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随笔」烛光闪闪

　　撰文/秋虫啾啾·重庆开州

　　编辑/渝夫·河北石家庄

　　【渝言不止】

　　关于此文，秋虫老师这么定位：“回顾我校一退休老师的故事，并谨以此文，献给我亲爱的、默默耕耘在教育事业上的平凡而不平庸的人物。”

　　通篇读罢，一位扎根山村、爱生如子的人民教师跃然纸上、深植脑海。这样的好老师，自然会被同事铭记、被学生感激。

　　人瘦且高，李善权，重庆开州岳溪中学教书先生！老三届高中生，开县一中毕业生，我直呼其名，有些出言无状，同时，我想，他不会在意的，他温和而大度，何人何时何地见其表情黑脸秋风？老三届的高中生，那时学制没缩短，教育也没去革命，评人优劣，全凭真功夫。在县一中就读时，他作一班之长，是综合实力强的真正代表，不期毕业那年，文革兴乱，毁了高考，于是，他只得打点行李，失落而无奈地回到广阔天地去所谓大有作为了！戴月荷锄，一脸是说不尽的疲惫，望高天，群星闪烁，星星只是诡诡眨眼，他迷惘，不知出路在何方？

　　那时他正雄姿英发，似乎有个迷恋他的来自湖北的女同窗，脸嘴屁股身段，都极是那么回事，人们这么刻画其情态，你看，你看，一地玉米在晒坝，连连点头啄食，壳落落有声，吃饱后，走在湿地面，留下一串个字，用脚刨，灰尘重，如虫儿钻土，也可刨个坑儿。那时我小，并不懂得漂亮这东西值几文，人说前面走的那位正是，同玩的小儿乃跑步向前去看个究竟，我却原地不动，心想：反正是个人，人嘛，有啥看头，双肩抬个脑袋而已。先生与那女同窗，最终没发展成为革命夫妻，战壕里的战友，我一个小儿郎，当然无从知晓其中来龙去脉，多年后，才偶听旁人说起，那女子钟情于他，最终却因成份偏高，未能顶住来自家庭社会等方面的压力，而一步一回头地退缩。而他呢？一回到农村，则被指定规划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之列，景况如此，应该有这么一个场面：冷月光下，那女同窗布置一脸泪痕，喃喃地说了许多，无非是迫于无奈分手的意思！他呢？出奇地平静，现实如此，他认了！最后当然就剩下那女子了，即便忍泪失声，亦不乏表演细胞在澎胀，知否知否？必须的必须的！

　　天涯何处无芳草，南门中学一老教师就极欣赏先生，至于成份，全然不在考虑之列。成份是制定的，既可制定就有取消的一天，这个先生决定让自己的女儿与先生成婚，对女儿说：你要好好待他，他是一个很能干的人，知识现在没用，老子肯信永远没用？老教师凛然一席话，说得女儿连连点头，一脸泪光。先生娶亲之日，容光焕发，瘦高、健壮、儒雅、蓝布衫、青布鞋，鞋底边儿雪白，极有丰采。我属童娃，随人行队伍跑前跑后，只是兴奋，当然是兴奋。他们也兴奋，应该说这是合二为一之事，颇具划时代意义，新生活开始啦！

　　很快，他们家养了猪，养了鸭，还育出了一个狡猾可喜、活蹦乱跳的“坏小子”。咋不是坏小子呢？因为成份不好的人的子女，可以教育好子女嘛！正是这个坏小子，多年后在岳溪初中毕业，中考时却考了个全县第二。坏在哪儿？不坏嘛！现在，这小子正做桥梁设计师呢！

　　“背灼炎天光，足蒸暑土气”，以及当时政治氛围，让先生变得现实起来，集体劳动、家中、一头猪；老婆、孩子、热炕头、还有一架风车，这是农家乐呢？大学梦早已不做，背回家的一箱子书自然就蒙上灰尘了！劳作的人往往头一偏，就鼾声大起。知识分子体力劳动，分工不合适，咋不合适，稻田插秧，横看纵看，垂直齐整，浓绿满田，青秧带露，晶莹透亮，蛙鼓阵阵，老支书点头颔首，有文化就不一样！

