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武侠梦

老婆病了，乖乖地躺在我怀里，像一只听话的猫。

躺在床上，一起看“哑巴新娘”：里面是一个男的生病卧床不起，他的哑巴老婆做恶梦，梦见了自己父亲被坏人杀死的情景，这个男的，抱着痛哭的老婆说：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可惜现在，我病了，连自己也照顾不了。

每回看到这种场面的时候，我照例都是要义愤填膺的，握紧一阵拳头，不过，最后还是无奈的松开。无能为力呀。

从小性格软弱，不爱打架，个子不高，且瘦，爱生病。后来，开始看武打片，开始按照自己的方式，想象做一个武林高手，每天晚上，在生产队的麦场里面，毫无章法的挥舞拳头，期望有一天自己也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能除霸安良，人人敬仰，也能噌地一声，就飞到墙上，在村子里的那些看起来很高大的楼瓦房上飞檐走壁。用我爷爷讲的形容故事里的绿林好汉的词，就是：一把好手！

小时候看的第一部武打片，是电视连续剧“霍元甲”。村里经常停电，只有一家有台黑白电视机。每到晚上大家都去，黑压压地挤了一屋子小孩。看完了，就到麦场上练。跟我一起练的，还有两个小孩。是我三叔家的。大的比我大半岁，小的比我小两岁。他们俩是亲哥俩。我们仨是亲叔伯兄弟。大家虽然天天一起练，但是武功的路子并不同。

我属于“形意派”的，拳法无定规，心随意动，天马行空，想怎么来就怎么来，不按任何套路。我喜欢自得其乐，不太喜欢跟人过招。我的练功对象是麦场里那堵矮墙。那堵矮墙上辈子一定是跟我有仇的。

老大属于“铁砂掌”的，脚步不丁不八，稳稳站立，可谓腿是两扇门，全凭手打人，反反复复就两招，黑虎掏心，力劈华山，因为身高马大，所以看起来势大力沉，嘴里还喊着：呼呼呼。他有个习惯，就是出手前喜欢通知你：我打你左肩。看，又打中了吧！

老二应该练的是“谭腿”了，像车轮一般在麦场满场飞，神出鬼没的，喜欢做一些高难度的动作，比如金鸡独立啊，连环锁子脚啊，等等。不过，常常是腿还没到，自己已经先倒！抬脚过高！

记忆中，那是无数个乡村的月夜。麦场上没有大人，只有三个小孩夜夜用功，为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梦。武侠梦！

那时候我们还在上初中。成绩都不错。是所谓的好学生。平时不爱惹事，即使人家欺负，也能忍就忍。不过，我们心里当然不是这么想的，我们不出手，因为担心一出拳会死人！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高中。高中去了县城，曾经的习武场，被冷落了。只有乡村的月夜还在，想来月亮会更加寂寞。他的视野里，只剩下夜色中的房屋、大树、庄稼，再也没有我的梦想。我当年打翻土墙的那一掌，掌印也许还在。那是我此生最有成就感的一掌！

那时候，我们的偶像只有一个，就是霍元甲。跟我一样从小就体弱多病，但是，最后谁都打不过。

高中的时候，开始接触金庸的书。太玄了，我们无法再连，因为不知道该怎么练，黯然销魂掌，降龙十八掌，凌波微步，六脉神剑，太多了。我只是按照电视连续剧射雕英雄传里的动作，学会了一式：亢龙有悔，兴奋地时候反复比划几遍，感觉不过尔尔。

我看的第一本武侠书是：天龙八部。是在一个自习课上，我表哥偷偷塞给我的。是那种盗版的，把一本书拆成很多本，重新装订，包的是牛皮纸的那种黄皮，三毛钱一天从地摊上租过来，印刷的很差，纸也很差，常常页数不对，有些情节颠倒错乱。当时，这些都还是禁书，跟所谓的“少女之心”同类。老师不许看的。对我来说，却仿佛如获至宝。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夜梦，梦里一次次地走到了宿舍的房梁之上。醒来后许久，还不知身在何处。

