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文学回忆录》（下）摘抄 2

1，普希金（Alexander Pushkin 1799-1837) 普希金被公认是俄国文学的太阳，相当于莫扎特在音乐上的成就。

世界上上什么事情最可怕呢？一个天才下起苦功来，实在可怕极了。

茹科夫斯基是普希金的老师，读了学生的诗，送普希金一张照片，上面写道：“给我的学生，他的失败的先生敬赠。”

当年巴丘什科夫自以为循循善诱，规范普希金，普希金回答道：“不，我要艰难地走自己的路。”

简洁是大天才的特征。有人向普希金请教：“很早你就同烦冗为敌，同废话作战。教给我，如何才能巧妙地与简练为伍？”

2，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Fyodor Mikhailovich Dostoyevsky, 1821-1881)

当时他初到彼得堡，无名，《穷人》（Poor Folk)一发表，诗人涅克拉索夫拉了别林斯基半夜敲门，对陀氏说：“俄国又诞生了一个天才。

他的小说，本本都好：《穷人》，《双重人格》（The Double)、《女房东》（The Landlady）《白夜》(White Nights)《脆弱的心》(A Weak Heart)《被侮辱与被损害者》(Humiliated and Insulted)《地下室手记》(Notes from Underground)《罪与罚》(Crime and Punishment)《白痴》(The Idiot)《少年》(The Adolescent)《群魔》(Demons)《卡拉马佐夫兄弟》(The Brothers Karamazov)

3, 罗曼.罗兰（Romain Rolland, 1866-1944)

世界上的书可分两大类，一类宜深读，一类宜浅读。宜浅读的书如果深读，那就已给它陷住了，控制了。尼采的书宜深读，你浅读，骄傲，自大狂，深读，读出一个自己来。罗兰的书宜浅读，你若深读，即迷失在伟大的空想中。

《道德经》，宜深读。《离骚》，宜浅读。《道德经》若浅读，就会讲谋略，老奸巨猾，深读，会练成思想上的内家功夫。《离骚》若深读，就爱国、殉情，浅读，则唯美，好得很。《韩非子》，也宜浅读。

4，帕皮尼（Giovanni Papini, 1881-1956) 写过《耶稣传》（Storia di Cristo）

5, 中国当代有两件事可做：

一，忠实、精美地翻译出版原著，不要加按语。

二，堂堂正正开展学术研究，赞尼采，就极力赞扬，反对尼采，就极力反对，都讲出来。

6，李广田、卞之琳、盛澄华，译笔都很好。

7，象征主义势力很大，现代、后现代都从那里来。浪漫主义，毕竟是古典主义的浪子。我认为，文学上现实主义成就最大。

此后种种主义，都是自己标榜的。只有两个主义不是自己标榜的，而是后人称呼的：古典主义，现实主义--- 莎士比亚，托尔斯泰，哈代，陀思妥耶夫斯基，巴尔扎克。这些人没有提出、标榜什么主义。

8， 美国使你成熟---欧洲使你超越！这样，我们在世界上也算看过了，画过了，写过了，爱过了。我们可以对上帝这么说：老兄，不虚此行。

也许问，开放以来，不是有千千万万中国人到美洲欧洲吗？入籍定居，你怎么说？我答：他们是为了钱，美洲是什么，欧洲是什么，概不在怀---他们是“不识欧洲真面目，只缘身在欧洲中”。

9，马雅可夫斯基（Vladimir Mayakovsky, 1893-1930) 有诗《穿裤子的云》（A Cloud in Trousers): 我要是温柔起来，像一朵穿裤子的云。

10，如果艺术家创作时是艰苦的，得到名利后才快乐，那我不做艺术家---我创作时已经快乐啦！名利如果有，那是“外快”。

艺术是Cash, 不是Check.

