹果,因为夏娃本身就不是个好女孩。

但是去他的好女孩。

茶茶咬住鹿鸣的耳垂,尖尖的虎牙慢慢使力,成功听见鹿鸣喉咙里轻轻的忍痛声。

她不是窗台上的山茶花,而是长在深谷里的野百合。

一吻结束,茶茶餍足地躺在鹿鸣的怀抱里,漫不经心卷起一缕发丝:「我们去捉小螃蟹吧。」

夏天真是个适合热恋的季节。

茶茶原本很不喜欢这样闷热的季节,可是同鹿鸣待在一起,她竟也不像从前那么排斥。

现在她几乎是每天都要溜去祠堂后面找鹿鸣。

但不知道为什么,阿公和吴妈明明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儿,可是他们却没出声阻止。

茶茶想,或许阿公早已知道,只是他太敬畏鹿神,所以不敢阻止她罢了。

阿公不说,茶茶也就不说,彼此心照不宣。


「茶茶……」鹿鸣温柔地叹息,眉尖蹙起哀愁,她又要离开了。

茶茶亲了亲他的手指,眼神粘腻,离开的姿态却很干脆利落:「我明天再来看你。」

鹿鸣看着她轻盈地迈开双腿,小跑着翩翩然离去,一次也没有回头。

他突然有些厌憎自己的鹿身,当初织皮的时候,他没有想过要拥有一个茶茶,以至于如今,他同她这般格格不入,扭曲怪异。

他要变得和茶茶一样。

鹿鸣低下头,面无表情地折断了那对漂亮的鹿角。

「送给茶茶……」

他羞涩地想,她应当会很喜欢。

但旋即他又改变了主意,随手将之捏碎。送给茶茶一点也不好,他不愿意让它夺走茶茶本该投放在他身上的目光。

没有人看见,鹿神白皙的皮肉下,似乎有什么在细微蠕动着,像是某种未知生物的再造分化。

……

茶茶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傍晚。

而后是极度的烦躁——姜叶来了。

这个比她小了两分钟的男孩,是茶茶的双生弟弟。

即便他们生得一点也不像。

茶茶不喜欢叶叶,甚至可以说讨厌,尤其是当她看见他那张板着的死人脸。

可阿公却觉得他沉稳。

茶茶不能任性地要求阿公不疼叶叶,她和他都是姜家的孩子,阿公做不到不疼他。

可是她也不想同他假装和睦。

于是茶茶刚看见叶叶,便立即扭过头,脸色不快地右转,换了条路走。

叶叶皱眉,喊住了她。

「……茶茶!」他声音里带着几分严厉的意味,像是在批评她似的,「谁教的你不说一声就擅自离家?」

谁教的、擅自。

这样高高在上的语气,听得茶茶极不舒服……他以为他是谁?

难道是管教她的长辈吗?

真是可笑,他比她还小了两分钟呢。

或许是因着不想破坏鹿鸣带来的好心情,茶茶罕见地没有同叶叶顶嘴,她只是轻蔑地看了他一眼,绕过他继续往前走去。

但阿公突然从大堂里出来了。

老人笑呵呵的,看得出心情很好,然后茶茶就听见他说:「……既然叶叶也回来了,明天阿公开一次祠堂,茶茶,你带着叶叶,再去给鹿神上炷香,保佑叶叶也考上一个好大学。」

叶叶张口,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首先感受到了身旁满怀敌意的视线。茶茶愤怒地看着他,像是一只自我领地被侵占的雌狮,而叶叶就是那个入侵者。

没有人会喜欢入侵者,没有人。

茶茶也不例外。

她朝着他尖叫,发泄自己的愤恨——

「……你怎么什么都要抢!」

但不论茶茶如何抗拒,第二天阿公仍旧开了祠堂。

她憋着一口气,跟着去了。

倒不是妥协,主要是怕叶叶抢走她的鹿鸣。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好像茶茶得不到的东西,而叶叶即便不想要,却也能拥有。

