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景芳:孤单病房


郝景芳:孤单病房

文 郝景芳

诊室里只留下齐娜和韩姨值班,其他小护士都兴高采烈地下班回家了。

齐娜有点不痛快。和男朋友冷战的姑娘都有点不痛快。她下定决心不联系他,也不接他电话,可是暗地里却悄悄观察他在网络上的轨迹,修改自己的签名状态。她就不信他不看。 她把房间里屋中每件家具表面的显示功能都打开,桌子上、档案柜侧面、药品柜外表,图像四处流动,颜色鲜艳的网页相邻,夸张的大笑和仰头看天的忧伤无声无息地出现消失,成为彩色壁纸。上网小秘书在四处逡巡,替齐娜寻找阿Paul的踪影。

韩姨去查房了。齐娜觉得没什么好查的,那些人总是那样,活不好也死不了,看多了就烦了。但韩姨坚持每天都按时按点查。韩姨是那种不管带多少饭一定吃完最后一粒米的人,帽子和手套收在哪儿从来都不变。齐娜觉得韩姨跟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如果悲伤是蛋白质,谁是我的消化酶? 齐娜写完这句,嘿嘿地笑了,觉得爽快了些。她叼着笔琢磨下面该写什么。 这时韩姨回来了:“你来,21床有问题。” 齐娜却不想动,低着头仍然拿小本子打草稿:“又是什么问题啊?” “你先来看看,我怕待会儿又要休克。” “能是什么事啊。”齐娜把笔往前一扔,“还不就是老一套,烦也烦死了。” “我怀疑得加量了。”韩姨解释道,“你得帮我确认一下。” 两人走进楼道。齐娜把网络小秘书调成振动模式,手机塞回口袋里。白大褂系上扣子,立刻显示出齐娜凹凸有致的身材曲线。

楼道里早就没人了。空空的手术车和输液瓶立在墙边,一旁是等待收走的大包医用垃圾。屋顶两侧一盏一盏小白灯,照在墙壁上大脑的照片和绘图上,效果颇为惊悚。 齐娜拿出一粒糖扔到嘴里说:“我真就不明白了。这帮家属也是,什么毛病都没有的人还要送来。人又死不了,在家里养着多好呢。” 韩姨和蔼地说:“话不能这么说。至亲的人,家属过分担心一点也自然,咱们要理解。” “是,您是活菩萨,我是小夜叉。”齐娜双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一蹦一跳地下楼梯,每一步把脚踢起来一下。 韩姨也不着恼:“咱们这儿毕竟有设备啊,又有专业的人照顾。” “得了吧。”齐娜笑道,“就咱们那破脑波仪?现在谁家不能自己买两片电极往头上贴啊,自己在家里输,没准比咱那脑波仪还强呢。” “咱们毕竟有程序,随机生成的没有重复,效果好一点。” “重复不重复有什么关系?你以为他们还记着每天输入的是什么啊?你随便输一百只鸭子叫我估摸着效果也一样。” 两个人走到病房门口。韩姨先站住了,郑重其事地叹了口气。 “唉,”韩姨说,“有些人到这儿,也是因为没办法。家里头几个人都犯这毛病,都躺下了,谁也没法照顾谁。都是可怜人。” 齐娜没说话,吐了吐舌头。 韩姨推了推眼镜,像教导主任一般恰如其分地说:“这个现象其实蛮严重的。我上星期在会上也讲了。我听说现在住院的人越来越多,已经占到人口一定比例,这已经很严重了。越是这样,正常关注他人就越少,住院的人就越多。恶性循环,到最后只能大家一起住院。这问题不能小视。这是一种新的社会焦虑,如果不能充分正视并研究,很可能还会变严重。我前两天写的书就是探讨这个问题。我这本书很快就要出了,到时候会是这个问题最详细的研究记录。我引用了焦虑社会学的一部分内容,你要是感兴趣,等我下个星期印了初稿拿来给你看看。” 齐娜故意向韩姨身后看去,说:“咦,20号怎么坐起来了?” 韩姨连忙转身:“啊?什么?” “又躺下了。”齐娜说。 于是韩姨不再说什么,和齐娜一起进了病房。

