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雁翔 | 悄无声息的悲伤 (下)

王雁翔 | 悄无声息的悲伤 (下)

悄无声息的悲伤

文图丨王雁翔

04

几十年的军旅生活,使我养成雷打不动、按时早起的习惯。太阳还未从地平线上升起,我独自在村里闲转,一阵难听的咳嗽声,剧烈、干涩、苍老,将我的目光与一个瘦削、单薄、低矮的模糊身影连在了一起。

七十六岁的桐子娘比我起得更早,正跪在门前的黄花菜地里干活。

她身后的院落,院墙坍废成若有若无的矮坎,一排瓦屋倒了一半,没倒的,屋顶上是一片一片凹陷的窟窿。她栖身的家,是一间简易板房。

没人知道,三十年前,她身后高墙大院里的瓦屋,像亭亭玉立的美少女一样引人注目,高大、敞亮、美观,人人羡慕。

悲剧像一颗闷雷,倏然间落进了她家。一个雾气浓重的早晨,因被骗而背上沉重债务的丈夫突然下落不明。消失前,他已做好了不为人知的盘算,大张旗鼓地和儿子分了家。

他走后不久,儿子也带着妻儿去城里打工,留下她一个人在困境里挣扎。

门前几棵高大苍老的核桃树,正在忙碌的半亩黄花菜,就是她一年的经济来源。

看到我,她停下手里的活儿,双膝跪在地里,一脸惊讶:“你啥时候回来的?”

“回来几天了。”我大声说。她的耳朵有些背。

一垄一垄的黄花刚探出嫩芽。她双手撑地,吃力地挪动身体,然后,将衰老的身子慢慢移到地塄上。腰比月牙儿还弯。

她的衰老让我惊诧:眼窝凹陷,嘴唇萎缩、凹削,腮帮子瘪着,沟壑般纵横的皱纹里,隐藏着人生的繁密沧桑。因为哮喘,她边说边咳,喘息急促,一阵紧似一阵的咳嗽,让我心里不安、紧张,瘦弱单薄的身体,似乎一股风就会带向远方。


王雁翔 | 悄无声息的悲伤 (下)


黄花的花蕾早晨开放,傍晚凋谢。太阳即将露脸,黄花头天采摘过的茎秆上,一夜之间,又会挺立起一簇簇细长如指的黄色花筒。

太阳还未升起,花蕾上闪着晶莹的露珠,她和女儿小丫准时出现在自家的黄花地里。那时,她不到四十岁,小丫十四岁,两个身着蓝色白花衫子的漂亮女人,提着竹篮,挽起裤腿,葱段儿似的手指在弥漫着香味的花蕾上欢快、娴熟地舞动。

这是她和女儿留在我记忆里如一段油画般美好的乡村图景。但眼前的她,几乎让我落泪。

她和我母亲关系好,常来串门,但四五百米的距离,对她是极其艰难的一段路程,要走近半个小时。

她的右腿患风湿性关节炎,几乎不能动,只能靠左腿和拐棍,拖着半边身子一点一点往前挪动。

她来了,母亲会给她洗一个苹果或梨。她掏出生锈的刀片,一点一点削成薄片吃,一边慢慢咂味,一边跟母亲说闲话。有时,会让我跑水果生意的五弟帮她在街上买一点止痛片、盐或者醋。

她跪在地里干活,咳得厉害,我蹲在旁边说了几句闲话,心被巨大的悲伤、苦涩揉搓,一种难言的痛逼得我不得不转身离开。

我是回家前在城里偶然碰上桐子的。黄昏,我在泾河边散步,他和妻子牵着一只纯白、肥大的牧羊犬迎面而来。递烟,寒暄。从隔膜、简短的说笑里,我知道他是五家连锁超市的老板,大儿子上大三,小儿子和女儿即将高中毕业。

谁能真正读懂旷野上一棵树的孤独与坚守?

走出很远,我回头望脖颈上金链子比筷子还粗的桐子背影,心想,若他手里牵的不是一条肥狗,而是她母亲骨节粗大、衰老无力的手,或推着她的母亲在河边散步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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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小六像一只大虾,抱着膝盖坐在地塄上,妻子小莲埋头在地里忙着。

“种啥呢,地里一点墒都没,种下去能出来吗?”我问小莲。

“种洋芋呢,今年天旱的劲大(方言,天旱得厉害),种下等雨嘛。”

小六抬起头说:“是他碎爸吗,你咋回来了?”