真是令人嫉妒,茶茶酸涩地想,如果鹿鸣脸上敢对叶叶露出哪怕是一点点好颜色,她就再也不去找他了。

即便是自己先遇到鹿鸣。

茶茶一贯坚持着,只要是叶叶染指过的东西,不论多难得,她都不再稀罕看第二眼。

才不要捡叶叶剩下的东西!茶茶如是想着,看着被推开的祠堂大门,走了进去。

祠堂里静悄悄的,充斥着木质陈旧的味道,没有浓郁的香味,也没有雕花侧门。整个祠堂,不过是一个封闭的堂屋。

遇见鹿鸣,就好像只是她的一场幻觉。

茶茶惊疑不定地看着那堵厚实的墙壁,她明明记得之前这里是一扇精美的门,而自己正是从这里发现了那条长廊,以及长廊尽头的鹿神。

但很快她就想通了。

鹿鸣是神,神无所不能,所以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茶茶的心情霎时美妙起来。

鹿鸣不喜欢叶叶。

突然就好想快点看见他,茶茶垂下眼睫,想起在树下孤零零等着她的鹿鸣,心里酸软得稀烂。

他真的好乖,等见到他后,她一定要吻他一百遍。

但茶茶没能见到鹿鸣。

因为叶叶拦住了她,要她跟着他一同去门口等待。

「茶茶。」他眼神有点复杂,「爸爸妈妈来了。」

茶茶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来就来了,干她什么事?反正又不是为了她。

但事实上,爸爸妈妈这次回来,也不是为了叶叶。

简直是荒谬至极。

他们回来,是为了另外一个人。

茶茶看见那个女孩的第一眼,大脑就开始疯狂传达给她强烈的危机感。

这危机感的来源,是爸爸妈妈看向那女孩时慈爱的眼,以及那张与叶叶八成像的脸。

那个女孩叫蕊蕊。

这个名字,原本十分普通,同茶茶和叶叶并无什么不同。

但偏偏她姓姜,是姜茶的姜,也是姜叶的姜。

爸爸妈妈时时刻刻看着,蕊蕊咳嗽一声,便急得手足无措。

然而他们待茶茶仍旧冷漠,只淡淡扔下一句「叫姐姐」,便什么也不再说了。

几乎一瞬间,茶茶就猜到了真相。但她只觉得荒谬,难道在别人眼中,她竟是这样的一个蠢人么?

真相就摆在那张病弱的脸上。

茶茶总算察觉到父母不喜她的原因。

她本就不是他们亲生,也无怪乎他们冷淡。人么,自然是喜欢疼爱自己的亲生骨肉,别人家的孩子又有什么打紧?

茶茶想得好通透,但为什么心里还是铺天盖地地难过?

周遭熟悉的一切,突然就变得陌生了,她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了悬崖边上,身下是万丈深渊,所有人都在推她下去。

茶茶想着不如一了百了,却又固执地不肯放开手里那根细细的藤蔓。

最终她还是胆怯了,退回到安全地带。

茶茶去找了叶叶,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去找他,却不想是在这样狼狈的情境下。

「……或许,我有权利知道所谓的真相。」

她没有去找阿公,也没有去找爸爸妈妈,而是来找了她最讨厌的叶叶,不过也是害怕失去现在的一切,落到更不堪的境地。

叶叶仍旧是那张严肃的脸,他沉默半晌,才慢慢开口说道:「……茶茶,你很聪明的。」

果然和她想的一样,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要把她捡回去,又为什么要瞒着她姜蕊的存在呢?

茶茶不知道,但她想知道。

但叶叶只说,蕊蕊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爸爸妈妈很心疼,所以大部分时间都陪在她身边。

