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散文）五一

五一是一个人，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与其说得力于他的勤劳、朴实而且任劳任怨的父母多少个夜晚不计报酬、加班劳动的结果，还不如说是那个年代人民群众娱乐的结果。

在那个肚子还填不饱的年代，没有电，更没有电视机，每到夜晚，只有上炕睡觉。也只有三尺炕头还能找到一点业余生活的娱乐。

小时候，五一被大人逗乐关于父母结婚那天自己的存在时，问道：“我在哪里呢？”邻居狡猾地笑：“你在你姥姥家看大戏呢。”

五一就哭。父母结婚这么重要的人生大戏，自己怎么能够不在场呢？

直到五一也做了父亲，他才真正明白，他就是人生而有之的环链中的一个节点。他需要承上启下，把自己这个节点做好。俗话说，上有老下有小，五一活的不是他自己。

他要关心躺在医院的父亲，每天拎个保温饭盒从菜场到家再到医院来回跑，一定要把自己的孝心化做饭盒里有温度有营养的鸡汤。还要关注即将高考的儿子的学习，在儿子写作业的时候，坐一旁给儿子扇扇蒲扇，剥剥橘子皮，削削铅笔，以最大努力使得做父亲的责任不缺席。到卧榻之上，他还要哄自己的“爱妃”睡觉。近一年来，她可能是进入更年期了，患上了失眠症，整夜的不睡觉，黑灯瞎火里忽闪着一双大眼睛，怪吓人的。他要用一个男人的手去抚慰抚平一颗烦躁的心。

一不小心，他就活成了电影中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其实，五一的生活跟张大民的幸福生活没多少出入，可能具体细节上有些差别。这样生活的人，现实生活中应该有很多很多。在中国传统文化熏陶下的生活里，能够把生活的艰难险阻过成积极乐观的人生体验，向来都是中国人心目中的幸福生活。

虽说生活过得贫了点，平时蒜瓣儿都不舍得任性扒，能省一瓣儿是一瓣儿，可是五一并不贫嘴，说话同样像扒蒜瓣儿，都省着用。并且在家说话声音都很低，似乎声音高了就费电了。儿子说他是没钱才不敢大声说话。这句有点犯上的话，扽住了他的筋儿。

“活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你就知足吧！”五一教训儿子说。

儿子做了个霹雳动作，调皮地反扑，“我是红旗下的蛋，越看越好看。”

“什么乱七八糟的”，五一听不懂，就像看不懂儿子的穿着打扮和发型。

五一没赶上接父亲的班，等到他面临参加工作的时候，政策上不兴了。父亲是在县机械厂退休的，原是个车工，每天跟车床打交道，直到现在，父亲还习惯戴着套袖，哪怕穿着西装。过年那几天，那双套袖实在有碍节日喜庆气氛，母亲好说歹说给他取下来了，并且答应他过了十五再戴上。

没留神造了一根枪管，是父亲最不愿提起的往事。他没当过兵，不懂枪。根据别人苦口婆心、死皮白赖的要求，他开动脑筋想办法，私自改造了车床工件，居然车出了带内螺纹的钢管。开始他对自己“八级车工”的成就很是激动并自豪了一阵子，后来邻县出了枪击案件，他才知道那内螺纹原来是弹道。好在没出人命，警察一边恭敬地称呼着“李师傅”，一边给他上了一课。

本来车枪管的报酬可以换来一个五口之家吃饭一个月都吃不完，出了事情后，他拿出了家里几乎所有的积蓄。为此，有两年春节，五一和他的弟弟妹妹都没有穿上新衣服。“八级车工”李师傅终于尝到了“干私活”的代价。

父亲背着历史的黑锅退休了，这个黑锅是他自己制造的，怨不得别人，更怨不得社会。退休以后，父亲就被这口黑锅压驼了背，到老也没站直了腰杆。

父亲驼着背站在自己的车床跟前，透过一副瘸腿的老花镜审视着手里加工的工件，不时地用卡尺比划比划。市场经济社会大潮中，退休的“八级车工”李师傅不肯闲着享清福，自己买一台车床，办了个五金机件加工门市部。他用自己熟练的双手，在自己熟悉的领域，一边为祖国经济发展添砖加瓦，一边为家庭生计创造财富。

五一没考上大学，大学倒是上了他。他把职业技术学校学到的电工技能转变成了本地一所三本院校的电工。因为跟父亲不同行，两个人有空坐一起喝酒的时候，并没有多少话说。

在五一的关于父亲的印象中，父亲是一个驼背的形态矍铄的老头，头发被岁月梳理得比荒野的荒草都萋萋；穿着带有套袖的工作服；戴一副瘸腿的老花眼镜，用绳子环系在脑后，不用的时候便吊着在脖子上；在某县城某街道门市口，坐在一只断了藤条的藤椅上，手里端着搪瓷的茶缸，茶缸带盖儿，透过经年的黑灰色的茶渍还能辨认出缸体上印着“为人民服务”的红字；闲了也跟其他老头下下象棋，摔坏了用电工黑胶布包扎起来的犀牛角材质的那种象棋。

