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三十余年的铿锵声

今夜，我在多年以后又住在了绵阳火车站旁。公路对面，一列列动车在苍茫夜色里抵达或者出发，我仿佛听见一种久违的声音穿透漫长的秋夜，铿锵、铿锵、铿锵……

这是火车车轮碾过铁轨的声音。现在的动车发不出这种声音了。那些老去的音符却在三十年后的秋夜不停地在耳畔鸣响。跟这个车站有关的如烟往事扑面而来。今夜，注定无眠。

三十多年前，我生活在成都和雅安交界的一个乡村，家里很穷，我不得不报考成都的一所师范大学。那时候，全家只有二哥在工作，他成了我读书的唯一经济来源。

在这个不眠之夜，我发现二哥的很多经历已经模糊，甚至连发生时序也混乱了。我有些愧疚，如果我保留着二哥当年写给我的信件，那么我就可以对他的事情如数家珍，娓娓道来。我常常责怪自己，如果当初对二哥多一点关心，那么我就可以对他有更多的了解和理解。

我只是依稀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二哥从卫校毕业后，被分配到川西北地质大队，起初在红原锻炼，后来回到总部上班。总部就在绵阳火车站附近。川西北地质大队给我的原始印象是个很大的单位，办公区、住宿区、集贸区依山而建，俨然一座庞大的山城。生活在这里的都是地质大队的职工和家属。

我从初中开始，一直依靠二哥二嫂的大力资助。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第一次去绵阳是在初中毕业的暑假，二哥回乡探亲后带我去绵阳玩。那是我第一次离开故乡，第一次乘坐火车。我离开绵阳时，二哥把我送到车站，因为担心从未出过远门的我走失，他竟然给自己买了车票，把我送到了邛崃车站。那时候，邛崃车站好像还没有直达家乡的汽车，他又在车站把我托付给一位前往名山黑竹的乘客，让他在黑竹下车时给我指引回家的路。然后，他才放心地返回绵阳。许多年以后，重提这件事情，我意识到自己不是普通的笨，不知道当年给二哥添了多大的麻烦。

我第一次去绵阳的那年，二哥和二嫂刚结婚不久，单位分配的小居室就在公路边。小居室很小，具体楼层我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如果没有高楼遮挡，推开窗户就可以看见进进出出的火车，听见铿锵铿锵的声响。对于来自穷乡僻壤的少年来说，那是人世间最美妙的声音。

在大学期间，我每个月都要去一趟绵阳，去二哥家吃点好吃的，再带一个月的生活费走。二哥二嫂给了我无限的关爱。迄今为止，我这辈子乘坐的大多数火车线路就是在成都与绵阳之间。二哥二嫂偶尔会带我去城区游玩，但我几乎没有对这个城市产生什么印象。

我参加工作以后，去看望过二哥二嫂多次，发现这座山城已经越来越旧了，一幢幢红墙青瓦的旧建筑高低错落，很有年代感。二哥搬过几次家，生活条件变得越来越好，但始终没离开这座山城，没离开火车站，没离开昼夜不停的铿锵声。后来，我去绵阳不再乘火车，就很少去火车站了，但是火车铿锵的声响始终如风过耳。

有一次，在二哥上班的医院门口，我突然看到了一个写着“李医生由此去”的指示牌。这意味着二哥已经成为这个医院的招牌，很多人到这个医院都是为了找他求医问药。我第一次由衷为二哥感到自豪。

二哥每天下班后，还有很多病人赶到他家去看病。当最后一个病人离开时，一般已是晚上十二点。有时候，他半夜接到病人急诊的电话，还会马上骑电动车上门救治，就像个随喊随到的赤脚医生。那些年，二哥偶尔会回到老家看望年迈的母亲。但是，他在在故乡的日子，每天仍然要接到上百个寻医问诊的电话。电话多了，一旦沟通不畅，他会显得有些不耐烦，但病人很执着，还是要找他治疗。

人的身体并不是铁打的，看着二哥数十年如一日的操劳，全家人都为他的身体状况担忧。我曾经提醒过二哥，再这样下去，可能垮掉的是他自己。我问他为什么不可以像其他医生一样，每天看完多少号病人就息诊了。他却说，病人都找上门了，又怎么可以置之不理呢？

二哥是很固执的。当大家发现他突然瘦下来的时候，他还说自己在减肥，说什么人生难得老来瘦。有一天，大家偶然看见他双腿浮肿了，立刻动员他去医院检查一下，他却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是肠胃有点问题而已，他晓得如何治疗。他的病情一拖就是半年。等到他终于同意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其实已经不能再坚持下去了。

二哥终究是被累垮了。这是他第一次因为生病进医院，更是他第一次住院。我准备去绵阳医院看他，他竟以疫情防控等各种理由拒绝我。在征得二嫂同意后，我还是来到了他的病房。他的精神状态已经大不如前，很让人揪心。不过，一旦病人问诊的电话打进来，他又打起了精神。我弱弱地问他，可以不再给人看病了不，他干脆转过头去，不跟我说话了，让我以为他困了。二嫂很明白他，无可奈何地说也许那些找上门来的病人才是他的力量之源。

我很想多陪下二哥，但看着他昏昏欲睡的样子，只有离开了医院。从医院回来，我住进了火车站附近的一家酒店，突然想起三十多年前第一次到绵阳的情形，他那温馨的小家大概就在酒店附近。如今，绿皮火车已经换成白皮动车，进站出站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在这个寒冷的秋夜，我多么希望那铿锵有力的声音再次响起。

2021年10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