从前茶茶只以为他们是忙于事业,所以才常常看不见他们,可实际上,他们在陪着另一个孩子。

这样的疼爱,甚至连叶叶都不曾拥有,又更何况她。

蕊蕊的心脏不好,每天都要吃药。

爸爸妈妈想要她住在他们的院子,好看着她,但她坚持要和茶茶住在一个院子。

茶茶并不欢迎,但她好像也没有拒绝的资格。

于是蕊蕊住进了茶茶的院子,看见那些吴妈做的漂亮的小衫,又喊着要穿。

爸爸妈妈当然不会不答应,他们早把蕊蕊惯坏了,毕竟生病的孩子,得到的宠爱总是要更多些。

于是蕊蕊便穿上了茶茶的衣服。

吃饭的时候,叶叶看见了,质问爸爸妈妈怎么能这样纵容蕊蕊。

时下正是茶田守青时,阿公不在,吴妈去给他和李叔送饭,茶茶受点委屈,这里也没有人在意,但叶叶却帮腔了。

茶茶突然就对他有了一点点好感。

或许是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和叶叶是不同的,本就没有什么立场指责爸爸妈妈更爱他,从前对他的厌恶,不过是毫无根据的海市蜃楼。

但爸爸妈妈却沉下了脸,因为蕊蕊哭了。

爸爸声音很大:「……姐姐生病了,你们怎么就不能让着她?!」

叶叶皱了皱眉,眼里全是不认同:「但茶茶才是妹妹,她比我和蕊蕊小……不论你们当初为什么要留下她,既然做出了选择,就应当承担起义务。」

蕊蕊哭得更凶了,咳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脸通红,看着像是要背过气去。

叶叶还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茶茶拦住。

她现在很平静,虽然原本她很委屈,又很生气,但就在叶叶替她说话那一刻,面对蕊蕊隐隐的挑衅,她突然就没感觉了。

适合茶茶的东西,并不一定就适合蕊蕊。

茶茶终于真正注意到蕊蕊的长相,之前她只记住她同叶叶长得像,直到现在,她才想起细细打量一下她。

平心而论,叶叶随妈妈,长得很是清秀柔美,同他八分像的蕊蕊,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可偏偏她的脸经不起推敲,细看后便觉得,长得实在不如叶叶精致。

蕊蕊脸上留有爸爸的影子,而爸爸却不是个俊美的人,他的脸长得很周正,是当年最流行的国字脸。

再者,加上常年身体虚弱,蕊蕊微黄的头发紧贴着头皮,眼窝深深凹陷下去,一脸病容。

本来气色就不好,穿着茶茶的月白短衫,看起来就更怪异了。

都是十八岁的小姑娘,哪里不爱美?但左比右比,茶茶都是好看的那一个。

生什么气呢?

茶茶吃了一大碗饭。

要是不吃得饱一点,她怎么有力气爬过院墙,去看她的鹿?

这样想着,茶茶又喝了一碗汤。

即便老宅里的东西,都不再有属于她的一份,但她依然拥有那只小鹿。

前提是,所有人都不能知道。

毕竟有些人,就是爱抢别人的东西。

十一

茶茶讨厌蕊蕊。

不是因为爸爸妈妈最疼爱她,而是因为她本来就是个叫人讨厌的人。

茶茶想不通,为什么她这么喜欢抢别人的东西。

她的也就算了,连叶叶的也要抢。

蕊蕊甚至不能忍受爸爸妈妈将目光放在自己的亲弟弟身上。

而不得不说,在一起生活得久了,某些方面茶茶和叶叶其实很相似,比如对于蕊蕊的行为,他们都只觉得可笑。

茶茶和叶叶已经开始试着用成年人的目光审视世界,而蕊蕊却还停留在幼年期,习惯用哭闹的方式去索取,去逼迫他人妥协。

然而当她发现,这些手段碰上某些人没有用,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后,她会选择采取更加激进的方法。

