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时光：我的中考

中考那年，我16岁。

初三时，转学到城里，我开始了一段新的生活。

那时，父母都在乡里工作，我一个人在城里。

学校不安排住宿，我跟着邻居家哥哥住在工厂的工人宿舍里。

工厂就在学校对面，平时大门不对外人开放，去宿舍要转过一个路口，走东边的小门。

小门口是一条窄窄的沙土路，门里几排平房，隔成单间，是工人们住的地方。屋里放着四张木床，靠门口有一张木头桌，没有其他的家具。哥哥平时大多在外边联系业务，很少回来，我就住了他的床。另外几个人也很少回来，平时就我自己。

门前，是几间锅炉房，挡得屋子里几乎见不到阳光。

冬天，屋里冷，我盖了两床被，再把衣服压在上面，蜷缩着，睡到半夜，还暖不过被窝来。早晨起来，脸盆里的水已经成了一个冰坨，要扣过来，使劲磕几下，才能倒出来。

屋里平时人少，经常有老鼠。晚上躺在床上，刚安静下来，就听到床底老鼠弄得东西稀里哗拉响。迷迷糊糊正要睡着，又觉得被子上有东西跑来跑去。我抓住被子一角，猛地一掀，就听到有东西落地的叭哒声。

好在那时胆子大，也没有觉得有什么，盖好被，继续睡。

我的被子、床单，还有衣服都被老鼠咬过，一个洞一个洞的。

后来回家，和家里人说了，给我带了几个夹子，支好，放在床底下，也没有夹到老鼠，只夹下来一根长长的老鼠尾巴。再后来，又带过几次老鼠药，拿吃剩的馒头放在床底，后来馒头没有了，老鼠也听不到了，床底下也没有发现，屋子里安静了。

后来，和孩子说起这些，他都有些不相信，那样的情景，很难在他的想象里呈现出来。

工厂的伙房就在锅炉房的前面，哥哥帮我买了饭票，我就跟着工人们一起在伙房里吃饭。学校里有一些外地的学生，平时也在工厂的伙房里吃饭，我们便一起，正好有个伴。那时，工厂里对我们这些学生很宽容，只要有熟悉的人能帮着买到饭票，就可以，并不需要别的什么手续，这种情形一直到我们毕业。

工厂里的饭还好，每天都有炒菜，早晚有稀粥，一两票能打一小盆。我们几个经常是打了饭，端到花坛边的水泥台上，围在一起吃。吃完了菜，去锅炉房那边打点开水，连菜汤一起喝了。

有时天冷，我们一边跺着脚，一边吃，抱着菜盆暖暖手，再捂捂脸，捂捂耳朵。

那时候，教室里没有什么取暖设施，手经常会冻伤，肿，鼓得高高的，拿笔都费劲，一暖和过来，奇痒。每次回家，母亲会从邻居家里要一些冻了的白菜帮烧水，然后让我把手放在里面泡，一直泡到两手红红的，皮肉都松软了。如此连续几次，会慢慢地消肿，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痒。可是过不了多久，手还是会再次冻肿。记得姐姐给我织了一付毛线手套，半截的，指头露在外边，写字方便，那以后才好了一些。

就这样，我在哥哥的厂里住到了年底。

有一天，厂里有人告诉我说，工厂里要重新安排工人住宿，我以后不能在那里住了。正好哥哥出差不在家，我一时不知道要去哪里住。

巧的是，那天正好父亲来城里开会，过来看看我。见到这种情况，帮我收拾了东西，带我去了县联社的叔叔那里。

叔叔是父亲的同事，住着一间单身宿舍。宿舍里并排放了两张床，住着他和刚刚上小学的弟弟。婶婶在老家，叔叔也经常出差，我来了，正好和弟弟做伴。两张床上，住了我们三个。

叔叔待我很好，许多年后，我还是愿意到叔叔家里住上一晚。

以后，我的生活就好了很多。

来到一个新的学校，进入一个新的班级，面对新的同学和老师，心里难免会有许多的陌生感。

我并不是一个很爱说话的人，又加上陌生的环境，每天除了学习，很少和大家有什么交流。

老师安排座位也和原来的学校不一样，在原来的学校，都是男同学一起坐，女同学一起坐，没有男女同位的，那时，男女同学之间也很少说话。在这里，老师按列来排，一列男的，一列女的，这样，一个人的左右都是异性同学，这让我更多了一层拘束，说话自然就更少了。

每天上课时，很认真地做笔记，下课回到工厂里的宿舍，再趴在床上做作业。

乡里学校的教学进度和城里有些差别，我感受到了学习的压力，心里就总想着一定要好好学习，不要在新学校里落到别人后头。

在所有学科中，我最感到头疼的是英语。在原来的学校，英语平时并没有当成重要的学科，有时候，连老师都没有，有一节没一节的。我对英语的认识基本上就是单词的状态，那时连最起码的语法都不懂。上英语课，老师很少说汉语，讲得又快，很多内容都不知道，我听得云里雾里，像是听天书一样。