　　那年头，书本不多，头脑中牢固的知识却极有用，村上偶尔放一回电影《红灯记》、《白毛女》之类，放映员不懂电，甚至怕动黑皮线，机子一坏，满坝子的父老乡亲就只有看黑银幕、发黑牢骚了。先生无言地来到机子旁，看看，想想，将针头麻线捋捋弄弄，电灯一下就亮了，屏幕一下子耀眼，群众好生欢喜，都说：“找先生，找先生，就是不多言不多语的那个瘦长条。”群众也真是的，一受到实惠，眼睛就不再雪亮，把这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看成自己人了。真的，不止一个人说他了不起，许多妇人姑娘都这么低头耳语夸他，远远地用手指他。在这些群众中，有个官人，职位乃是村支书，这时仔细地看看他，觉得他表现不错，劳动积极，搞宣传二胡拉得蛮好！支书于是决定让他做民办教师，这个职位，较之农村三分二分一个工的日子来说，自然是个肥缺，一个月何况还有十七八元的人民币，这报酬丰厚着呢！村上几个出身响当当的人物，都想来够够这个金光四射的名额，结果不行，垫了条凳还垫几块砖头也没够着。“让善权教民校，现在散会！”会上，支书就这么一锤定音。这在知识倒霉的日子里，支书却任人唯贤，是需要勇气的。支书现在儿孙满堂，含饴弄孙，每当善权先生看到支书，便是满心温暖，微笑着，何必用什么语言呢！

　　轰轰的文化大革命，闹剧收场，拨乱反正后，先生的知识真的就派上派用场了。七八十年代吧！他在九亭村校教初中，两人负责一个班，七八十号人。他作班主任，一个人教数理化，外搭体育。后来兴考英语，而英语当时是最洋、最难、最怪招的语言，谁敢去上？满座教书先生，尽皆沉默，他说：“如果信得过我，我愿一试！”我知道，他不是去“试试”的那种冒失之人，堂堂开中的高材生，他不受学生欢迎，谁受学生欢迎？

　　生活有胆大包天者，识几个字，写得通顺几句话或者读得懂书信，则豪迈地宣称，我教高中语文或者大学语文，有什么问题？全没问题！这真是一条好汉，不虚心，心不虚，江湖也唤着打得虚！是的，仅有一分钱，他敢开银行！勇气可嘉！

　　我后来小懂点英语，这与受他的影响是分不开的。七八十年代，知道国际音标、知道时态、知道分词用法的人可真的不多，那时正青黄不接，人才奇缺。

　　他的识谱能力亦妙，他看几遍曲谱，一首陌生的曲子，就可以一下唱完。我向他学唱歌，变调跑音瞎吼，他便用口琴帮我正音。口琴那玩意儿，只要对准音阶孔呼吸，那音真的提劲。村校教书，我能享受到郊外田野抒情的快感，得谢谢先生，我心情很好，于是琴声也有爱意。

　　他似乎样样在行，老三届的学生真能学。听人说，那时的学生真的是注重德智体美全面发展，而不是如今一切以照考试科目为指挥棒，忽东忽西，忽左忽右，只顾乱窜，无头苍蝇黑成一团云！他说，学习是为了充实自我，吸取营养物质，抗饥饿呢！

　　他教的村校帽子初中班，在当时优等生不兴集中在某一个班的背景之下，他的教绩不是乡镇前茅，而上区上前列。一个区，是三个乡一个镇的范围啊！而我，读书时，打乒乓球混了个学校业余小冠军，就飘飘然欲仙欲死，那正是我小坎儿蛙，只知井口一块天啊！他桃李满天下而不自得，满腹经纶而不自矜，想当年，他教的村校学生，读开县一中、上临江中学，一二十人上线，不算稀奇，我想这真的是不容易哦！何况家中有农活，孩子尚幼，幸得他有知识，有身体，能抗住辛苦与劳累。他高而健，在开县一中的球场上，打后卫，抢篮板时一起跳，观者叫好，此起彼伏。

