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大山 倒下了！

再过三天，就是父亲的周年祭。作为父亲最小的儿子，我俩冥冥之中有一种不可言喻的特殊情感。如古语言:“皇帝爱长子，庶民爱幺儿”。长子被爱，是因为他肩负重任，要继承父亲的大业；幺儿被爱，却是因为他是用来养老送终的。我没有给父亲养好老，这是不够格的；我没有给父亲送到终，赶到时已长眠于门板上，这是不尽职的。我深深地感到惭愧，有时甚至有一种负罪感。

我读了一点书，现在又教了几十年，也算初通文墨吧，有义务为父亲写点什么，就用这菲薄的文字作为祭物，敬献于父亲的坟前。我不能奢望会感动旁人，但父亲的子孙后代，若能理解其一，也至少有一点意义了。

父亲阳寿九十一，和我相处了五十一年。那曾经的点点滴滴，只言片语，经过一年的沉淀，反而更清晰地浮现在我面前……

统领一个大家庭

父亲十五岁时，由于他父亲和伯叔年老体弱，无法操持三十几口的大家庭的“内政外交”事务，只好退居二线，让父亲挑起了统管家庭的大梁。在家庭里，对长辈恭敬孝顺，早晚请安；对同辈相互礼让，虚心接受意见；对晚辈关心体贴，仁至义尽。农活熟悉，犁田打耙，栽秧打谷，春种秋收，一马当先，以身作则，老老小小，无不称道。在社会上，以“仁礼诚”相待，能“忍一时、退一步”，也能坚持原则，坚守底线。人们认为，年龄不大，处事分寸恰当，都愿意与父亲交往。

教我读“圣贤书”

父亲没有上过一天学，却掌握了不少的文化知识。原来，父亲每天在外干完活回来，都要在私塾墙边旁听，里面的学生“伊里哇啦”读背，父亲也跟着读背，里面的“熊”孩子能读通顺时，父亲已经在外面能熟练地背诵了。日积月累，由段到篇，由《增广》到《论语》，到《大学》《中庸》，能流俐地背出十分之八。后来我在上小学之前，也能背很多的名言名句，古诗古词，如:“向阳花木早逢春，人逢喜事精神爽”“远水难救近火，远亲不如近邻”“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古人云：“鸟随鸾凤飞腾远，人伴贤良品自高。”起到了潜移默化的效果。甚至在八十五岁时，父亲还背诵了《增广》全部，《论语》部分，有关生活常识的杂文数篇。这不能不佩服父亲惊人的记忆力。我把父亲背诵的内容，请外侄子刻录成光盘，让父亲的后代们都能听到原汁原味的声音。因为父亲的“知识”是“听”来的，所以不识字，不能写字，这是他的最大遗憾。八十八岁时，父亲在我家休养，还悄悄拿起我用破的笔，来练习写学前班的字，并让我教他字的读音。“活到老，学到老”一般都是传闻，而在我身边，却有实实在在的例子，岂不让人感到唏嘘！

永不服输的禀性

当家庭人口过于膨胀时，就面临着分门立户的情况。兄弟都故土难离，不愿搬离老家，而狭窄的地盘又限制了大家庭的发展。父亲就带着妻儿，搬迁到五里之外的陌生的明星村，独自闯荡，开创一片新天地。个中的酸甜苦辣，非经历过的人哪里知道。

当全生产队需要一个管理财务的队长而又找不出人选时，父亲这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人又担起了重任。并且一干就是十几年（因为我放学回家，常常做完作业，就帮着记账），直到改革开放初。社员们都认为他公正无私，让人放心，真是“糊涂人”干出了“清晰事”。

一定的预判能力

——对金钱:父亲认为，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即使在十分困难时期，乞讨的人来到我家，都没有空手而归的:哪怕只有半碗稀饭，一个馍馍；亲朋好友有灾有难的，一定解囊相助。我姨表兄张世清是四川大学数学教授，用自己的钱在他读过书的小学中学设立奖学金，父亲夸赞他做得好！并说钱多有啥用，到头来还不是一张纸？那些贪官被搜查出来的钱，多得连卡车都装不下，连点钞机都烧毁多台，和作为一个老农民的我的父亲相比，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感到羞愧和汗颜？

——对房子:农村房子空的很多，不少人却跑到城里去买。现在的人哪里能住这样多房子。的确，据说有些城市已经变成空无一人的鬼城，房子的泡沬也不知什么时候破裂。

——对自己:活了九十多年，就算一天消耗一斤粮，已经消耗了三万多斤，堆积在那里，就像一座小山，很知足了。“人死如灯灭”，死后随便埋掉，不可讲究。父亲这样说，让我们这些晚辈情何以堪！

——对社会:现在社会好，吃穿不用愁，去过广东，到过西昌，也算见多识广了。第一代领导让我们翻身了，第二代领导让我们富裕了，第三代领导让我们幸福了，中国会越来越好！父亲从旧时代走来，没有文化知识，只有较长的人生经历，却比常人懂得多，看得远，不禁让我们这些所谓的知识分子感到羞愧:这哪里是一个乡下封闭的农村老头，分明是日理万机的朝廷重臣！

一座大山轰然倒下，我没有父亲了，父子的阳世缘分已尽了。但是，父亲的骨血，的思想，的禀性，已深深植根于我全身，剪也剪不断。惟有继承发扬父亲的好品行，好思想:上，才对得起列祖列宗；下，才对得起子孙后代。我想，待我百年之后，一定与父亲长相守，长相依，不离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