齐娜随手把病房里几个柜子表面和墙壁上画框里的显示屏都打开了,网页又充满了房间。她心急地刷了自己的状态,发现有两个回复,都是闺蜜发的表情画,没有阿Paul。她有点赌气地拍了拍网页上小秘书胖胖的屁股,一巴掌把它又拍回浩渺的搜索的海洋去了。韩姨有点不满屋里华丽的光,想让齐娜关上,齐娜只当没听见。

她们首先扶起21号病人。21号已经有点抽搐了,一只手在胸前,两个手指扭曲跷着,身体无力地一抽一抽。她们连忙扶她坐起来,给她擦了嘴和脸,按摩手臂,喝了一些清水,送服了药。21号是个肉乎乎的女人,四十多岁,头发不多,皮肤倒十分光洁。坐着的时候她的眼睛也是闭着的。齐娜记得,她似乎昏迷很久了。 “你说人活成这样还有什么意思。”齐娜叹道。 “怎么活不都是活着吗?”韩姨说,“其实她跟一般人也差不了多少。” “要是我就去死。”齐娜说,“整天靠别人的话活着,不如死了算了。” “那还能靠什么活着?”韩姨说,“我书里也写过这点……” 她们正要给21号接上脑波仪,20号突然喘起来了,像要窒息了一样,大口大口喘气,怎么都喘不上来,呼哧呼哧看上去十分痛苦。20号是个其貌不扬的矮小男人,即使昏迷中,家人也按他平生的习惯,把他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到一边。他的双手也像抓住西服的衣襟般抓住病号服。他一边气喘一边皱着眉头,表情十分痛苦,挣扎的力气也很大。她们费了力气才让他躺好,给他头顶上接上电极。脑波仪打开了,电流缓缓输入,他慢慢安静下来。 20号的毛病非常典型。最初这种病发现的时候,很多人以为是肺里或气管出了毛病,却无论如何都查不出来,输氧并没有用,坐或躺的姿势也无关痛痒,误诊甚至死了两个人。直到有人想到了脑波仪,才发现这种奇怪的毛病—大脑紊乱型呼吸不畅。

这时,小秘书报告,在一个女生的页面上找到了阿Paul的踪迹。他评论了。 齐娜奔到柜子旁边,死死盯着阿Paul的话。只有短短的两个字“支持”,可是显得如此刺目。他评论的不是他们认识的人,而是一个公共名人,一家科技公司的美女代言人,最近很红的新科技普及者。她常常讲一些科学发展的趋势,阿Paul常去关注。其实她讲些什么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漂亮。在齐娜看来,她总是搔首弄姿地捧着一些所谓的新产品照相,根本就不是为了推广新产品,而是为了展示自己长得好看。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就是喜欢听自己被人夸,喜欢出风头,虚荣至极。可笑的是还真的有好多人每天围着她赞。 齐娜颤抖着往自己的页面上打上一行: 虚荣的人是可耻的。 她又看了一遍,“支持”二字像刀子扎她。阿Paul在他们冷战的生死关头没有一封信发来,却竟然有闲心去美女的页面说一声“支持”。天啊,齐娜觉得活不了了。瞧瞧阿Paul回复的是什么消息啊。“新产品:网络隐身衣,专门躲避网络小秘书。”这不就是为了彻底躲我吗?她想,这简直欺人太甚。 齐娜忍不住又一次更新自己的状态:

悲伤他妈的去死,我要喂回忆喝王水。 她又把气撒在小秘书身上,对它毛绒球球的身体又捶又打。可是小秘书却一点不生气,只是在网页上四处乱跑,每次跑到角落就抬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她。她下不去手了,愤愤地丢开网页,回到韩姨身边。