蕊蕊像个小孩子。

而小孩子的恶是很单纯的,不择手段,颇有一种恨欲令其死的意味在里面,且永远不会觉得自己有错。

尤其父母一再纵容。

茶茶永远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做父母不必考试——这太可怕了。

可怕的父母,可怕的孩子。

畸形的家庭养育出畸形的孩子,影响最大的不仅仅是蕊蕊,还有茶茶。

一个是宠爱太过,一个是冷落太多。

被不同对待的两个孩子,却都会觉得自己得到的爱不够。

但好在,茶茶懂得收敛克制。

但她同样也只觉得齿冷,在她终于找到机会可以偷偷去见鹿鸣时,经过祠堂,却发现爸爸妈妈在里面同阿公商量着蕊蕊的事情。

鬼使神差地,茶茶停驻了脚步。

如果不是这一次偶然的偷听,或许茶茶永远也不会发现,自己其实早已一无所有。

原来早在十八年前,她就是蕊蕊的替身啊。

因为妈妈不想让蕊蕊留在这深山里陪伴鹿神,所以找来了她。

而在发现蕊蕊有心脏病后,她又成了蕊蕊心脏的容器——这一次回来,就是为了让鹿神给她们换心。

「……妈妈,还有她的脸。」

茶茶听见蕊蕊兴奋地补充:「蕊蕊想要那张脸,爸爸,你叫阿公去求鹿神,把她的脸也给我……反正她的身体本就是替我准备的。」

爸爸妈妈慈爱的声音传来,他们答应得很痛快。

茶茶眼前一片昏暗,阿公好像说了些什么,但她已经听不清了,只能凭着身体的记忆去了鹿鸣那里。

鹿鸣,鹿鸣不会这样对她的。

茶茶如此想着,可是让她失望了,鹿鸣不在,不知道去了哪里。茶茶满心惶恐,难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自己的心真的会被鹿鸣换给蕊蕊吗?

她不愿相信,可若这是假的,鹿鸣又为什么不肯见她?

摸索着回到了院子,茶茶把房间的门紧紧关上。好像也只有这里,才能给她一点点安全感。

蜷缩在被子里,她浑身开始发烫,脑子昏昏沉沉。

茶茶病了。

病得很严重。

这病来势汹汹,把所有人都搞蒙了,但是只有蕊蕊知道为什么,因为只有她看见了茶茶离开时飘过的裙摆。

傍晚,蕊蕊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微笑,来到茶茶床边。

「你醒了。」

她的语气很肯定,而茶茶确实醒了。

吴妈不在,不知道去了哪里,茶茶有点不安,如今她能依恋的,好像只有吴妈一个人了。

见茶茶不肯出声,蕊蕊也不生气,她在床边坐下。

「你都知道了呀?」她歪头看着茶茶,「不过也没有关系,不管你答不答应,你的心脏都是我的。」

「爸爸妈妈已经答应把你的脸也给我了,但是我不会把我的脸给你的,你以后就是一个丑八怪!」蕊蕊快活地笑起来,茶茶只觉得毛骨悚然……怎么会有这样恶毒的人?

但茶茶仍旧抱有一丝希望,她虚弱地反驳:「鹿神不会那样做的……」

「不,鹿神会的。」

蕊蕊笃定的模样,让茶茶心里更加动摇。

鹿鸣真的会挖了自己的心吗?

茶茶不知道,她不愿意去想,但她也绝不会坐以待毙。想要她的心,还想要她的脸——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蕊蕊想要,她就得给?

他们凭什么就这么肯定,自己不会反抗?

退一万步讲,即便最终她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但她至少可以决定自己的心脏是否完整,自己的脸蛋是否无缺。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茶茶眼里迸发出一股狠意,如果真到了那一步。

没有人可以驯服茶茶,没有人。

但茶茶还是低估了蕊蕊无理取闹的程度。

蕊蕊就像一只疯狗,不肯按常理出牌,她铁了心地要让茶茶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所有人抛弃的事实。

而她拙劣的技巧确实很好用,她成功了。

原本打算离开的蕊蕊突然转身,掐住茶茶的脖子,下意识地,茶茶推开了她,但就在她跌倒在地上的前一秒,门被推开。

阿公来了,吴妈来了,跟在后面的是爸爸妈妈和叶叶。

真是凑巧。

所有人看见的,都是她把蕊蕊推倒在地,更遑论蕊蕊开始大声喘气,一副心脏病发作的模样。

妈妈尖叫着抱起蕊蕊,涕泗横流的模样,哪里还有半点之前优雅美丽的影子?

