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王雁翔《我的故乡下雪了》

呐喊,或者平静思

文丨赵泽伦

图 | 王雁翔

读《我的故乡下雪了》(北岳文艺出版社2020年3月出版),温暖,忧伤。

王雁翔走在田埂上,眺望,沉思,叙述。他笔下干净、质朴的文字充满魅力,像雨后大地上的万物,像旷野上纯净的阳光和粗粝的风,紧紧攥着我阅读的神经。那些被我们丢弃的曾经与现在扑面而来,让人感到亲切与温暖,同时抱紧内心,或者泪流满面。

现代社会把团聚的周期拉得老长,而生命经不起等待。故乡,是每个游子的私密空间,是躁动人心的清凉散,又像撒向伤口的盐巴。王雁翔是离开故乡三十多年的游子,无论在天山脚下还是花城广州,娑罗原这个根越扎越深,一直牵扯着内心,正和了“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的悲凉忧郁。

因为深扎的根,也因他与故乡隔着一段距离,在一趟趟的重返中,他比别人更容易看到故乡不易觉察的失散与疼痛。

—读王雁翔《我的故乡下雪了》

我向来敬重文人,他们生自凡俗,也作雅客,唤醒灵魂。当下的中国乡村,无不处在骤变的时代漩涡之中,王雁翔是在场的记录者,反思者,把文人的寂寞挤压到极致,洗净良诚,在乡野行走、找寻、着色,做故乡平静的卷帘人。翻开《我的故乡下雪了》,旷野上风清月朗,电闪雷鸣,万物生长。

他眼前的事物令人惊诧,跃然而起的思念映白四周。这本落笔西北原野的散文集,有不忘的故人、亲人、朋友,难舍的窑洞、瓦屋、田畴、河流,有趣事、难事、苦事,亦有兴奋、惆怅、痛惜。酌酒一杯慰风尘,且斟且流涕。

故乡昨日种种死,如今日之种种生,明日布青苔。舀一瓢乡音乡色,不单单是心底浓烈的乡愁,还有永远的善良、美德、文化,他笔下的童年味道、人间烟火、沉重的变迁里,有着不易觉察的尖锐如刀锋的诘问。王雁翔的笔墨被乡情与风月浸润透了,所见是故物,也是淋漓的现实,其妙浸纸香,以万分的赤子心,讲述人间悲欢,让人动容和歌哭的大地成物。

—读王雁翔《我的故乡下雪了》

岁月的苦难,在不经意的人性之美中温暖如清泉,淙淙有声,时间过隙,淡淡的倒影如那艰硬的苦涩里有明亮的光。《从前的一些事情》写并不久远的苦难,但文字活脱脱跳了出来,苦里为善良筑巢。“园子里养着两条大狼狗,拴着长长的铁链。听到狗吠,三老汉立即从屋里出来,立在门前望一阵园子里的动静。我相信那些孩子三老汉是看在眼里的,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走过日子再回头,他从中咀嚼出的是,人性的美与善。而我们记忆的碎片里又何曾少过这样的“三老汉”,贫乏年代所种下的善果,一直在作者的心里生长着。那是永远亮在人生征途前方的心灵之灯。

辽阔娑罗原的风,或寒或暖,或急或缓,时常拍打作家的内心,催促着远方的回眸。暖流成泻,颤颤而巍,读他的故乡,常被其丰沛纯真的感情所震撼,一个人的胸膛里装多少爱,笔下才能流淌出这般厚重、浓烈的文字?大地上深深地犁沟就是他深沉的脚步吧,那土地上的事物已浸入他的血脉与骨骼。《作物,大地的子民》一文里的苜蓿、甜菜、糜子、高粱、酒谷、荞麦,那些曾经在田野上葳蕤的作物,它们的命运,也刻画着时代与人的历史裂痕。对大地和作物没有切腹之感的人,是不会把高粱看作一位位亭亭玉立的姑娘的;由植物荞麦联想到心仪的姑娘荞麦,不是有意识的嫁接,是对现代文明的诘问,伴随这些作物消失的,还有曾经的昆虫和动物,田野上剩下的仅仅是孤独吗?道是谁人诉衷肠?请善待大地。

“村子里的许多事情在时间里慢慢生疏、湮没,但我是在田野里闻着泥土和植物气息长大的,田野上的农事,像我小时候拿刀子刻在路旁树上的字,已长进我的骨头和心里。”任时光覆盖,万物永远在作者心中蓬勃。

在《快乐的琐屑》里,作者巧笔勾勒童稚,推铁环、链子枪、斗鸡、柳笛、耍水、弹弓、陀螺,日子穷困,没有手机、电视,但不缺健康与快乐。那些乡间游戏,绽放的其实是生命最纯净的光芒。“强子带着我和石锤、顺子,揣一把老虎钳子,在浓墨似的夜色里潜进农机站院子。狗还未来得及张嘴,强子就将一块肉扔过去,一块一块扔。”动作娴熟、机智,他们成功偷走一小盘钢筋。第二天却是强子响亮、尖锐的号哭声,被他二哥拎着铁锨追着打,因那喂狗的肉,竟是他二哥养的一只长毛兔。擦干眼泪,强子拿偷来的钢筋乐呵呵去做铁环。或苦或乐,皆娓娓道来,却让人心头一动,嘴角微扬,那也是我们的曾经。