　　八十年代初，通过考试，他得以参加师专函授学习。由于基础好，学习起来不是什么难事，中途函授时，家中正农活双抢，他正侍弄毕业班……实在脱不开身，总不能让麦子烂在地里吧！他咬了咬牙，决定放弃函授自修机会。几年来，为心爱的弟子们付出了无数的日日夜夜，他舍弃不下呵，为了送好毕业班，他不愿功亏一篑……结果，同时参加函授的学员拿到师专大红毕业证，喜气洋洋者矣！而他呢，赤手空拳，弟子成绩好，远走高飞了，还记得他么？就是这个先生，因中途辍学，致使后来照文件精神教师评职称什么的，必一枚文凭亮出，才算硬件，机会与之擦肩而过。痛失良机，也许当时他的选择错了？如果当时他读师专函授时，以自己的学业为重，也许不至于今天这样低工资、默默无闻。然先生就是先生，自有其性格特色，自有其信仰追求，他不怨天尤人，依旧耕耘在数学天地，黎明即起，深夜方睡，一如红烛，无声地为弟子走好明天之路而照明燃烧。

　　机会从来属于奋斗者。他终于有了一次民转公的机会，政府为这一代老三届的高中生放宽了年龄，他终于坐进了万县师范学校的教室。老实说，以他的实力，与其让他去当三年中师生，我认为让他去做中师生的教师更为合适。工作中，那年，我与他同教一慢班，他作班主任，此班乃是大杂烩班，初一初二每年换一次班主任或科任教师，弟子们见多识广，赢得学生的信任，应该说不是一个轻松的课题。听学生说他进教室，开场白是：“同学们，我，正是突兀你们面前的瘦高个儿，做你们的班主任，我希望和你们在愉快而有收获中，度过初三岁月。我教数学，过去，你们的每一个任课教师都是很出色的，现在你们的科任教师不会放弃你们，依然会尽力帮助你们，我有信心将这个班搞好……”他讲得沉静而坚定。

　　他住在我家楼上，每有学生找他时，他总是搁下手中一切，让学生坐好，他仔细地听，听后再为你排忧解难，还让你重新找回自信心，找回好心情。他不会马马虎虎将学生打发，这就是他的做事风格，瞧！桌上的饭早已凉了。

　　慢班数学水平不高，有的学生私下对他说：“老师，我基础相差甚远，听了也是白听，您看咋办？”他听了，他没讲中学课是基础课，应全面发展之类而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他说：“那你总得用心学点东西呀？你对哪门功课兴趣浓？”弟子说：“语文，尤其喜欢写作。”他就说：“那我诚恳地希望你将写作弄出色，有点特长总是有用的！”

　　这先生，我与他聊，记住了他的警句，如果你好胜心特别强，我就让你做攻坚突击队队长，专炸碉堡；如果你是扛死理的，让你做监票员，毫厘不爽；如你是个刁尖滑头儿，可与小日本交道，将鬼子儿骗入东洋大海煮饺子！此言大好，爱物及乌，我一喜欢这个先生，自然对他班的学生亦情有独钟，每进教室，见那群可爱的农家子弟，让我好心情，我与大家同乐，课堂上能让弟子在充实而愉快的氛围中学习，是我追求的理想。学生是弟子，是朋友，也是弟弟，也是妹妹，也是开心果，也是忘忧草，先生常这么说。

　　毕业前夕，班上的学生逐一看望了他们的任课教师，表达心中的谢意，到班主任先生家呆的时间自然最久。望着这个慈祥、善良的老师、父亲、朋友，说什么好呢？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先生已深深地印在了他教的这些农家子弟心中了！