爸爸憎恶地看了她一眼,好像她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

「蕊蕊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妈妈尖叫着,她咬牙切齿地恨不得吃了茶茶,「……当初怎么就留下了你这么个野种!」

爸爸抱起蕊蕊往外走去,大概是送她去看医生吧。阿公看了茶茶一眼,眼神复杂,茶茶以为或许阿公是相信她的,可是阿公却转身走了。

茶茶又希冀地看向吴妈,吴妈叹了口气,茶茶就知道,她也不要她了。

叶叶靠近,想说些什么,可是阿公在外面喊了一声,他只来得及留下一句「等我回来」,便匆匆跟上吴妈出了房间,还不忘关上房门。

是啊,没有一个人选择她。

茶茶忽然觉得很茫然,好像整片阴灵山脉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这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孤独感,让她十分不知所措。

短短几天,自己怎么就成了没人要的小孩呢?

茶茶好想号啕大哭,可又觉得没什么好哭的,甚至还觉得有几分荒谬可笑。她心里堵得慌,喉间像磨着一粒小石子似的,痛极了。

她很难过,而且很饿,还很渴。

但是没有人记得,从上午到傍晚,她滴水未进。

茶茶眼神呆滞地看着床顶,真是不甘心,她才十八岁,她恐惧死亡,她害怕被抛弃。

她想得到绝对的偏爱,这有错吗?

这当然没有错。

寂静的夜里,雕花的木门被轻轻推开,好久不见的鹿神来到茶茶床边。

他满眼的思念与宠爱,浓得化不开。

一杯泛着浓郁香味的液体,被哺进茶茶的腹中,她的身体正在悄悄发生变化,而这一切,主人却浑然不觉。

茶茶半清醒间,听见耳边传来了一声绵长的叹息,清清浅浅,却又带着沉沉的忧愁。

「茶茶……」

「我好想你……」

十二

鹿鸣温柔一如从前。

醒来后的茶茶看着他,心里却泛起对死亡的恐惧,不得不说,蕊蕊的那些话,的确在她心里溅起了涟漪。

或许是茶茶眼里的疏离、戒备太明显,鹿鸣有点受伤,但他仍旧耐心,好声好气地问她:「……茶茶是因为生病了,所以心情不好吗?」

茶茶不回答,鹿鸣不知道怎样哄她,只好对她说:「茶茶,你看我。」

他像是邀功似的,快活地看着她:「茶茶喜不喜欢我现在的样子?」

……现在的样子?

茶茶这才注意到鹿鸣如今的模样。

鹿鸣的两只鹿角不见了,下身也不再是鹿的形态,取而代之的是两只修长健美的双腿,除了那一头长发和那张圣洁过分的脸庞,他和人类已经没有任何差别了。

鹿鸣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茶茶有些疲惫,不过才短短八九天,就发生了好多她始料不及的事情。

「你怎么变成人了?」沉默半晌,看到鹿鸣逐渐变得忐忑,茶茶终于开了口。

鹿鸣看着她,眼神柔软得不像话。

他说:「因为想要变得和茶茶一样。」

茶茶恍然,之前没有见到鹿鸣,原来是这个原因。

「虽然很疼,可是一想到茶茶会更喜欢我,疼也没有关系。」

茶茶眼眶一热,所有人都离她而去,只有鹿鸣,只有鹿鸣坚定地选择了她。

她都没有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茶茶想,未经证实便擅自给他人定罪,这很愚蠢,也很不公平,每个人都应该拥有为自己辩解的权利。

于是她决定,要给鹿鸣一次机会,也给自己一次机会。

茶茶问得清清楚楚又明明白白。

「鹿鸣,你会挖了我的心,换给蕊蕊吗?」

说不紧张是假的,茶茶溺在水中,鹿鸣是她手中的最后一根稻草。

鹿鸣终究是没有让她失望,他坚定地看着茶茶,向她承诺:「谁都不能伤害茶茶,我更不能。」

说完他微微低头,像是思索很久终于得出了结果。

「茶茶,我爱茶茶。」

茶茶双眼酸涩得要命,像是一颗迷失了方向的野百合种子,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处深谷。

浓郁的喜欢在这一刻凝聚为热烈的爱意,而连日来积攒的委屈,也开始决堤迸裂,茶茶抱着鹿鸣哭得不能自已。

她真的太难过了。

可是除了鹿鸣,又有谁会在意呢?