韩姨已经帮22、23号也擦好了额头和脸。 “快十一点了。”韩姨看了看表说,“我得去实验室那边看恒温箱了,剩下的你来吧。” 她说着迈着平稳的步子出门离开,后背一直挺得直直的。十一点整,一分不差。 剩下齐娜一个人,她被遗弃的悲伤更无法排解。她想哭,可是呜呜了几声,却无论如何没有眼泪。她跺着脚,心里同时腾起膨胀的难过和空洞的寂寞,可膨胀填不进那空洞。她将网页全关掉,屋子里一时间仿佛黯淡了。柜子和墙壁都恢复了空无一物的灰白色,金属质地冰冷平整,像无动于衷的冷漠上帝,远远地看着她。 齐娜几乎是带着点摔打的气恼打开所有脑波仪,生成所需要的一切信息,连接上电极,给每个病人的头顶乱七八糟地贴上。她不知道自己的心情坏掉会不会影响仪器的随机生成,即使会,她也不想管了。她都快分手了,哪还有心情去给几个永远昏迷的家伙。22号是个过气的女明星,年轻时还算漂亮,但衰老得很快,刚过三十就没人再理。23号是个闲职者,总是发文章与其他人战斗,他指责当红者是草包,说自己是伟大作家,因为卡夫卡和曹雪芹生前都发表不出小说,而他也发表不出。他们都有着特定的程序,生成适合的语言。 齐娜看着每个监控小屏幕上显示的语言,以确保通过脑波输入的是合适的电流。 电流汩汩流动。

“赞!就是要活得有个性!你身材好婀娜!你说的养生汤我回去做了,真是好极了!你是大美人!丰满性感,比骨瘦如柴的小妞美多了!那堆柴火棒,丑死了!”这是给21号的。21号在床上忸怩起身体,脸上洋溢着甜腻的笑,肉肉的肚子摩擦着床单,把床单弄皱到一边,齐娜不得不费很大力气给她拽平,又擦了擦她的口水。 “我们全家都是你的粉丝!真是大快人心啊!我特别喜欢听你演讲!我觉得你特幽默!我本来不想活了,是你的演讲给了我勇气和力量!”这是给20号的。20号的身子抽搐起来,腰向上弓起,随着输入话语的节奏兴奋地一窜一窜。 “你还记得我吗?我支持了你十年啊。你的演技太棒了,比现在所谓新明星强太多了!时代堕落了,但我永远记得你!你是经典!我爱你!”这是给22号的。22号一直比较安静,她只是闭眼躺着,嘴角微微上扬,双手向身体上方伸出,像圣母一样。 “加油!你是人类的良知!你是最勇敢的战士!别跟那些脑残一般见识!他们只会拉低你的智商!那些人都是绣花枕头,他们攻击你是因为你说真话!时代一定会铭记你的!”这是给23号的。他比较吵闹,不只是被动听着脑电波传来的话语,而且嘴里不停唠唠叨叨,跟着输入语言的声调起伏,反复重复着某个什么观点。齐娜听不清他的话,只知道他用各种声音和各种语言重复同一句话,攻击力十足,电流的输入就像是战鼓擂擂。

齐娜弄好一切已经过了午夜,她疲倦地坐在空床上。身体疲倦,心也疲倦。这世界似乎只剩下她一个人。充满乏味金属的房间衬出她单调乏味的心情。她掏出手机,又刷了几次评论。夜深了,也许大家都睡了。没有人回复,阿Paul还是不见踪影。只有电流枯燥持续。她无力地坐在病房中央,灰色的墙壁地板似乎就是全世界。 也许试一次也无所谓,她忽然想,就一次。 她躺到空床上,将几只电极贴片贴到自己额头上,闭上眼睛,按下机器上的栗色开关。机器先嗡鸣了一阵,扫描她大脑里的思维过程,然后她开始听到催眠曲一样的低声絮语,像某个朋友的仗义执言,又像某个睿智老者的谆谆教导。她心里有一种被温柔按摩过的舒适,呼吸平顺之后,灰色病房消失了,她看到朝阳下的绿草露水。“你的内涵深,肤浅的人不懂!”声音以令人确信的口吻在她头脑中温柔回响,“你长得一点都不差,不比那些肤浅的美女差,只是你不像她们那样爱表现罢了。虚荣是可耻的,表现自己的人,早晚有一天被人不齿!你比她们有思想多了!爱你的人早晚会发现这一点。”齐娜在这些话里安静下来,世界充盈了,阿Paul似乎离得远了,也没那么重要了。她不清楚自己睡着还是没睡着,只觉得阳光下的树叶散发嫩绿环绕在她身旁。她在迷迷糊糊半睡半醒间想到,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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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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