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人间*百变乌桕树

乌桕树，于我原本生不起情感来，因乌桕树不是故乡的树。

几年前，深秋，路过一条小河。河水清冽，河畔树影缤纷，丽影入水，美极。近观，树冠弯转，枝叶疏散，叶色，胭脂红，金红，玫瑰红，姜红，紫红，黄红，还有青绿……层次有致，轻灵曼妙，迷人至极。斑斓叶间，摇着串串棕黑色果籽，有的果壳开裂，露出细白的籽，煞有趣。

我拍了叶，籽，放空间，友告诉我是乌桕树。顿觉此名字虽好听，十分文化气，不及桑树，枣树，入得我耳自然亲切。

这一搁，再也没有想起乌桕树。

而这个秋天，我留意上了乌桕树。

是这样的，儿子极少与我生活在一起，平时不仅沟通少，也难以沟通。

比如，我养花，我拍图等，他心里反感，口不说，偶尔无意惹到他，就脱口而出，养花占地方，多大岁数了还贪玩等。

反正娘俩不合拍。

这些日与儿子生活在一起，倒觉得他也有点儿情趣。一日他散步回来，手捏一枚红色的秋叶。嘻滋滋地：“付娟女士，树叶红了，还不去拍树叶，我送给你个书签，大自然的杰作，你一定喜欢这调调，俊不俊？”红彤彤的叶子，在他指尖旋转，如火焰，温暖，光明。

这枚叶子，心状，细梗，蜡质，鲜红光亮，精巧玲珑，很好看。

是一枚红色的乌桕树叶。

我内心惊喜呀，原来儿子也这般细致，只是他极少表达而已，是我忽略了他内心的情感。他跟我一样，我不爱直接表达对他的爱与忧虑，很多情愫隐藏很深。

我把乌桕叶，小心地夹进日记本，露着精细的红柄，秋色便从书页溢出来，似留住了野味的秋，有风声，雨声，鸟鸣声，及太阳的味道，叶脉坚固清晰，躺在素白的书页，无限静美。

这也是，我与儿子心心相映的信物。

于是，我阅关于乌桕树的资料，大惊，乌桕树又是极出名的树，很古老。

乌桕树全身都是宝，籽可炸工业油，治蜡，做油墨，加工肥皂等；木质柔韧，适合做雕花家具，木头碗等；叶，不仅是草药，也可做植物染。乌桕“乌”指鸟，也指黑之意，据说乌桕树老之根变黑，叶做黑染。我见过乌桕树五月开细黄的花，成穗，如狗尾巴草花，蓬松柔美，风一吹，摇呀摇，至萌至可爱，端出几许柔媚。

早在小学时，从古诗中领略了她的风采。《寒山寺》中“江枫渔火对愁眠”，“江枫”据今考证是作者错讹树种，该是乌桕树。枫不适应水边生存，乌桕不怕涝，可见乌桕红不下枫叶。

这是树，若是人被张冠李戴，何等冤屈啊。乌桕树不纠结此事，从古至今，活出自己的天地。

清晨，走在上班的路上，四野薄雾轻绕，粉红色的晨曦如纱，拢着枯黄的草尖，落叶丛，晨露滚动，温柔，梦幻，爱这深秋寂静的晨。

不远处，一只黑色鸟在潮湿的落叶上啄食。动作粗鲁急躁，把整个食物咬在嘴里，脖子左右对地面狠砸食物。我听到果荚细微的哗啦声，应是带壳的秋果。我掏出手机，要拍这只急性子可爱的鸟，它很敏感，丢下食物飞到远处的梧桐树。

我走近了，看到一串黑色乌桕籽，寂寂隐在枯草丛，露水打湿，果壳难裂开。乌桕，此名，以鸟喜食而得名，实为真了。

这时，晨光跳跃，雾气散开，路边的乌桕树熠熠生辉。赤橙黄绿紫，一点一丛，光洁，娇小，灵动的叶，呈心形，如彩色铃铛，风吹来，沙沙细响。每株树，叶色不同，赤如枫，黄如菜花，紫如酱，青如涩果，粉如胭脂，红如血……奔放，沉郁，野性，内敛，在已寒的深秋，站立成斑斓的油画。

我极爱深紫色，远看，死寂沉沉的暗紫，似被冻过的茄紫，并非好看。细瞅，浓稠的紫红，润泽饱满，宛若美人的紫丝绒旗袍，高贵典雅，是中年女人色。

我本不喜欢塑料质的青叶子，比如海桐，冬青的叶子，拘谨沉暗。而乌桕的叶子也是塑料质，我却尤为喜欢，深秋不愿褪色的青叶，一点不苍老，青萌可爱，精巧自然，讨人欢喜。

红色，则热烈，疯狂，尽情燃烧内心的火，不顾一切，如狂热的爱恋。

俗事缠身，不得不快点离开这一排美丽的乌桕树，心动，不舍。

其实，心里有了一种植物，便处处碰见。

发现小区附近，尽值乌桕树。

这片乌桕树，多数叶已落光。铮骨凌空，枝条疏朗，满树点点白籽，如穿碎花花袄，准备过冬了，闲逸而安适。

此刻“千林乌桕都离壳，便作梅花一路看。”我置身于如此美妙的乌桕林。我缓缓走在乌桕树下，踩着缤纷的乌桕叶，干爽焦脆，簌簌作响，泛着细细清香。风来，吹掉最后一片嫩黄的叶，如坠花，慢悠悠落在脚边，黄莹莹，老叶呈着年轻的黄，给人沉思。暖阳的金辉里，传来乌桕壳细微的自动绽放声，极耐心，极小心地露出蜡白的三瓣或四瓣籽，秀如白梅，枝枝星星点点白，似雪落树树。

仰首，蓝空下，灰色俏枝，横伸竖行，绣着点点繁密的白花，看似漫不经心，轻描淡写，风骨尽展，天然绘匠，是线条优美的写意铅笔画。置身其中，秋的况味明澈幽深，款款裹携来，身心融入山水草木间，被净化。

乌桕树之秋韵，我无力呈现无力表达，图片与小字不及实景，挺遗憾。

我正纠结着，一男一女，带着个小男孩，走过来。小男孩停下来，望着乌桕树：“树上开花了！”男子不耐烦：“快走，前边有很好玩的！”

小男孩扔止步望着树顶。男子又催：“快走，又不听话了，你告诉我，学校里有几个小朋友，跟你一样每天吃羊肉的？”

小男孩走近树下，开始捡落叶里的乌桕籽，一边回答：“每个小朋友都吃一样的！”

男子又问：“那么哪个小朋友，每天有宝马接送？”

小男孩专注于白色如花的乌桕籽，不耐烦了：“我怎么知道？我没问人家。”

男子硬把小男孩拖走，去前面看更美的风景。

我立在乌桕树下，看着小男孩，小身影不情愿地远去，静默良久，离开。我加快脚步，回去看看，静躺在日记本里的乌桕叶。百变乌桕叶，只那一枚，至深情，属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