「茶茶,你愿意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吗?」她的鹿发出了邀请,眼神清澈真挚,「在这里你好不快乐,我们再也不回来了,好吗?」

离开这里,再也不要见到这里的人,包括阿公和吴妈。

她是眷恋着他们的,可是,他们已经不是她的阿公和吴妈了。

茶茶一向固执,眼里揉不得沙子。

从前叶叶染指过的东西她不肯要,更何况她厌恶至极的蕊蕊?

谁只爱她,她就爱谁。

于是茶茶答应了鹿鸣,俊美的鹿神眼神泛出惊喜,紧紧抱住了茶茶,在她耳边不断说着天真却动人的情话,熟悉的香味缠绕着她,茶茶又想哭了,但她此刻更想吻他千遍万遍。

老宅里不再有她的位置,可是鹿鸣却这样需要她,让茶茶感受到了被偏爱的滋味。

与其在悬崖边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同他离开又有什么不好?

茶茶抱住鹿鸣的脖颈,满满的安心感。

最终她拥有着的,不过这一只小鹿,但她想要的,也不过这一只小鹿。

【番外·呦呦鹿鸣】

遇到茶茶之前,鹿鸣没有名字。

他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自有意识起,他就在这片山脉里。

起初他只是一摊透明的液体,后来有一天,他看见了一只死去多年的鹿,腐烂得只剩下森白的骨架。

是时候给自己捏造一具身体了,他想。

于是鹿鸣钻进了那副骨架里,片刻后,泛出透明黏液的骨架站立起来,开始缓缓走动。

时日一久,鹿鸣便想着去外面看看。

但他发现自己无法离开这里,他能去到的最远处,只有阴灵山的边界。

长久地待在一个地方,总会让人心生厌倦,鹿鸣同样如此。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能离开这里,直到很久很久后的一天,一个道士来到了这里。

他得不了道了,来为自己寻一埋骨处。

道士说鹿鸣是阴灵山的山灵,任何人想要留在这里,都须得他的首肯。鹿鸣无可厚非,阴灵山这样大,什么都容得下。

作为报酬,道士告诉鹿鸣,山灵是山脉的守护者,想要离开这里,除非有人替他守山,且必须是等价交换。

道士最后是饿死的,因为他不肯再吃任何东西。

鹿鸣觉得很无趣,阴灵山的一草一木都让他看得乏味了。

于是他便探出意识,去看山下的人们。

生老病死,悲欢离合,这台戏鹿鸣一看就是几百年,人类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灵,但同样也很有趣。

在他们的认知中,鹿鸣这样的存在被称之为神灵。

神,自然要有神的样子。

于是鹿鸣为自己织了一张漂亮的皮囊。

人与鹿的结合,正是人们所希望的神的模样,至少姜商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坚信了他是上天派来拯救他的神仙。

十六七岁的少年带着一身的刀伤,逃出战场,逃进阴灵山,而后躺倒在血泊里,他双眼紧紧盯着鹿鸣,不断哭号哀求着。

「救救我,我不想死……」

「当然可以。」鹿鸣柔和地看着他,声音悲悯,「但前提是,你愿意为此付出一些代价。」

「……我愿意!」

守山的人,终于来了。

在这座阴灵山里,鹿鸣可以随心所欲。

他慷慨地将自己栖息的云顶馈赠给了姜商,又为他开垦了一大片茶田,并且承诺他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唯一的条件是,他与他的后代,再不能离开阴灵山。

