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进城路


记忆中的进城路

无论从哪个角度远眺,白鹿原都巍峨雄壮,耸入云天,横断一隅,威压四方。白鹿原上沃野绵延,村寨连属。荆峪沟由东而西,把它切分成南北两半。两半的雨水,又在平坦的原面冲刷出许多纵向沟壑,伸入荆峪沟里。

原上人离西安,近则二三十里,远的七八十里。黄土地上,纵横阡陌,一节一段把大村小寨勾连起来,时而越野,时而翻沟,曲曲折折,蜿蜒西向。没有汽车的年代,挑个天晴路干的日子,人们手提背驼,研肩挑担,或者八毛一块坐个两套骡子的硬轱辘轿车,一天之内都能麻擦黑进城。因而原上人在城里混生活的 ,自古村村都有。

北原人进城,干干沟以东的不敢枉说,以西的路至今了然于心。郗家街到孟村还算平缓。孟村街北高南低,短小逼仄。北面来的雨水,冲出老虎沟,纵贯上樊家,把孟村街心吹成渠道,街房因而高高吊起。到街南头铁匠铺饭店子门前,渠道突然直落而下,渐深渐宽,变成大沟,截断了东西的路,把胡家一分为二。从这里进街道,空人都得抓住墙角探着走,挑担吆车的只能早早绕向街北。孟村街单日逢集,四周八下上集的,都汇聚在北头的小学门前戏楼周围。油糕麻糖,针黹丝线,小凳低桌,硬柴木炭,摆摊设点的倒也不少。路东街房的背后,还有一片猪羊市。

记忆中的进城路


进城的骡子轿车想沿路搭客,都从街北过李家,然后分成南北两路。走南路的连穿李华双水枣村迷村,走北路的连穿田禾代寨大姚村,到了南枝村,汇合一处进狄寨。这两路大点平点安全点儿,然而却绕得有些远。推车步行进城的图个快捷,出了孟村向李家,从石官寨村南径直朝西,连续十几里,都是远离村庄的羊肠小道。田边地头,堎堎坎坎,还要翻过几条“走狼沟”,荒芜悄寂,不见人影,行走其间,不由得心里惊恐,头发上指,脚底生风,双拳紧攥。到了南枝村,终于跟轿车的路汇合。

狄寨街不过百十米长,乃是下城必经之地。街道坑坑洼洼,街房灰头土脸。东趔西歪的提板门,有的紧闭,有的半开,曾经的生意都已歇业。路北的合作社一枝独秀,却也冷冷落落,缺少人气。面店子偶有客官进去,掌柜招呼一声“来咧,里头坐”,随之啪哩啪嗒地拉起大风箱。街西头的路北,土台台上有个水井,井房前支个破桌买西瓜,三分一小牙,五分一大牙,几个老汉或坐或立,凑在一堆诉说着伏旱和暑热。对于干渴的路人,沙瓤西瓜自然是大大的诱惑,然而三五分钱却未必人人都能舍得。

白鹿原势高土厚,各村的水井都是十七八丈深。牛皮绳两头各拴一个小的下井桶,搭在辘轳上,这头的往上搅,那头的朝下放,就是所谓“双下索”。双下索辘轳不空摇,搅水能快点,却还得个拽绳的,坐在对面井沿上,给空桶这边鼓些勁儿。搅水费力又费时,井绳大都治不起,所以白鹿原自古吃水难,“宁给一个馍,不舍一碗汤”,多日不洗脸的大有人在。狄寨街在原头上,比原里地势还高,然而搅水却是缠辘轳!井绳一头绑死后缠在辘轳上,另一头拴个木桶,哗哩哗啦放下去,吃了水再搅上来,井绳才缠一层半——这儿的井比原里反倒浅了不少呢。

记忆中的进城路


井西不远,就是一座高高的板楼,灰不邋遢,摇摇欲坠,卡住街道西口,也明示街道古老沧桑。楼下砖卷一个宽大的门洞,人来车往必得由此穿过。 出了门洞就是野地,下城的路又分两条。直朝西的叫南路,过大康村之北,经薄姬塚以南,下到三殿过浐河。此路虽远,却不甚陡,骡子轿车多走这里。出了门洞朝北拐的叫北路,走薄姬塚之北,从如今行知学院门口向东上的那个又直又陡的短沟道下到二原子,穿过张李,擦过潘村,再盘大坡下到神浴寺沟。“七里漫道八里坡,韩森坊离城五里多”,前半句说的就是这条路。