教我们英语的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很高傲。我的底子薄，只能从最简单的地方一点点补起。有时候硬着头皮问老师，老师显得很不情愿，眼睛看着一边，面无表情地应付一下。几次下来，再有问题就不想问了，许多东西只有自己拼命地补。

我记得从一本书上看到了一个记英语单词的方法，虽然有点笨，但对于我来讲，还是一直坚持了下来。我把单词抄在一张折起来的纸上，一组一组地记，走着路记，晚上临睡觉前还记。

哥哥偶尔回来，晚上总会聚几个人在宿舍里打扑克。我下了晚自习，趴在床上再做一会儿作业，然后就躺到被窝里，拿着写好的英语单词背一会儿，背着背着就睡着了。他们打扑克的声音很大，可是对我并没有什么影响。我那时心很单一，知道那些和我无关，心里也就不会顾及。后来哥哥还说，他们担心吵到我，可一看，我睡得呼呼的，根本没有什么事。

大约是过了半个学期，我开始能够背诵整篇的英语课文，理解了一些基本的语法，能够翻译一些简单的句子，渐渐地跟上了大家的步子。以后考了几次试，成绩每次都有提升，老师对我的态度也有了改变，再问她问题时，老师就耐心多了，讲得也多了。

老师总是喜欢成绩好的学生，现在也一样。

中考时，我的英语成绩应该是中上等的。

让我感到为难的还有数学里的方程题。我怎么也弄不明白一辆汽车另一辆汽车，到底要追多远追多久才能追上。我后座的一个男生数学好，这类题目他做得很熟。课间时，我回头问他，可是他对我并不答理。

我一个新来的学生，又是从乡里来的，城里的孩子有种天然的骄傲，班里有很多人不答理我。

数学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平时很严厉，我很少看到他对我们笑，所以有问题也不敢问他。

我拿着两块橡皮，权当是两辆汽车，按照题里的要求，让它们以不同的速度往前跑，比划着什么时候能追得上，有时像着了魔一样。

当有一天，我忽然明白了的时候，眼前的那层雾就散了。从此，这样的题目再也没有难住我。而其它的题目，我觉得都好理解，就连那些让很多人头疼的几何题，我也能很快地找到解决的方法，有时，看起来互不关联的图形，加上几条辅助线，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第一次期中考试，我的数学是班里的最高分，大家才对我有了一些新的看法。那个不愿意给我讲题的同学，以后追着我问问题。当然，我们也成了好朋友。

那时，我对物理特别感兴趣，电学、光学、磁学，那些神奇的现象吸引着我。以前的物理老师很严厉，书上定理、公式是一定要背熟的，要是哪个地方出了错，老师会毫不留情地拿粉笔头敲你的脑袋。老师讲的每一个题目，都要认真地记下笔记，一点一点地弄明白，要不老师检查，上黒板做题，如果出错，还是要挨敲的。所以，物理的基础打得扎实。而我，本来就对那些充满着好奇，也愿意去弄明白。

现在的老师是一个每天都乐呵呵的人。老师个子不是很高，微胖，说话时，脸上的笑容一直在。问他题目，每次都是那么耐心，有时，还会和我们开一些玩笑，大家都喜欢他。下了课，还会被我缠着问个没有完没了，一直要到下节课的老师来，才能走开。

老师的笑和耐心，给了我很大的鼓励，学习的干劲也更大了。

我的物理成绩一直也好，每次考试都是满分。

以后，我参加了工作，在路上见到老师，老师竟然还记得我，仍然像以前一样，说话时一脸的笑容。

那时，最喜欢的还有语文课，这和我从小就喜欢读书有关。小时候，读得多的是小人书，还有那些演义之类的书。看得多了，语言也丰富了，每次作文，我总能写出一些让老师夸奖的文字来。

上了初中，我曾经拿着一本借来的《唐诗三百首》，躲在教室的后面背，有时候连上课都耽误了。课本里的文章，我几乎都能背下来。初三的下学期，我还偷偷地看完了《西游记》，记了一本子的笔记，里面多是一些精彩的段落和句子。

那时候也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问题，一篇文章读下来，老师讲了，总能想到一些老师没有讲的东西，于是就缠着老师问。

教我们语文的是一位老教师，每天穿着中山装，戴着一顶深青色的帽子，有点瘦，很精神。

我坐在教室靠门口的第一排，每天老师都是从我的面前走过。记得有次问了老师一个问题，他一时没有想出怎么回答，就说回去想想再告诉我。到了下一次上课的时候，我又问他，他说忘记查了。又到了下一次上课，走到我跟前时，刚要问，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很快地从我面前走了出去。

那个问题，他终是没有给我讲，以后我也忘了。后来有时想起来，大约那时我让老师为难了，心里便有些自责。

以后，我做了老师，也碰到学生问我问题一时不能作答的情况，甚至也会忘记，但是后面想起来，总会再去跟学生讲。我并不觉得会有多么难为情，这些事情大家都是可以理解的。

我经常会想，做学生的遇到不会的问题，就要多向老师请教，哪怕是一些简单的或是别人都已经会了的问题，“学”和“问”从来都是相辅相成的。一个不愿意问老师的学生，并不就是个好学生。就算老师有时候会很严厉，那也是出于对学生的关心。一个讲了许多遍的题目，你竟然还不会，就不要指望老师还会有什么好心情。做老师的，对于学生的问题，自然应该要耐心地解答，就算讲了很多遍，可是还有他不会，那也不算得最后的成功。耐心，是老师的基本修养之一。