后来的功课一落千丈。天天怀揣一本小黄书，晚自习以后还在校园里溜达，寻找亮光。因为教室九点钟就熄灯了。那时候学校还没有路灯。我经常在高三复习班的窗户外面借光读书，那认真的劲头，相信可以感动很多人。看书不敢太快，因为没钱，口袋里一般最多就是五块钱，是住宿生一星期的餐费，只够交一本的押金，看完了可就没得看了。十点半，复习班的教室也熄灯了，只好去蹲厕所了。河南淇县一中1986年男厕所的那盏灯，我一直认为，是这个世界上最暗最黄的一盏灯。我就是在这盏灯下，看坏了眼睛。我终于近视了。

后来的日子，不用赘叙。一直看完了所有的金庸的书，看了很多遍，没书可看了。精力只好回到了学习上。而我的表哥继续醉心于武侠，酷爱出头，天天打架，被学校开除了。到了一个工厂里上班，天天腰里别着刀子。后来，我姑姑怕出事，有一天就偷偷把他的刀子藏了起来。谁知道第二天就出了事。跟一个人几句话不合，打了起来，人家打不过他，就掏出了刀子，但是，他没带刀子。结果，就被捅了一刀，送到医院就死了。我姑姑家有三个男孩，前面两个都是弱智，就这一个又聪明，又帅气。我姑姑眼睛都几乎哭瞎了。

我当时的功夫跟我表哥没法比。我都是想象的招式，从来没有实战经验。我表哥是一百多场架里打出来的，一般人都不是对手。但是，他的拳头还是硬不过刀子。

什么狗屁武侠！我后来就不练拳了。改练气功啦！

练气功练得感觉有些走火入魔。只好停手一段时间。后来一件事的发生，让我彻底放弃了武侠。那时候我已经大学二年级了。

一个暑假里，我回到家。那时候爷爷奶奶都还在，该轮到我家里住了。关于我的爷爷奶奶，我有很长很长的故事可讲，以后有机会再说吧。我的爷爷是最称职的农民，勤劳，朴实，善良，有爱心，会讲故事，聪明，还识字，爱看书。我的奶奶是这个世上对我最溺爱的人。两次为我摔断了腿，一次是为我去够挂在房梁上的篮子里的枣，一次是一个大孩子打我，她去拉那家伙。我奶奶是小脚。

那天，我从外面回来。到我爷爷奶奶的房间，我的奶奶出去了，爷爷在。我跟两个同学一起过去的，我怕爷爷闷，常常去拉着爷爷下象棋。但是，爷爷今天有些不好意思，说：你们下吧。我看就行了。

下了很久，爷爷一直坐在旁边看，但是今天，他没有发言。慢慢天黑了，两个同学回家了。我看爷爷的眼神很奇怪，好像有些茫然。我就问：爷爷，你想什么呢。

爷爷说：没想什么。我说，你的眼睛怎么？

爷爷说，今天下午一直都看不清东西。什么都灰蒙蒙的。

我吓了一跳。当时有些幼稚的我，马上明白我该作些什么。作些什么呢？我会气功呀。我用气功给爷爷治眼睛！我煞有介事地拉开架势，开始运气，渐渐感到手心很热，两掌之间气场越来越强，但我不知道该怎么治眼睛，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把双掌放到爷爷的眼睛上面，来回交替，嘴里不断问：有没有反应？有没有反应？能看见了么？

爷爷的回答，只有三个字：看不见。

第二天，爷爷的眼睛自动恢复了。我也就心安理得。很快暑假结束，我回到了学校。不久，噩耗传来：爷爷病逝了！

爷爷的病是脑溢血。爷爷眼睛看不见是因为脑部血压太高，压迫了视神经。

我练了多少年的“武功”，又练了那么久的气功。什么用也没有，不仅仅没有救了爷爷的命。甚至还耽误了爷爷的病！如果，我当时把这种情况早点通知我的父母，也许他们会及早提防，早点送爷爷去医院。

说什么都没用了。那时候，大家的医疗保健意识都还很差。那时候，老年痴呆不是病，而是正常！现在科学说：老年痴呆是一种病。

唉。我的武侠梦，其实是我年少无知的一种见证。我多少年相信是真的，多少年勤练不辍，但是，到了关键时候才发现，一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一切都是胡思乱想，一切一切，都不过是自己骗自己。我哪里是什么大侠啊。总是幻想一大堆成功，幻想天花乱坠，也总觉得将来会有一个小龙女坐在古墓里等我。可惜，杨过只有一个，世上蠢人，有一火车。

今夜我忽然很怀念我的乡村年少生活，怀念我儿时的玩伴，怀念我失落的武侠梦，怀念我最最慈祥的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