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 倒 以 后

前几天，听说家里的大爷爷病重了。他躺在床上老叨唠：“你们咋不来看看我啊，我不吃你们的东西，来看看我就行。”听到老人在弥留之际的这点不算要求的要求竟成奢望，我不由得一阵心酸，决定饭后立即回家一趟，慰藉老人也是慰藉自己。

大爷爷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兄弟姊妹八个，作为老大的他自然也就养成了吃苦耐劳的性格。据说刘邓大军攻打羊山时，大爷爷是农民担架队的一员。国民党军居高临下，解放军伤亡很大。由于担架队的人替换不下，很多人累得开了小差，二十多岁的他肩膀被压肿了，累得直哭，可老实的大爷爷就是想不到逃跑。“你不知道，死的那个人哟，都堆成垛哩。”大爷爷一提起来，脸上的肌肉就颤抖，很悲悯的样子，接着就是“叭嗒、叭嗒”地抽烟，再也不理别人好奇的提问。

生产队时，大爷爷是大伙信任的仓库保管员。那时我爷爷是生产队长，人很馋，常免不了要大爷爷开仓库偷偷地拿点粮食做面条吃。对弟弟的这种行为，做大哥的管不了，每次都只好拿自家的粮食来补上弟弟拿掉的那些——作为农民的他，既有浓厚的亲情笼罩下的无奈，又不失做人的正义良知。这一点是他在我看来，始终感到很亲切的原因之一。

后来，实行了承包责任制，我们这一大家五十多口人的土地，全是大爷爷一人起早贪黑赶着牲口犁起来的。至今，大爷爷那站在耙犁上娴熟而疲惫的身影，仍是历历在目。那时年幼的我，常跟在地头用土块垒着在我当时看来已很是“辉煌”的房子，玩耍中偶尔抬抬头，大爷爷如驾着天车的太阳神，一身红光地飘渺在荡着黑油油的涟漪的“海”的那头……此时的我感觉自己是“海”边的哪吒呢，到“海”里打个滚，凉沁沁的舒服呢……

现在80高龄的大爷爷已快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我怀着万般感慨走进了大爷爷的院子。

他躺在床榻上已与一具骷髅无异，见我进来，他动动手，示意我坐在他床边的凳子上。

“我浑身疼。”

沙哑无力的气流在喉间游移着，深深塌陷的浑浊的眸子里满是凄哀无助的求告。我抚摸着他的手，那如枯竹样的爬满“蚯蚓”的手，又让我回到了那驾着“天车”的年代……

“以前干活累的，静养一段就好了。”我违心地劝慰，也是真诚地希望这是年青时干活太多，以至如此的缘故。

“我浑身疼。”

他干枣般的皱纹忽然又抽动起来，声音仍是游丝般的沙哑，如一株秋玉米在北风中挣扎的声音。枯干的腿伸开又蜷起，蜷起又伸开——已被病痛折磨了几个月的他，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从大爷爷家出来，我仍感喟着大爷爷年青时真的是出力太多了，以至现在浑身都疼……

“他是肺癌扩散了。”父亲道出了真相。

“哦——哦……那为什么不打点‘杜尔丁’什么的减少一点痛苦呢？”我扭头看看父亲，“这已是将要走的人了。”父亲默不作声，黝黑着脸，毫无表情地只顾走路。我便也止住话题，将肚子里的疑问化作一缕长长的气流，从嘴里吐出。

……

但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有半年多吧，当人们惊奇地发现枯黑瘦瘪的大爷爷在路上蹬着三轮车捡柴火时，人们才恍然感到：他如以前许多认为无救的人一样发生了奇迹！

——您老就享几天清福呗……

“闲着心慌哩……”

——有了灾病，人就先自倒了，是多么可笑！望着慢悠悠地蹬车的大爷爷，我感到心里好痛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