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和黑羊

五六户乡亲，在三年的时间里陆续搬下了山，山坳里只剩下张老汉一家，儿子儿媳已经在山下盖好房子只等搬进去住了，张老汉却不想下山，怎么求他也没用。四月里的一天，院子里的桃树刚开花，儿子带着家人走了。

张老汉从此就守着大山一个人过日子。

山里的风有些急，杨树叶子在枝头哗哗响着。夕阳正慢慢地收起它的光线，不远处的山坡上，那个土丘慢慢地往夜里藏，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了，张老汉才回家，轻轻地关上门。

黎明时分，阳光把山坳的树叶照得闪闪发亮，高高低低的山坡上，杂草丛生。草尖上都顶着露珠，风一吹，就钻到草根里了。张老汉坐在门前还在看着不远处的那个土丘。看了一会儿，就叹息道，我不能走啊，我走了，谁来陪着你？

吃了早饭，他去十几里外的镇上买回来一只黑羊，不用拴绳子，他走到哪儿，黑羊就跟到哪儿。有了这只羊，张老汉就不觉得孤单了。卖羊的对他说，山羊长得快，到了秋天，你就能杀了吃肉了，羊皮做个褥子，铺在身下过冬，暖和。张老汉怎么舍得杀羊呢？他知道羊通人性，看见刀子，羊会给人磕头，眼里会有泪水。为此，他把菜刀藏起来了，坛子里还有咸菜，以后就不切菜，不炒菜了。张老汉每天带着那只羊在山上转。山坡上草多，随便吃；山涧里有水，随便喝。羊比他跑得快，到了难走的地方一窜就过去了，他得慢慢地往前挪。可他一点也不用着急，因为羊会在前头等他。

转眼就到了秋天，树叶黄了，他领着山羊走得远了点，听见对面山坳里传出咩咩的声音。山羊抬起头，来回扭动脖子，细心地听着。它看看张老汉，张老汉领着它往山坳里走，到了那儿才知道，有个人修了个羊圈，喂着几十头羊，有绵羊，有山羊，都是白的。

第二天，张老汉领着黑羊去转坡，黑羊没有心思吃草，总冲着那个山坳叫唤。因为离得远，却听不见那边传来回声。张老汉对黑羊说，你要是想去，你就去吧，我没拴着你。黑羊似乎听明白了，就不再叫唤。张老汉在一棵杜梨树下坐着，稀疏的枝叶给他遮出破碎的阴凉。黑羊慢慢走过来卧在他的脚前。这一天，它吃得很少，张老汉领他去山涧喝水，它低下头却没有喝，仿佛只为看看水里的影子。

这天夜里下了小雨，张老汉睡得很实。他醒来后觉得屋里少了点东西，——羊不见了。他知道羊去了哪里，就拄着棍子往那个山坳里走，远远地看见，那片白羊里有个黑点儿，像撒欢一样来回跑。他的泪就流下来了。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流泪。当初女人走的时候，他没有流泪。他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给他娶了媳妇成了家。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他都挺过来了，那时多么坚强，怎么现在竟如此脆弱了呢？多年来，他的心凝成了冰，现在却被这只黑羊融化了。他终于明白，羊和羊在一起，人和人在一起，哪怕磕磕碰碰，这才是生活。别人都走了，我一个人住在这儿给谁看呢？他回到屋里，收拾了一个简单的行囊就出了门。他走得有些急，竟忘了看看不远处山坡上的那个土丘。

忘了就算忘了，毕竟那只是一个空坟，他的女人早在十几年前就跟着隔壁老王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