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荣祯：每一个汉字长出了翅膀——纪念诗人王良贵兼评其诗

（诗人王良贵）

这个世界从来不缺好的诗人和好的诗，缺的只是发现的眼睛。

之前，我在博客上发现了诗人流年、寒枝、西望长安及其他们的诗，三人之中，我首推长安，并断言以长安为原点，其上十年，其下十年，无出其右者。今天，在《纯粹》微信公众号上发现了王良贵，我立马红了脸，为我的轻率断言而羞愧。

良贵的诗让我震惊。他是划着文字的小船驶入了诗的内核，虽然他的诗总是罩在隐隐约约的黑夜的背景（理想与现实的反差）下，但压抑的光芒却从字缝中奋力射出来——那光是如此的耀眼。

他把诗人和诗比作哑巴与黄连的关系，其实人和命运的关系又何尝不是这样？他的诸多诗章提及哑巴，那种失语的痛苦，以及生存话语权的天性丧失和生命话语权的后天丧失，真正触摸到了人的自然性的无可奈何与社会性的无力挣扎。“我走在背影叠成的幽深的路径/渐远渐深，不知何往。/今天又将成为明日的不白之冤/我心底唱出的歌/其实是哑巴在敲门、敲鼓、敲我的胸膛/敲这无悲无喜的时代里任何可敲的东西”。这种排山倒海的敲击，不仅是心灵的宣泄，更是向苦闷与徬徨的宣战。

然而，他并不因此沉沦，他毅然挺起“火的骨头”，将良知和志气燃成精神的火炬，像朝阳一般喷薄而出。“符合我的愿望/因而不可阻挡/事物随之走到我的一面/闪耀着他们真心的喜悦/使到处充满兴奋/这是我所看见的亮点/直达我的深处/切割着那里的黑梦/和内核”。如此势不可挡的坚决和持定，振奋着诗人的每根神经。

诗与远方的纠结，永远是诗人打不开的心结。在王良贵的笔下，他望到的是故乡的月的背面。“月光哗哗/明察秋毫，看我在自己的命运中/露出一代人的马脚。” 他想起“坐在年龄中”的父亲，“在世袭的暮景中”落叶飘零。“我看见黄昏柔和/深深的温情，我的父/你的血流过我的血”。他的辞别是“犹豫的时间”。最后，他总结出惆怅般的虚无，“山谷中云烟飘散/人最终死于心愿”。但他并不因虚无而放弃自己的梦和众人的梦，“你的掘梦之锄深深埋入/深深埋入黑白之间的宿命/那纷杂的人影/凝结为书册之中的无名氏”。无名其实就是存在，那是历史的整体。

俗话说，痛苦出诗人。王良贵却能从痛苦中破壳而出，让生命的重量踩平脚下的道路。他深明个人的灵魂并不寄存于自己的肉身，而是永生在众人的心海，他写道：“所有遗忘中我记住自已身在此时此地/我像海上的大雨中的一滴，落于海中”。

爱尔兰伟大诗人希尼说，诗的境界埋在诗的骨头里，需要用第三只眼去发现。良贵的诗，篇篇皆有大境，大境之中又有小境，这种重重叠境，一入眼，便将我们拉入了幻境、梦境、仙境，待读完全诗还不曾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如《擦拭黄昏》、《隐隐约约》、《月光》等诗篇，无不如此。

《纯粹》微信公众号在“良贵诗选”的按语中说，“世上有一位诗人去世了。”良贵永远离开了我们，就在不久前。生前，他曾说：“现在，又是黄昏来临，夜幕缓启，我喜欢这些暗色调的，淹没一切使外部世界不被所见的东西。与其同时，我在文字中缓缓下坠，仿佛一块石头赶赴大海。我迷恋于给每一个字敷上色彩，给以重量，在这反复的坍塌和重建的过程中，纵身跃入一种自我把持的沉迷状态，去感知血的涌流和心的韧性，那由于自己亲手造就而善于安慰、善于原谅的笔划在命运中飞舞。”

作为七零后，良贵生长在炸裂时代，以打工者的身份行走在城市的边缘，他的诗作无一不被打上“边缘”的烙印。因此，他时时自觉不自觉地将记忆的触角拉回乡村，努力寻找农耕文明的最后胎记。总体来说，他的书写分为两部，一部为人间烟火，一部为宇宙洪荒。他着眼细微，用微创手术为那些细小的物象的破损页面修补情怀。他放情时空，在人类所能探知的广度和深度扣问生命的真谛。他游走在黑夜的边陲，挖掘黑夜的边角，然后抟黑为墨，泼墨山河。也许他并不善于文字的排兵布阵，也不善于文字的暗渡陈仓，但他将文字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口，他的文字带着他的心跳和他的体温，敲击和温暖着我们的双眼。

他用握笔写诗的手握紧自己的命运，他写下的每一个汉字长出了翅膀，陪他一起飞入天堂。良贵永生！——以诗的名义。

辛荣祯简介：军旅作家,1975年生于甘肃秦安，毕业于解放军电子技术学院，现为新疆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发表文学作品300余篇（首），曾获兰州军区“昆仑文艺奖”，出版有诗集《山月》、长篇小说《红柳河》、文学评论集《耕雨斋诗话》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