时值乱世,姜商求之不得。

后来他娶了山下的女子,生了三个儿子,也如法炮制,姜家就这么一日日壮大起来,家业辉煌,子孙繁盛。

且鹿神说到做到,姜家的人长寿,走得也安详。

就这样,鹿鸣又守了一千年的山,姜家人也守了一千年的山。直到茶茶阿公这一代,鹿鸣隐隐约约感觉到,再过不久,自己就能离开这里了。

可他开始觉着寂寞。

几千年的时光,他都不觉得难挨,可偏偏最后这几十年,却让他觉得无比漫长。鹿鸣始终不是真正的人类,即便离开了阴灵山,他仍旧是孤独的。

他迫切地想要为自己寻找一个同类。

如果没有,那就创造一个。

姜家的衰败十分迅速。

到茶茶阿公这一代,姜家只有一个孩子,还是老来得子,取了个名字叫浦生。

显而易见,这个孩子是叛逆的。

他渴望外面的世界,所以刚满十八岁,就义无反顾地逃离了阴灵山。

鹿鸣本可以阻拦他,如果他想,任何人都走不出这座山,但他放任他离开。

跪在地上的人向他忏悔自己生养了这样一个不孝子,但鹿鸣只是淡淡一笑,像是包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浦生想走,走就是了。」

「出去看看也好。」

反正终究都是要回来,姜家的人,死了都要回来替他守山。

十年后,姜家死了一个人。

是姜浦生的母亲,只有六十三岁,这是一千年来姜家寿命最短的人,少活了一半的岁数。

毫无疑问这是鹿鸣的手笔。

但他们本就是不该存于世的人,姜商本应死在一千年前的乱林里,是鹿鸣藏住了他,又赐予他所有梦寐以求的东西。

公平交易,享受了山灵的馈赠,姜商及他后代的生死去留,都由鹿鸣决定。

而当年那个离开的孩子,刚刚成为父亲——

是时候回来了。

是时候带着鹿神的茶茶回来了。

此时的姜浦生,事业有成,又刚刚有了一对龙凤胎。

按理说一儿一女,这辈子也该圆满了。

只可惜,他的女儿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医生说她活不长,劝他早做准备,但他怎么能甘心?

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想起家里的鹿神。

父亲来信说母亲死了,姜浦生后背发凉,他知道这是鹿神对他的警告,他又敬又怕,顾不得悲痛,急急忙忙买了车票,打算回老宅。

但在回去之前,他鬼使神差地领养了一个孩子,等他回过神来,名字已经签下。

这个孩子比蕊蕊、叶叶小了十五天,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姜浦生带着这个领养的孩子回去了。

当年他能逃出来不过是偶然,甚至极有可能是鹿神默许的,但是如果他的孩子回去了,万一被鹿神留住,那岂不是这一生都被耽误了?那他当年逃出来又有什么意义?

就让这个孩子代替他的孩子们守着鹿神,等她长大,就让父亲求鹿神把她的心脏换给蕊蕊。

如此,再好不过。

但姜浦生仍旧恐惧鹿神的惩罚,他不敢进山,即便他思念母亲,最终却还是没去祭拜,只在山脚下磕了三个头,不等老宅来接人,就把孩子扔在了树下,匆匆忙忙地逃走了。

他甚至都没给这孩子留下一个名字。

但没关系,鹿鸣早已想好了她的名字,他栖息在茶树下,所以他的女孩就叫茶茶。

茶茶从小喝着茶水长大,茶叶是鹿鸣亲手摘下,又悉心炮制,他分离出自己本体的一部分,稀释进灌溉茶树的水里,茶叶泡出的水也带着一股香气。

起初很淡,而后随着时间增长,这味道愈发浓烈。

鹿鸣藏在宅子里的每一处,看着蹒跚学步的茶茶穿梭过一个又一个院落,看着她扎着两个小辫子,慢慢地长大。

她被养得天真单纯,又带着一股子偏执。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就好像亲手栽种下一朵花,然后看着它慢慢发芽。

同他预料的一样,十一岁的茶茶也想要离开。

鹿鸣并不阻止。

如果未曾经历过世间的恶,又怎能知道他的好?

一九九九年的夏天,茶茶回来了。

敏感,不安。

鹿鸣以最温柔无害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

在所有人都离她而去时,他仍陪伴在她身边。

他的茶茶真坚强。

遇到这样多让人难过的事情,可是没关系,她并不需要其他人,他会帮助她甩掉这些累赘。毕竟只有他才会长长久久地偏爱她。

至于姜家的人,自然要守着阴灵山,这是姜商承诺的代价。

即便有鹿鸣在推波助澜,但他们是真真切切地不喜茶茶,还欺负了她,鹿鸣那样护短,茶茶受了委屈,怎么会不心疼?