—读王雁翔《我的故乡下雪了》

“从老家回广州不久,母亲就让侄儿寄来了新核桃和新花椒。而我,遥望远方,却找不到一根伸向故乡的树枝。”乐是童年易得,而苦与甜,是经历人生风雨后的悟。王雁翔把过去、现在给我们一点一点掰开,苦涩,凉薄,温暖,疼痛,无奈,历史与现实如黑白默片,在青丝付白发中“吱吱”播放,一粒粒为事实站起来的文字便颤抖人心。“父母每天总是匆匆忙忙,出工时一路小跑。实际上,他们火急火燎赶到生产队,只是希望摊派上重一点、苦一点的农活,揽到脏活累活,多挣几个工分,年底就会从生产队多分几粒粮食。”这是我们现在所体会不到的众生煎熬,然而这样的付出,冬天生产队却给家里少分了五十斤秋粮。姐弟们气不过,父亲却坦然,“少了就少了,争个啥?没那五十斤,咱也不会饿死”。然而,少了五十斤秋粮,大年三十没米下锅,“父亲肩上搭个口袋四处奔走,掌灯时分才从生产队借回十六斤发霉的玉米。夜里,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我们一群孩子推着老石磨,欢欢喜喜地小跑着推磨,仿佛把天地撼动了似的欢欣”。短短言语之间,喜忧不过翻转如轮,分不清是喜剧还是悲剧的手法,但那“欢欣”里,包容着一个时代的残酷。渺小如尘,生命的尊严有时经不起叩问,是那样的彷徨,那样的稀薄,有时竟薄不过一把榆钱儿。“我家隔壁的三虎子,是从对面崖畔上那棵老榆树上掉下去摔死的。为吃一把榆钱儿,三虎子就那样死了。那年他六岁,比我大一岁。”岁月流转,却无法掩盖不远处的痛,若没有饥饿贫穷,三虎子现在应该也是作爷爷的人了,也该享福了。原本是时令美食的榆钱儿,因为痛而成了一辈子的阴影,“小指甲盖大的白色榆钱儿在风里一片片飞落,像亡人出殡时撒落的冥钱,弥漫着淡淡的忧伤。”

王雁翔是率性之人,他的文字同样流淌着性情,不讨好谁,不将就谁,他的文字属于干净明亮的内心,人性的美善丑恶,社会的温情冷漠,不着一丝遮盖。

《悄无声息的悲伤》是对当下现实的无声呐喊,对故乡,对人性,也是对社会和时代。“她掏出生锈的刀片,一点一点削成薄片吃,一边慢慢咂味,一边跟母亲说闲话。让我五弟帮她在街上买一点止痛片,或者盐和醋。”三言两语,一位乡村孤独的老人,气质拿捏到了极致,把人心揪得老紧,而实际上这位桐子娘并非无儿无女,她的儿子有着五家连锁超市,但“他一百六十多平方米的房子里,为何放不下一张她母亲的小床?”作者在问谁?问天下的儿女。谁有勇气面对如此凉薄的亲情?“她跪在地里干活,咳得厉害,我蹲在旁边说了几句闲话,心被巨大的悲伤、苦涩揉搓,一种难言的痛逼得我不得不转身离开。”这样的文字,如明晃晃的刀斧,让人后背生汗。

—读王雁翔《我的故乡下雪了》

三十多年,王雁翔走遍万水千山,看尽人间繁华,然后,他折身,与我们逆向而行,一趟趟走向寂寥的村庄与田野,为我们打捞薄情的丢失与光亮。人口迁移,田园荒芜,是乡村的,也是人心的。

作者在《旧时光里的秦腔》有慨叹:社火已停办十多年,那些画脸谱、能唱会讲的老戏迷们,一个一个相继离世。年轻人不懂,也没有热情去操办一场社火。他们比老人更早地离开村庄,争相去异地寻找繁花里的梦想。条件好些的人家,孩子大都在城里买了商品房。村庄像一艘丢在岸边的旧船,正在风雨里斑驳、破损。

他在《娑罗柳,以及它俯视的事物》里质问一个时代:连一只鸡猪都见不到,年复一年皆是化肥、农药、除草剂,地里连虫子都消失了,从哪里生产绿色有机食品?谁能从浮躁、喧嚣里看见繁华、热闹背后的浅陋、粗野和无知?难道我们现在的追求和生活,真的比我们的先人更好吗?许多年以后,谁会在时间里思考、谈论、耻笑大地上孤单薄情的人类?我心有纠结,却看不明、想不透。

他让我们看到,田野上衰败、塌陷的不仅仅是一座座村落,邻里之间、亲朋之间、子女与父辈之间先前那种淳朴、真挚的友善与亲情,已经从越来越多的人脸上消失了,许多美好的东西正被金钱与欲望快速摧毁着。

落寞独行,胜却人间无数。我常忧思,中国现代文学将何去何从,在时代嘈杂中沉沦沉默,抑或遍地播种而野蛮荒芜,似此之间,还看文胆挑青灯,像王雁翔一样,保留文人的力量和尊严,笔墨归魂点落人间。

故乡的雪,聚拢着游子四季的纯洁,纷纷扬扬,不知何时探看?不管怎样,只要故乡留有一盏亮着的灯,便够了,够盛下一世的平静与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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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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