小六七十三,也许七十四岁,但村里人仍像小时候一样喊他小六。

他的话让我心里咯噔一下,我回老家跟小六碰面的次数很少,他竟能从我与小莲的说笑里听出我是谁。

“我瞎得光光,啥啥都看不见,只能听声音。”他说。

“你儿有钱在城里买商品房,没钱给你做个白内障手术?”小六双眼患白内障五六年,没钱做手术,有人不信,老拿这话逗小六。小六头低到胸腔上,一声不响。

三年前,小六眼睛瞎了。但听觉极灵敏,隔老远,就能听出村里人的脚步声。

小六说:“我现在啥都要靠老婆子,她不在,我就饿死了。”

小莲去场院,去田里,去磨面坊,小六总是形影不离地跟着,脚步沉重,佝偻着腰,像一个蹒蹒跚跚跟着大人的孩子。妻子跟人聊天,他怀里抱一根棍子,默默坐在旁边。妻子在田里干活,他坐在地塄上,在无限的寂静里听鸟声、风声,听庄稼在风里拔节、喧哗。与那些没有心灵世界的人相比,小六有别人看不见的辽阔世界。

他说,生活好了,人心瞎了,好东西都被钱毁掉了。都不愿吃苦种地争着去当城里人,吃什么,喝西北风?以前地里啥野物都有,年年往里弄化肥农药,连只兔子都见不到了。天天吵吵着搞什么振兴,靠我们这些半死不活的老人和娃娃,能干个啥,得想办法让有文化、有能力的年轻人回到农村来……

他絮絮叨叨,平静、隐忍,像自言自语。他黝黑、粗糙,皱纹如沟壑的脸膛上,看不到阴郁与焦躁。他在黑暗的世界里聆听、注视大地和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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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宝峰家院子里,跟宝峰七十四岁的老母亲说闲话。宝峰的丰田越野车忽然刷啦一声,停在了院门口。

太阳快落山了,我以为宝峰夫妻俩会在家陪他母亲一宿,帮着收拾一下卫生,洗洗衣服什么的,没想到,他急匆匆卸下一堆吃食,前后不到半小时就一阵风似的离开了。

老伴过世后,据说宝峰娘在城里跟着两个儿子生活过半年。后来就死活不去了。

她身上的衣服看上去已几个月没洗过,衣服前胸上是一层层的脏污,厚实、发亮,裤子几乎看不出颜色。她腿痛,站立困难,不洗衣,也不做饭,吃完儿子带回来的吃食,就是开水泡馒头。馒头没了,就托人从集市上买些。

村里的老夫妻,不管有没有生活自理能力,几乎都跟儿孙们分开单过着。

夜里,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村里独居老人的生活,像一道道利器,在我脑海里不停地闪着芜杂、粗粝、尖锐的光。是什么将这些风烛残年的老人隔在了幸福的岸边?

他们曾看着我从一个懵懂毛孩成长为一个英俊少年。我离开村庄时,他们都还是四十来岁的人,正当壮年,一边甩着汗瓣子忙农活,一边扶养老人和孩子。20世纪80年代初,土地刚包产到户不久,许多家庭日子还普遍艰难着,但忙碌、艰辛里,脸上都洋溢着欢喜。在耕读传家的传统文化里,家家都是十多口人的大家庭,几代人生活在一起,有欢喜,也有争吵,受亲情道德伦理约束,老人是家里的尊者,不管大人小孩子,孝都皆为大。现在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是金钱、欲望膨胀下人伦道德的断裂、塌陷,还是城市化进程中的必然阵痛?抑或人心、人性从来如此?我无法回答自己。我的胡思乱想,像南方潮湿的龙舌兰,交织,攀缘,混乱得理不出所以然。

我相信,在他们漫长人生的种种滋味里,最难熬的也许不是曾经的贫穷和劳苦,而是晚年的孤独与寂寞。

米兰·昆德拉说:“老人是对老年一无所知的孩子。”人都会老的,这是自然法则,生命轮回,谁也逃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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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村庄仍然朴素、宁静,大地辽阔,万物生长。

