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建荣：读贾浅浅《三月十六日回棣花》

贾浅浅的诗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质和与众不同的文化信息。具体地讲，就是具有现实主义的光芒，有独具只眼扑捉到的生活细节，有努力探寻现代诗语言与技巧的突破。《三月十六日回棣花》就是一首这样的诗。

这首诗自始至终都是写实，基本摒弃了理想化的色彩。比如：“村口的一排砍头柳，靠在坡上／晒太阳……他砍的是院前的三棵楸树／横架在土崖和老屋中间／像三杆顶在腰上的土枪……坟头上一只酒瓶斜斜地躺着／一棵松树被烧糊了半张脸……大火冲天，坟里的老人伸出手抚摸我的脸”。这些诗句都是对现实的描摹，没有丝毫的夸大和演绎，只是诗人在写作时运用不同的修辞手法，有时还特意抽去了比喻词。这样写使诗句更加精炼，诗味更加浓郁，也是诗人要抒发的感情真实朴素浑厚，充满了烟火味和泥土气息。这里要特别说的是后一个比喻，把火舌或热量比作老人伸出的手抚摸我的脸，有温度，有高度，极其形象。这不但是个比喻句，而且加进了通感的成分，即把感觉到的热转化为视觉的形象，是比喻和通感的联合体，这个手法的运用，增强了诗的表达效果。

细节描写也是这首诗的一大特点。但凡艺术都是相通的，小说讲究典型细节描写，诗歌也需要精彩的细节增色。贾浅浅深知这一点，所以她的诗里充斥了细节描写。《三月十六日回棣花》里的细节描写就不少，譬如：“村后牛头岭的松柏／偏了偏头”，诗人在这里写的是风吹树仄的情景，但她不直说，只用这个细节，足见诗人独具慧眼。再如：“肥肉片子炖粉条红萝卜、浆水豆腐。你爸百吃不厌。婶子说着／又给我碗里夹了一筷子”，这就把婶子写活了，婶子的言行足见出她对父亲的了解与对我的关爱。又如：“云在笔架山上飘，院子里看不见／撵母鸡给我炒鸡蛋的婆”。婆就是奶奶，这是棣花人的称呼。鸡下了蛋往往站在窝旁“咯咯蛋咯咯蛋”地叫，婆把鸡赶走，从窝里取出鸡蛋给“我”炒。这个细节特别好，因为这一节是祭祀时对婆的回忆，那个年代家里困难，婆没有特别的好东西，只有炒鸡蛋给“我”吃，这就把婆在特定年代对孙女的爱写得栩栩如生，深情而温暖。

下来我想再说说诗人对现代新诗的探索与突破。这是一个诗人必须要经过的写作历程，因为创作就是要不断地创新，没有创新就谈不上创作。如果你的诗总是步人后尘人云亦云，那是没有任何出路的。贾浅浅具有强烈的创新精神，她的诗在努力地回避别人，力争创设一种新的格局。尽管还不能说她已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但她在下意识地进行着探索和努力。从整首诗的格局看，没有整齐划一的分节，也没有固定的节奏，有的只是散文美，只是句式的变化和错综，这是其一。其二是跳跃，即从一个意象转化为另一个意象。比如：“坟头上一只酒瓶斜斜地躺着／一个棵松树被烧糊了半张脸”。酒瓶斜斜地躺着，让人想到诗人的爷爷生前可能爱喝酒，祭祀时就给爷爷奠了酒，然后把酒瓶扔在一边。但诗人没有停留在酒瓶这个意象上，而是迅速转移到了松树上，因为诗人看见了烧纸或者别人烧荒，松树半边被烤糊了。再如：“有一只斑鸠飞来。你若是我的婆／你就叫三声，我便答应三声”。从斑鸠飞来想到婆，又从婆回到斑鸠，婆和斑鸠融为一体，诗人思维的跳跃迅如闪电。没有敏捷的思维是写不出这样的句子的。

另外，诗的题目也很特别。2019年3月16日是清明前夕，诗人回棣花祭坟，题目就应该是“祭坟”。为什么诗人要用时间、地点为题？可见这个时间对于诗人来说很重要，必须放在这个重要的位置上才行。这是诗人的创意，也是为了有别于他人。

这首诗写的是回乡祭祖的事情，也没有什么特殊，从古到今写祭祖的诗也汗牛充栋，但要把一件司空见惯的事写成一首好诗是不容易的，要写得有别于古人、有别于他人就更难。然而贾浅浅做到了，不但做到了，还写得诗味浓郁，这不能不叫人佩服，不能不说贾浅浅是极具灵气和悟性的。细读她的诗，就会更深刻地体会这到一点。

附：《三月十六日回棣花》

贾浅浅

二零一九年三月十六日，村后牛头岭的松柏

偏了偏头，崖畔上的扑鸽

飞往二郎庙。有人对着水潭中的鱼苗

大喝一声：嘿，你姓不姓贾？

村口有一排砍头柳，靠在暖坡上

晒太阳。刘高兴家的高兴

右手戴着桃木串，走过来给加固老屋后墙的

村人敬烟。他砍的是院墙前的三棵楸树

横架在土崖和老屋中间

像三杆顶在腰上的土枪。游人从高兴家的

院子出来嘀咕：那字，不是老贾的

“肥肉片子炖粉条红萝卜、浆水豆腐。你爸百吃不厌

每年三十晚上给你爷你奶上坟之前

都要点名吃这个。”婶子说着

又给我碗里夹了一筷子

院子里的门斜斜地开着，上朱雀下玄武

云在笔架山飘着，院子里看不见

撵母鸡给我炒鸡蛋的婆

坟头上有一只酒瓶斜斜地躺着

一棵松树被烧糊了半张脸

我跪了下来，“父母之墓”埋着整个家族的

风水，将来也埋着我的父母和叔叔

火光冲天，坟里的老人伸出手抚摸我的脸

变黑发软的一张张纸，是下跪的人

一张张褪去的皮。等什么时候皮掉光了

我们也就去见先人了

磕头起身，不远处的苹果园

有一只斑鸠飞来。你若是我的婆

你就叫三声，我便答应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