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 的 父 亲 *


父亲是1973年我不到九岁那年的初秋病逝的。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中等个,常年戴顶厚棉帽,背微驼,走路缓慢沉重,常咳嗽,很厉害的咳嗽,有时稍微干点重活,就双手叉腰大口大口喘粗气。父亲一直患病,常卧床。母亲讲,父亲去世时还不到52岁。父亲给我的印象实在太模糊了。后来,母亲和我的兄长曾数次断断续续讲起有关父亲的一些往事,我努力将这些话语还原出父亲的形象,将这些碎片化的描述连接成故事画面,从而来了解父亲回望父亲苦难的人生。

我祖父育有六个子女,五男一女,父亲排行老二。祖父祖母属于社会底层的老实农民,虽说没文化也无过人之技,但由于勤劳节俭忠厚,也能勉强度日。父亲与母亲结婚成家,母亲曾说她是下嫁,嫁错了人。母亲过门才第一次见到父亲,感到父亲不是媒人所说的样子,家庭也不是媒人所讲的家庭。因此,在婚姻这件事上,母亲对媒婆对父亲是有怨气的。这就是命,是那个时代妇女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造成的。母亲虽心有不甘情有不愿,但还是认命了,尽力抚养子女,全心照顾家庭。

正当父母婚后逐渐建立感情,有了第一个女儿“香娃”之后,父亲便突遭厄运,落下病根,由此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

1947年,正是国共激烈内战时期,国民党蒋介石为“剿匪戡乱”保住日益腐朽丧失民心摇摇欲坠的政权,从全国各地征兵,国统区西南大后方的四川更是大量征兵上前线。征兵实行“三丁抽一,五丁抽二”,我祖父家适龄男丁三人,要去一人当兵。如若不自动报名,包甲长就会组织人员去硬性捉拿,这就是历史上所称“抓壮丁”。那时乡村治理实行保甲长制,10户为一甲,10甲为一保,连保连坐。我们蓬溪县吉星乡双朝门村伪保长叫赵裕宣。

到了1947年春天,由于国民党前线战事吃紧,不断溃败,为补充兵员,后方又开始抓壮丁。大爸生性警觉,听闻风声便外出藏匿了。父亲老实忠厚,虽也听闻此事,但仍不大放在心上,他总觉得自己结婚不久,小女还不到一岁,怎么说政府也不至于强迫自己去当兵吧。于是他仍照常干活过日子,并憧憬以后还要再添几个小孩,至少要再生一个男孩以续香火。

一天上午,父亲在房后半山腰挑土,农村俗称“担土边”,“担土边”是每年利用冬春农闲时节,将紧邻土埂的边沟土挖出挑到地里,以利土块渗水。这时,身穿长袍头戴博士帽的伪保长赵裕宣上街赶场正路过我家房后,父亲抬头见是赵裕宣,便既是招呼又象是年轻气盛示威似地喊道:“赵保长赶场呀,听说你要抓我去当兵,你来呀,我在这哩。”赵裕宣一听,也没回什么话,径直上街了。第二天,父亲照旧吃过早饭去挑土,还蒙在鼓里的父亲哪知赵裕宣安排围捕自己的网已经悄然布下。原来赵裕宣听见父亲半玩笑半挑衅的招呼后,到了乡上立即向伪乡政府汇报并安排手下人在第二天去捉拿父亲,在山上山下各路口埋伏。父亲正劳作,只见两人大步径直向他走来,父亲只觉面熟,心知大事不妙,丢下农具,撒腿转身向山下猛跑,来人紧追不舍,父亲见前后夹击无路可逃,便向土埂下面一两丈高的山岩纵身跳下,由于下边是庄稼地,人未有大碍。父亲翻爬起来,又向山湾堰塘跑去。此时,骤起的喝斥声和急促的脚步声惊的野草树林丛中的斑鸠扑楞楞的飞起……父亲终因各路口合围寡不敌众被束手就擒。