他要惩罚谁,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

于姜家的人而言,见识过这世间的盛大灿烂,漫长的余生却只能被困在阴灵山,也不能再拥有鹿神的眷顾,又怎么能忍受得了这样清苦的生活?

病痛,饥饿,足以摧毁人心。

他们最终会变成一群半死的人,只剩躯壳还活着,守着偌大的阴灵山脉。

一千年前,姜商亲口答应他的时候,怕是从未料到今日的局面,不过即便是料到了,他也同样会点头。

姜家人,早已把自私刻进了基因里。

只有茶茶是不同的,即便她自私,鹿鸣也只会觉得她可爱。 

也幸好,最后她选择同他离开。

虽然不论她是否愿意,在喝下他的本体后,她已经完完全全成了他的同类。漫长的岁月,他将同她一起度过。

鹿鸣睁着一双纯洁的眼,伸出舌尖,极满足地舔过茶茶的侧脸。

谁说野百合只能生长在幽深的山谷里——分明还能扎根在鹿神的心脏里。

【番外·云顶之上】

姜叶来回穿梭在老宅间。

整整三日,期间已经试过了无数次,但这一次仍旧失败了。

他无法将任何人带离这里。

爸爸妈妈绝望地看着他,眼里是深深的惊骇与恐惧,他们紧紧抱着蕊蕊,好像这样能使他们镇定下来。

蕊蕊已经恢复过来了,实际上,那天晚上她根本没有发病。

爸爸妈妈抱着她往外走,想要连夜送去医院,可走到大门口却发现他们怎么也出不去,像是有一层无形的阻力,不肯让他们离开。吴妈、李叔能够跨过大门,走到茶田。叶叶的范围更远些,能去到山脚。

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除了阿公。

连日的饥饿与囚困,所有人逐渐变得疯狂麻木,只有阿公还是那么平静。

回到老宅里的叶叶看着阿公。

阿公也慈爱地看着他,轻声说道:「孩子,这就是姜家的路,鹿神给姜家铺的路,我们只能规规矩矩地走完。」

叶叶有些悲哀,他已经知道了姜家与鹿神的交易。

自此以后,外界再绚烂,都与姜家人无关。

他们是真的走不出这座阴灵山了。

生老病死,他们只能占两样。与普通人不同,姜家人拥有漫长的生命,但生与死却都不能由自己决定。

叶叶沉默很久,才又再次开口:「阿公,茶茶生病那晚,为什么你要唤我离开?」

原本,他是想要留下来陪着茶茶的。

「傻孩子。」阿公轻轻叹了口气,「我是为了你好。如果你留下了,今天出不得这大门的人里,还会再多一个你。」

几乎是一瞬间,叶叶就明白了阿公的意思。

鹿神不会允许茶茶对他人有丝毫留恋。

「叶叶,这就是姜家人该走的路。」阿公又叹了一声,「阿公活得够久了,鹿神答应的时候也快到了,你不比蕊蕊心肠坏,或许鹿神能早些允你解脱。」

阿公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这样悲哀的日子,只有死亡才能结束痛苦。

……

一九九九年的除夕,晚上的月亮很好看全世界都在庆祝新纪元的到来。

只有阴灵山里仍旧冷寂凄清。

没有烟花,也没有爆竹。

月光透过窗棂,阿公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蕊蕊又开始惊声尖叫,爸爸妈妈强撑着安慰她,只是语气已经隐隐透出不耐。

他们会不会想起茶茶?叶叶不知道,但是他想起了茶茶。

穿着青布小衫和黑罗裙,长长的头发扎成两条辫子,快乐地穿梭在山林间,手里捧着一大束野百合。

「茶茶……」坐在门前的少年轻轻呢喃,神色恍惚一瞬,旋即眼里慢慢浮现出疑惑,「茶茶……是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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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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