　　毕业前夜，先生没睡，弟子们尽没睡，说着，哭着，笑着，实在不愿天明，各散一方啊！弟子打点被卷行李，先生目送着逐一离去的弟子，早晨清凉的风让他头发飘动，劳心劳神的工作，让他的发丝中间较多地渗入了银发，他站在冬青树下，不作一言，目光充满爱意，充满鼓励。这幅画真美，美是善良，美是慈祥，美是奉献。

　　一届毕业生走完，他又回到教室，看着被磨退色的讲台，课桌，他笑了。往事的回忆让他感到生命的美好，工作的迷人，他手拿钉锤东敲敲，西锤锤，生怕桌凳不牢实，教室是他的家，而教室的扫把、水桶、三角尺，正是他心爱的家具啊！

　　我常与先生的弟子谈到他的情况，于是学生也知道了他的身世，文革误了他的前程，没能让他上大学、作博士或研究生，然坏事也变成了好事，那就是正因如此，这些山里娃才今生有缘作他的学生，聆听他的教诲，这也是人生幸事啊！

　　先生是我心中的人杰。人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执着做事；人杰如沉沉黑夜中的蜡烛，红红的光，无声地泻在人们的脸上，永远是那么动人，永远是那么富有魅力。

　　先生退休已十多年了。十年间，儿子媳妇他乡谋生，先生就养育孙女吧。家风如此，有先生作后盾，这新生代勤学守纪，学习颇佳，正念市重点高中也。先生余热，奉献于此，于国于家，皆大益之事儿，先生真好！

　　世上人多，才德如斯者，还真不多！望开去，拜金者，崇尚自我者，颐指气使者，贴金标榜者，混沌世界，坑坑洼洼满地急急爬，一脚下去，可踩瘪好几条！咦，对不住哈。

　　附件1：善权先生弟子谭文峰（今亦是先生）感言

　　我也很荣幸当年成为善权老前辈的一颗小树苗，不知老前辈现在身体咋样？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小辈没资格在您老面前评说什么，但我读来了你的文章后内心抑制不住要说点什么，说得不妥望老师海涵。《烛光闪闪》这篇文章，全篇主要运用记叙手法，记叙中有抒情有议论，有了记叙的土壤，文中的抒情就有根基，情就自然，情就真诚，情就动人，议论的句子起到升华主题作用。

　　很欣赏你文中这段“弟子打点被卷行李，善权老师目送着逐一离去的弟子，早晨清凉的风让他头发飘动，劳心劳神的工作，让他的发丝中间较多地渗入了银发，他站在冬青树下，不作一言，目光充满爱意，充满鼓励，这幅画真的好美，美是善良，美是慈祥，美是奉献。”丘山老师，您用深情而真诚的笔描绘了一幅清晨恩师别离图，闭上双眸，时光定格，如诗如画，如临其境，情满苍穹呀！

　　附件2：善权先生女弟子“阿希妮娅小西瓜”感言

　　善权老师，温和善良大度，德才双馨！与任何人交往都是客客气气的！谦虚和蔼谨慎，从未见他发过脾气，当年也是村里很多姑娘心目中追求的对象。由于家庭成分的原因，那个年代家庭成分是婚嫁的重要选择条件，导致很多姑娘对他望而怯步！那个年代多少的婚姻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成份？

　　直到现在，我还听见几位七十多的妇人说起当然是多么喜欢他，想必现在心里还亦有他！谁叫先生如此优秀呢！只是生不逢时，那些年先生的日子真苦！忙教书育人，忙家里农活……虽艰苦，但他兢兢业业，认真负责！带出很多优秀的弟子！

　　如果不是文革，先生还会更优秀，更有前途和成就！

　　秋虫备注：这个弟子，上课看课外书，拎到办公室，犟着小白颈子，扭头一边，不服气，宛如小傲国公，这么僵着颈子儿不酸痛吗？现生儿育女，为人母后，却写出这么一段文字，哟，还了解得不少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