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木 凳

文/添翼

木凳静静靠在墙角，没有一丝声响，夕阳的光穿过云层渗透出浅红光芒，洒落在木凳上，像淡淡的血迹，又像晶莹泪珠，更像娓娓道来一段无人知晓的故事。熟悉的身影出现眼前，还是那个样子，瘦瘦的身子带着微笑，唯一不同的是他迈着轻快步伐向我走来。

摄影 邮差

记忆中，外公总是坐在一个特制的木凳上，用臀部摆动的力量一点一点移动木凳，代替脚步前行。母亲说，外公因一次意外造成严重类风湿病导致双膝残疾。当时为治疗外公的病，家里变卖所有值钱的东西，家徒四壁负债累累，可外公的双膝经过无数次手术后仍无济于事。被人抬回家的他一言不发躺在床上，双膝已变形蜷曲成小山丘的模样，永远无法伸直平放。

外公的双眼直盯着屋梁，无奈和迷茫随泪水从眼角流下。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外婆不知所措，大儿子2岁，小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还在肚子里六个月。每到夜晚，挺着大肚的外婆就会站在屋外一角，衣襟蒙着整个脸，全身瑟瑟发抖。

雨淅沥沥下着，带来伤感和凄凉，但没能淹没外公的意志。一天，外公用手臂支撑起床，坐在床沿上，叫外婆拿来纸和笔。好多年以后，外公告诉我，他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刚”字，告诉不识字的外婆，以后他的名字就改为这个字。外公说，他要用这个名字，时时提醒自己刚韧、坚强。

至今我不明白，为什么外公会选择用木凳作为自己的行走工具？也许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就地选材是最好的办法。木凳在家家户户中是那么普通而平常，把它作为行走工具既经济又实惠，更不会产生额外开销，可坐在木凳上行走并不是想象中那么轻松简单。

我曾在外公休息时，坐在木凳上学他的样子走路，双脚屈膝左右用力摆动，每前进一步，臀、腰及上身都会十分费力向外侧扭动一下，尾椎骨刺痛一下，不一会汗水便从额头渗出，腰、大腿也开始酸痛起来。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真正了解外公的世界，只知在他面前撒娇、索取所需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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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让木凳牢靠耐用，外公亲手将其改良加固，先在4根长方体木块两端凿出榫头和榫槽，木块中间凿出大约长20厘米、深5厘米的槽条。根据槽条深浅、长度，用刀削出一根根长短相等，厚薄一致的竹片，经过砂布打磨光滑的竹片镶嵌进槽条内，整整齐齐，嵌合、上胶严丝合缝固定在木凳脚上，如同身陷瘫痪的外公，永远禁锢在家中。

竹片两端宽，中间窄，每根竹片之间都有1厘米左右的缝隙。这样避免长期坐在木凳上的外公不会因木凳透气不好而患褥疮。木凳有了“呼吸”。

接着，外公对木凳身体进行全方位加固，用铁钉把长形铁皮分别钉在木凳四个方位的上下横梁上，犹如给木凳穿上白色盔甲。盔甲做好了，外公又用废旧的轮胎皮，钉在木凳脚底，这样的木凳可以防止打滑。

外公开始尝试着坐在木凳上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很快做饭、洗衣、缝补衣物样样在行，甚至修缝纫机、编筲箕、做甑子、锅盖、勺子、铁桶，配钥匙…无一不精通。外公说，我的脚不能走路，可我的大脑可以思维，我的手可以动。

蒸饭的甑子裂开了缝，外公用铁丝将甑子中部牢牢捆绑，活像腰间拴紧的皮带，不容一丝松动；家里的钥匙丢失，外公用铜皮、锉刀配出一模一样的来；锅盖坏了，用榔头、铁皮敲打出相同直径的锅盖，放在铁锅上如同原装配置那么完美。

我亲眼见过外公制作锅盖的过程，先搭建一个简易平台，放上一块长方体木墩，用铅笔在白铁皮上画线，薄的铁皮用剪刀沿线剪下，厚的铁皮就用锥子慢慢敲下来。外公佝偻着身子，左手戴上棉质手套，将剪下的铁皮放在木墩上，右手握着小榔头贴近铁皮。铁皮在外公左手的控制下，缓缓转动，小榔头也跟随转动均匀敲打，每敲打一下铁皮上就会留下榔头的印记和外公的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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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魔继续侵蚀外公的身体，由下往上，外公的手也开始弯曲变形，不能像正常人的手指那样交叉、伸直。窗台上的花竞相绽放，用最艳的身姿，最美的芬芳抚慰外公经受的疼痛。

牡丹面色红润向外公微笑，金弹子摇曳着果实向外公问好，铁树伸展出绿臂示意与外公握手，茉莉花散发出淡淡清香给外公唱歌…每一束花卉植物外公都会亲手培土、浇水、施肥、打药，就像对我一样悉心照料。

小时候的我体弱多病，三天两头感冒发烧，每次生病在家，外公就会手拿湿毛巾，磨动着木凳到我身边，“咔,咔”木凳发出清脆的声音，越来越响，我故意闭上双眼，显出生病难受的模样。外公伸出手摸摸我的额头，再摸摸自己的额头，湿毛巾放在我的额头上，左边压一压，右边压一压，捋一下我的头发，按一按覆盖我身上的棉被角。“咔,咔”声音离我而去。过了一会，熟悉的声音又出现耳畔。外公端着水杯和药片，磨动着木凳靠近我，再靠近我。“吃药了”，声音那么亲切，那么温馨，我再也忍不住，泪水肆意从眼眶里流下。

屋子老了，人也老了，呆在家中的外公常常坐在窗台边，带着渴望的眼神，遥望几十米外的楼房、公路、农田。每天收听广播、看报纸、看晚间新闻是外公必做的事情，这是外公唯一能及时了解国家、社会变化的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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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吃饭时，外公便会滔滔不绝地讲述所知的新闻消息。参加工作之初，每天从外公家到单位需要乘车、乘船，路程花费2个多小时。得知重庆长江二桥即将开工建设，外公兴奋地告诉我，等长江二桥通车后，上班就不用再去乘过江轮渡耽搁时间。

钱对于一位长期患病服药的人来说，容不得半点浪费。外公的退休金除每日三餐外，其余的全部花销在药品上，身上穿的几套衣物几十年不变，缝了补，补了缝，但在长江二桥开工期间，对自己十分吝啬的外公，却毫不犹豫出资捐款。当外公用变形的手指拿捏着汇款凭证给我看时，心想，等大桥通车，一定要带外公去看看。那是我二十岁时最宏大最迫切的愿望。几年后，长江二桥通车，可外公已离开人世。

倦鸟衔着最后一片夕阳归巢，外公的身影依然在我脑海中浮现。坚强、乐观、宽容、善良…外公带给我人生最珍贵的品格影响，这些影响成为我奋斗的动力，生活的依托，精神的支柱以及永远的爱。

作者简介：笔名添翼。中国电力作协会员、重庆市作协会员。代表作散文集《似水柔情》。作品《木凳》获全国第五届“书香三八”征文一等奖；《光明使者》获中国电力作协“电力故事 家国情怀”庆祝改革开放40年征文奖；《飘扬，五星红旗》获重庆能源工会“我和祖国共成长”一等奖等各级奖项。文章主要刊登《脊梁》《城市地理》《新女报》《重庆晚报》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