那时候,神浴寺沟住的都是窑,路人都从窑脑窑畔踩着脚窝土台上来下去。神浴寺沟出去就是田地,没有水泥厂,没有纺织城,过了郭家滩,就到浐河岸。浐河平时水不大,挽起裤子就能过。于是寻个水潭喝点水,看见水里穿梭的小鱼了。河道里沙少石头多,南路来的骡子轿车,到河滩都得下人空车过河,有时还得乘客挽起袖子掀轱辘。这时候车户就显出本事了,一边“得儿气、得儿气”地吆骡子,一边抽得鞭稍“叭叭”响,脸上绽出洋洋得意的笑。

过了浐河,进城的路就多了。朝西走东稍门的,向北走韩森寨的,最终都是到东关。田家湾坡路很宽,路上铺的还是石子。村子不知在哪里,只看见坡路两旁断崖上,新老坟洞不在少数。金花路有了雏形,四周围还是庄稼地。兴庆路还没名子,两旁种的都是菜。夕阳西下了,捂着按眼的毛驴还在井旁曳着水车转圈子,污水车上来,顺渠流进菜地里。路沿上栽着“畜力车人力车,一律靠右行走”的警示牌,然而多数人都莫名其妙。过了景龙池,就是东稍门,骡子轿车终于到站,进入车马店卸套歇息。东稍门再往西,就是柿园坊和鸡市拐,东关正街小南街,更新街和长乐坊,城市的繁华由此可见。那时候,东关是西安一城四关中街巷最多、商铺最稠、房舍最好、面积也最大的,进城混的原上人也大都在这一带落脚。 社会发展缓慢的年代,进城的路就这样维持着,延续着。进一次城,或者烈日炎炎,或者风雪交加,迈开双腿一整天,吃干馍,没水喝,祖祖辈辈,世世代代,人皆如此,习以为常,没有谁觉得艰难,没有谁抱怨劳累。

记忆中的进城路


大概是一九五七年,情形忽而有了变化 : 孟村街发动社员,自带铁锨镢头推车粪笼,街北取土,街南填沟,修了水渠,埋了管道。男女老少辛辛苦苦热热闹闹奋战三个多月,街心街南终于旧貌换新颜,天堑变通途,往来立马便捷多了。

一九六五年,安村孟村齐动工,除了干干沟,进城的路一律挖高垫低,见弯取直,拓宽整平,铺上石籽,由安村直通狄寨,跟早先修好的下城路衔接起来。铺路的石头瓦块也给社员分派下去,每个劳力多少斤,直接送到工地上。一时间,大人碎娃都提着粪笼,小沟道,老坟园,四处捡拾砖蛋瓦渣料姜石。还有凑不够的主户,夹个口袋下北坡,灞河滩里背石头。

新路又平又捷,好处自然多多。人行便利不屑说,自行车也能骑,架子车也能拉,偶尔汽车都跑过来了。六八年到八三年,北原人普遍挨饿,打席割柜贩椽檩,到渭北去换包谷,十几年间,晚上拉个架子车偷偷走的就是这条路,担了多少心,省了多少劲!

大概是在八八年,石子路变成柏油路,蓝田二运司的公交车由此直通西安。后来开通910,乘车人越来越多,班车一辆接着一辆,出行之便,前所未有。这条路也有了名字,叫做“水安路”。九八年以后,水安路划两段分两次拓宽整平,深沟架桥,重铺柏油,施划标线,而且栽了绿植行道树。宽阔畅达,绿树成阴,路上车流似水,两旁风物如画。水安路,乃至910,在现实中,在人心里,都变得既亮丽又可爱。

遗憾的是近一年来,910出了问题。运行车辆越来越少,等车时间越来越长,挤不上车或满载越站的情形常常碰见。于是打工的上班的、管娃的上学的,无不焦急上火,人人怨声载道。方便惯了享受惯了的当代人,猛然间深切感受出行之难。然而在我,却觉得这不算个啥,搭不上车,走呗!这几个月,七八站路到240,我就走过四五次,尽管已经垂垂老矣。

忽而想起陈年旧事,抒点感慨,聊记如上。


刘生利,孟村镇樊家村人,孟村中学退休教师。在《蓝田文艺》、《滋水美文》、《蓝田文苑》上发过几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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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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