中考前，学校组织考试，我的成绩还好。没有想到的是平时一直好的数学没有考出最好的成绩来，路上碰见老师，老师指着我的鼻子，狠狠地骂。不过，知道老师的骂是关心，心里更多了一份紧张感。

中考还算顺利，我考入了县里的一中。那是最好的高中。

以后，很少再见到那些教过的老师。那位漂亮的英语老师，据说调到别的学校去了，语文老师也在我们毕业后没有几年就退休了。到是我的班主任，成了学校的校长。见到他时，头发白了好多，脸上的皱纹深了，岁月的痕迹那么明显。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们还是当年那些懵懂的孩子。

从叔叔住的地方到学校，走着需要二十多分钟。

正是冬天，我穿着父亲给我的一双东北大头棉鞋，很笨重，但暖和。每天，吃过早饭，我背着书包，沿着人行道往学校走。一边走，一边拿着一张讲义背。有时是英语，有时是历史，或是政治。那时没有现在这么多车，路上多是自行车，走在人行道上还是安全的。

手冷了，放在嘴上呵一下，或是换一只手，另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暖和着。

走到学校时，一张讲义差不多也就背完了。要是没有背完，我坐下，顺手把书包挂在桌了上，接着背，一直到老师来了才收起来。

我学习很投入，几乎不会注意其他的事情。邻桌有同学说话，也基本不会影响到我。有一次，课间操的音乐已经响起来了，我还在聚精会神地做着题目。不知道班主任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边，当我看到他时，他正怒视着我。我赶忙扔下笔，跟着做眼保健操。可是老师终是没有原谅我，他拿起我的笔，很用力地摔在了我的桌子上。可惜我的那支笔，当时就碎了，墨水溅在了做题的本子上。我很伤心，那支笔，是转学时，同桌送给我的。后来，我在日记本里写了很长的话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但老师平时待我还好，每次给讲题也耐心得很。年底，学校组织了几门主要学科的竞赛，我都参加了。语文、物理、化学都拿了奖，就是数学没有。老师见到我，狠狠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说：“你都考了些狗屎！”一转身走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老师对我那么上心，怎么就考得那么差。

期末考试，我仍然是班里成绩最好的，奖状发了好几张。哥哥来给我开家长会，回老家逢人就说我学习成绩好，我心里也有一些小小的得意。

下半年，考试比原来多了，我的成绩依然领先。

那一年，中考政策有所变化。以住都是先考中专，然后再考高中，忽然变成了先考高中，再考中专，无疑给想上高中的人增加了一些压力。

那时，考中专是很农村孩子的首选，考上了，就可以转出户口，成为“公家人”，以后的工作也就不愁了。

老师问我时，我说，想上高中。说不清为什么，当时老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一中离我们学校很近，过了一个路口就是。人都说，能考上一中，一只腿已经迈进了大学的门口。可是，一中是全县招生，要考上，很难。

考试的第一天，上午很顺利。只是天热，衣服都湿透了。散场时，老师还特意嘱咐，中午不要睡过头了。

叔叔又出差了，只有我和弟弟在家。中午吃了饭，我没敢睡着，早早地就赶到了学校。老师带着我们一起去考点。

我们站在教室旁边的树底下，等着进场的铃声。

也就是在这时，我突然发现，自己的准考证没有了。

慌乱中，老师提醒我是不是忘在家里了。我这才想起，中午回去，换了上衣，而准考证就装在那件上衣的口袋里。

老师说，赶紧回家去拿。从考点到家，走着要半个小时，等我回来，肯定来不及了。老师说，骑我的自行车去。

老师的自行车在学校的办公室里，我拿了他的钥匙，一路跑过去，骑上就走。等我赶回来，正好进场的铃声响了。我把自行车扔给老师，就跑去了考场。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头上的汗直往下流，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那天下午考政治。

后来老师说，我走了，他一直很担心，去大门口看了几次。我听了，心里很感动。

中考的成绩出来了，我很顺利地通过了。我们班考入一中的有七个，后来又有几个同学参加了中专考试，也顺利地考上了，还有部分同学上了其他的高中。我们那个班，在学校里算是挺好的。

离开了学校，很少再见到老师们。那时年龄小，也没有什么分别的伤感，从来也没有想过，当我们高高兴兴离开学校的时候，老师们会有那么多的不舍。

以后自己做了老师，每逢学生毕业，那种情感总是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翻转，直到让自己悄然泪下。

许多年过去了，再一次在中考的时候想以前的那些经历，虽然已经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淡去了原来的色彩，但是那些留在记忆深处的人和事，依然还那么清晰。回想我们走过的每一步，无不浸润着老师的心血。他们，是我们人生路上的指路人。

中考，是我们经历的第一次真正有意义的考试，这里有成功，也有淘汰，我们第一次开始懂得竞争的意义。从那时起，我们才真的开始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