父亲含泪离开父母妻儿告别家乡,被抓去当兵,来到驻防河南的国军某部。 父亲沿途所见溃兵不断,国军当官的贪污腐化,克扣军饷,军队纪律松弛,士气低落。父亲见此情景更萌生了逃脱的想法。

在当时国军里,经常出现士兵逃跑的现象,父亲所在的连排就有好几人想逃跑,他们悄悄约定一起潜逃。一天夜里,父亲与其余两人乘夜深人静以上厕所为名偷偷外逃,孰料还是被岗哨发现,三人当场被抓并关禁闭。连队突审后将情况上报,处理结果很快出来了——首犯枪毙,从犯示众。在营房外黄河沙滩上,被捆绑的父亲亲眼目睹与他一同准备潜逃的老兵被枪决。父亲因属从犯,被打20军棍。好在他的排长暗中救了他。排长是湖北人,也姓胡,他见父亲个子不高,又忠厚老实,事发后悄悄告诉父亲就说是自己思乡恋家心切,听了别人鼓动才有逃跑念头。在执行军棍处罚的前一天,排长又悄悄示意父亲多穿衣服,凡能穿的都穿上,这样父亲皮肉之苦才稍轻了一些。养好伤后,父亲仍暗暗下定决心,绝不给这腐朽的国军卖命,一定要回到家乡。他表面上若无其事,叫干啥就干啥,暗地里时时留意观察。机会终于来了,在移驻防区过程中,父亲终于乘隙逃脱。

逃脱后,父亲仍心有余悸,只身一人如何返回远在三四千华里的老家?父亲为避他人发现,只能换作便装,隐姓埋名,遇人只字不提当兵之事。刚开始昼伏夜行,不辨方向道路,便用摸树皮粗细的办法大致向西南方向奔逃。不知经过多少让人难以启齿的艰难曲折,终于到了陪都重庆。到重庆后,父亲已枯瘦如柴,身体虚弱,为了活命,只好当“棒棒军”以求饭吃。后来身体越来越差,啥活也干不了,便流落街头,靠乞讨度日。

天无绝人之路。一天,老家一长辈到重庆办事,途经朝天门码头,见一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人好面熟,经仔细打量一问,长辈大吃一惊:天啦!这真的是邦余哥家抓去当兵的老二胡基元呀!好心的长辈接济了些盘缠给父亲,又告诉父亲不要离开朝天门一带,自己回去马上报信来接。祖父母和母亲知道后,让我四叔领头请了两人带上滑杆急忙赶赴重庆,将身患重病流落街头的父亲抬回老家。经过几天的长途跋涉,一行人终于抬着父亲从老家前方的小湾坡上下来,父亲终于看到自己熟悉的家乡,终于快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父母妻儿了,想起自己半年多来的悲惨遭遇,不禁嚎啕大哭:

“哇——,妈,爸呀,儿回来了!玉珍呀,香娃呀,我回来了!哇,哇——”

父亲回到老家不到三年,四川终于迎来了解放。解放后,伪乡长等民愤极大的首恶分子被就地镇压伏法,伪保长赵裕宣被判入狱。新生的人民政权实行土改,我家分得了土地。在批斗揭发伪保长的大会上,在后来召开的忆苦思甜活动中,父亲都是第一个踊跃发言,声泪俱下控诉旧社会的黑暗和罪恶。

遭遇抓壮丁的苦难以后,父亲由此落下病根,久治不愈。父亲一生坎坷,两次大难不死,也算不幸中的万幸。父亲的经历身世,是那个该诅咒的旧中国广大穷苦老百姓悲惨命运的一个缩影。

父亲与母亲同年,都是1921年出生,今年是他们百年生辰。写下这些文字,既是 对父亲苦难一生的回忆,也寄托对父亲百岁的哀思和怀念。

安息吧,父亲。

(作者:人和寨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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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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