我像一个游手好闲之人,每天在乡村古老、缓慢的时间里闲转。我知道有些消失永不再现。

在村口,我碰上明强,他戴着草帽,拉着架子车刚忙完田里一点农活往家里走。

明强是手艺人,可以出门挣大钱,但他寸步不离地守在这片辽阔的田野上,几乎没出过远门。

明强父亲去世时,他母亲五十多岁。那时,我还是一个五六岁的毛孩子。

兄妹五个,明强排行老大,他母亲是“三寸金莲”,生活的重担主要压在他肩上。除了在近处揽些木工活挣一点钱,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田里忙碌。

我离开村子时,村里许多青壮年已开始潮水般往外涌。明强有文化,会木工,能搭脚手架、砌砖墙,去做建筑工,是会拿大工工钱的。

他说:“家里有老人,走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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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我回家休假,去他家拉闲。他九十一岁的母亲跌倒摔断了三根肋骨,卧床不能动,脾气来了拍着炕沿骂:走开,我不要你们陪,我知道你们都盼着我死……她任性,固执,焦躁,痛哭。他握着老母亲的手,温言细语,小心翼翼。

“妈,下午想吃点啥?”做饭前,他和妻子总是先问母亲。饭菜上桌,母亲不动筷子,他和孩子不端碗。

他在母亲房间里搭一张床,地里农活也撂下了,不分白昼地陪护着。七十二岁的明强满头白发,背有些驼,他吃力地、颤巍巍地把母亲抱出抱进,抱着喂饭,晒太阳,擦洗身子。母亲在床上躺了近一年,身上竟没出过一处褥疮。

寒风吹彻的冬天,他九十三岁的母亲,突然像个倔强的孩子,要吃西瓜。

他顶着凛冽的寒风出发了,在城里跑遍大街小巷和商场,没寻见西瓜,又转车往西安跑。两天后,他一路辗转,从远路上用棉大衣包回一个大西瓜。

他用儿子的爱与温暖,呵护着母亲苍老的身体与灵魂,一直到九十四岁安然离世。

站在路边跟明强聊天时,我想起季羡林先生的一句话:“世界上无论什么荣誉、什么地位、什么幸福、什么尊荣,都比不上待在母亲身边,即使她一个字也不识,即使整天吃红薯。”

我家屋后的扁头,是搞室内装修的,他带着妻子在城里搞了近十年装修。五年前,父亲病逝,他放弃装修,带着妻子回到了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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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母亲八十二岁,但身体还硬朗。我在村里常看见她拄着拐杖遛弯,跟老人坐在一起聊天。到了饭点,扁头七岁的孙女跑来拉着她的衣角说:“太太,回家吃饭。”她笑呵呵起身,牵着曾孙女的手慢慢回家。

扁头的两个儿子和儿媳都在城里打工,几个孩子都留在他身边。他带着大孙子在地里栽花椒树,我逗他:“人家都在外边挣大钱,你在地里刨啥呢?”

他抬头看着我笑:“年龄大了,干不动了!”

其实,他比我还小,也就四十多一点。这几年城里楼市火爆,正是他装潢挣大钱的时候。他干活精细,口碑好,手上活儿常年排着队。回来几年了,还时常有人打电话找他装修。

扁头娘是一个活在体面与温暖里的老人。每次碰面,我都会站着和她说一阵闲话。她的宽厚的笑容里有从容、自在、惬意。她不操心家里任何事情。

每个老人都是一座孤独的花园,他们青春的花朵和记忆在寂静里枯萎、凋谢,像黄昏的花园,明亮、炽热、喧嚣已经散去。她们把自己一生的美丽、健康、力量、虔诚、慈爱、温暖……都献给了家庭和儿女,即将油尽灯枯,像故乡苍凉的原野,在无限的寂静里等待黑夜的笼罩与降临。

在老家待了半个月,我在一种难言的惆怅里,离开我亲切而陌生的村庄,重返自己漂泊的河流。

(本文原刊于《广西文学》2020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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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雁翔,甘肃平凉人,作家、记者,现居广州。

诗歌、散文作品见诸《解放军文艺》《天涯》《作品》《四川文学》《山东文学》《滇池》《散文海外版》《广州文艺》等刊。

作品曾获第十三届、第二十三届中国新闻奖二等奖,中国人民解放军新闻奖,全国报纸副刊作品金奖、年度精品奖,长征文艺奖等。

已出版非虚构作品集《走在高高的山冈上》,散文集《穿越时光的河流》《我的故乡下雪了》等作品多部,作品入选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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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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