八小时工作制下，父亲对待工作就像对待自己的父母，何止于兢兢业业，简直是有了血缘关系的那种亲情。风雨霜雪，几十年如一日，几乎没有一天迟到早退，而且加班加点的干活儿，都不计报酬的。从社会主义工商业改造到社会主义工业化大建设到改革开放，父亲作为一名国家正式职工，社会主义工人阶级一员，经历了很多风雨，同时磨砺了一个劳动者光辉的人生。这种光辉是父亲衣柜里藏着的一叠子奖状，每次拿出来都散发出金子般的光芒。

五一的工作就不必太多的兢兢业业了，反而有点二大爷赶集。老爷子就看不惯他，说他不上班对不起自己工资。五一说：“你不懂！我早就提前做好了工作，电路运行安全稳定，不出故障就不用紧着每天按部就班。现在很多工作都是弹性工作制，还有很多工作的年轻人在家不出门就能完成工作任务，这就是网络时代。”老爷子真不懂，看不透这世道，难道在家坐着也能拿五一劳动奖章？

门市的业务量一天天减少，父亲闲着的时间就多了。他每天坐藤椅上，手捧着搪瓷茶缸，看街道上人来人往。挣钱少了也发愁，就寻思。孙子一句话提醒了他，“现在都是数控机床，加工精度非常高，你那玩意儿早过时了，像老牛一样慢吞吞的，又没有精度，当然就没业务了。”

是啊！“八级车工”李师傅回头重新审视一遍自己心爱的车床，真的像极了一头迟暮之年的老牛卧在那里。

后来这头老牛就吃不动草了，自然也很难挤出奶来，眼看着房租费都挤不出了。五一说：“关门算了，关门大吉！”

父亲很不情愿地回到家里，整天把自己关起来，没有一点动静。他不吸烟，戒烟戒了二十多年了，突然有一天，五一就从门缝里闻到了烟味儿。

吸烟是可以解闷的。一个老牌的社会主义劳动者，突然有一天彻底地缴了他的劳动工具，他怎么甘心。

他吸了几天的烟，像是想明白了。拿着斧子凿子锤子，在家四处搜磨，修理桌椅板凳各种家具。一次不小心一斧子下去切了自己左手半个大拇指。他皱了皱眉，对五一说：“轻伤不下火线！劳动者岂有不受点伤的。”

人要是老闲着也能闲出毛病来。五一认为，父亲住院就是自个闲的。自从母亲走后，落下老爷子一个人，倒是也清净，只是整天没抓没挠的，心里空落落的不是滋味儿。五一劝他到广场上去转转，见见人，取个闹，他不去。他自知四肢不协调，说话拖社会发展进步的后腿，再说，他驼背，影响城市广场形象。

五一大约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某个五一劳动节出生的，母亲在家生他的时候，父亲正在厂里参加节日庆功会，站在台上领奖状。父母也没多少文化，随口而出，“就叫五一吧！”父母的原意是叫他继承劳动者的光荣传统，把劳动光荣的精神发扬光大。

年轻的时候，五一跟其他青年人一样，胸怀远大理想，觉得一个人活着，就应该用自己勤劳的双手为社会做贡献，为祖国创造财富，同时实现自我价值。后来活腻歪了，才发现：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时代在进步，社会在发展，五一紧赶慢赶，终于没有赶上滚滚列车，只是也没有死在车轮之下。现在的五一，不但是幸福生活的张大民，还是年轻人嘴里叫嚣着的那个“油腻大叔”。他也搞不清自己活着活着啥时候就活成了“油腻大叔”。

整天洗不干净的脸和脖子，散发着油腻的反光，衣领总是油腻着；一挠头就哗哗地掉头皮屑，像雪花一样落在衣领上、肩膀上；小拇指的指甲总是保留着不剪，长长地存在着，就为了方便随时随地掏耳朵挖鼻孔；腆着肚皮，腰带上挂着钥匙；虽说脖子上没钱挂金链子或者紫檀木的珠子，但是戴一只金戒指是必须的；也穿道袍那样的休闲服装，潇洒飘逸；有时候手里捧着紫砂壶，走到哪里喝到哪里；如果有机会，他也会给小姑娘看看手相。

并且走到哪里，常常都会与人交流讨论一个相同的话题：劳动创造财富和价值吗？五一劳动节还有必要存在吗？

在他那里，开始对劳动的含义产生了怀疑。不劳而获的事情在现实生活中不断上演，逼着他去重新审视一个中华民族传统美德。

他跟父亲也交流了一下这个问题，父亲把筷子使劲摔在了桌子上。

在父亲眼里，维护一个劳动者的尊严，比劳动本身创造的价值更有价值。

五一把家庭事物都规整好了，就高高兴兴上班去了。路过某个工厂门口，他看到门口两侧八字墙上写着：高高兴兴上班来，平平安安回家去。五一心说：废话，一切正确的话都是废话。

五一所在的三本大学也有这么个八字墙壁，只是上面写的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五一又心说：毛爷爷饶了我吧！我只是来做电工的，就不用学习了吧！

儿子的学习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五一默念着儿子能考上一所理想的大学，将来不要做工人，在劳动一线出力流汗，起码要做一个脑力劳动者，用智慧的头脑而不是打泡的双手为国家做贡献。

五一爬上高高的梯子修理灯具，他的同事在下面闲着没事，随手一拍。五一看了看照片，从满脸汗水里终于看到了劳动的美。

五一走进人堆里，就叫人认不出来了。人堆里像他这样的人，作为自食其力的社会主义劳动者，比比皆是。五一不是一个人，他是一群人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