11, 我一再说，一个艺术家，一个天才，第一步，要离开故乡，像一条鱼，游啊，游啊，游到大海去。没有人教他。但是天才就会游到大海去。

12，陆游的儿子要写诗，问父亲，父答：“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

记，记下来时，还没有想的那么好，还不成熟。要记到记下来，就是你想的那样时，就好了，成熟了。这时，第一念来，是最准确的。

思想分三段：一，想的有了，记下来不确，模糊。二，记下来时，大致是想的样子。三，记下来的，比想的还好。想是天然的，记是人工的，人工可以使天然的弄得更好。

记，比读书还要紧。

13，走在正道上，眼睛看着邪道，此之谓博大精深。有人走正道，一眼不敢看邪道。有人走正道，走着走着，走邪道上去了。

钢琴教师说：放松，放松到两个手都好像死了，弹十个小时也不累。

都以为画内、诗内，技巧是无限的。这是误解。你看到的是大师得心应手的技巧，另一面你看不到。

举例说，陀氏书中不讲哲学，不掉书袋，他流放时，书单上都是哲学书，说：一定要寄来，这些书是我的命根子，否则我活不下去。可是他书中哪里读得到这些。

14，“我没什么才能，天性也不够，反正我完了”---不是这样的。命运、菩萨，都不要相信。要抗争。

命运保佑强者，西谚：天助自助者。

要修炼个性。命，可以是大盗，杀人。结果，可以修道，成佛，看你修不修。

15，我以为绘画、文学两码事。文学一路看下去，是时间的过程。古人“一目十行”，是比喻。音乐因为有和声，占了大便宜。文学不能有和声，吃亏了。文学只能是一条线进行，即使字字珠玑，还是一条线，不像音乐可以同时进行。

绘画，是个平面，壁画再长，时间感还是有限，看到后面，前面早忘掉了。用文字暗示色彩，可以。但色彩是明视的，面对面的，所以我的办法是隐去画家，显示绘画性。

文学，千万不要模仿音乐。他们把诗模仿音乐，不好的。

诗歌诗歌，一直误解到现在。诗是诗，歌是歌。

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我听来是在挖苦人，骂人。我是诗画两栖动物，难免被骂---我先骂在前头。

16，至于“学贯中西，博古通今”的说法，我向来讨厌。“学贯中西”，是两只脚的图书馆。“博古通今”，是走江湖的草药郎中。

“傻得可爱，毕竟是傻。”

“智慧可怕，毕竟是智慧。”

17，“局长啊，别人都是吃马屁，只有你不吃马屁！”

“对，你说得对！”局长也吃进马屁了。

18，约瑟夫.海勒（Joseph Heller, 1923-1999) 《第二十二条军规》（Catch-22)

19, 比喻：人生如梦，不真实。但人生比梦真实一些，所以人生还值得活下去。梦中情人，还是不如真情人，我要见那个真情人。

我爱的是人生，不是梦。

人请你吃饭，一个约会地点在中国街某饭店，一个地点在梦中，你到哪里？我在梦中总是窝囊的。“这窝囊二字，很窝囊。”

不要放弃真实。这点仅有的真实没有了，就什么也没有了。智慧，道德，战战兢兢活在这一点点真实中，我们靠这点仅有的真实活下去。

荒诞派要毁掉这仅有的真实。

20，阿赫玛托娃（Anna Akhmatova 1889-1966) "普希金是俄国文学的太阳，阿赫玛托娃是俄国文学的月亮。” 早期诗集《黄昏》《念珠》

21，一个人到世界上来，来做什么？爱最可爱的、最好听的、最好看的、最好吃的。

22，中国古代，有些人是会用钱的。倪云林，晚年潦倒，刚卖了房子，钱在桌上。来了个朋友，说穷，他全部给那个朋友。这才是会用钱。强盗打他，他一声不响，后来说，一出声便俗。

23， 文学是可爱的。文学是人学。至少，每天要看书。

电视尽量少看。西方人称电视是白痴灯笼。最有教养的人，家里没有电视。最多给小孩子看看。电视屏幕越来越大，脑子越来越小。

24，每个人都有缺点，克服缺点的最好的办法，是发扬优点。发扬优点，缺点全部瓦解---不是什么一步一个脚印，像条狗在雪地上走。狗还有四只脚呢，许多脚印。

25，五年来，我们的课遭到许多嘲笑。我知道的。一件事，有人嘲笑，有人赞赏，那就像一回事了，否则太冷清---只要有人在研究一件事，我都赞成，哪怕研究打麻将---假如连续五年研究一个题目，不谋名，不谋利，而且不是傻子，一定是值得尊重的，钦佩的。五年研究下来，可以祝大家大器晚成。

26，文学，除了读，最好是写作。日记、笔记、通信，都是练笔。但总不如写诗写文章好。因为诗文一稿二稿改，哪有把自己的日记改来改去的？鲁迅写---喝豆浆一枚，八分钱---那么当然八分钱，有什么好改的。

27，除了灾难、病痛，时时刻刻要快乐。尤其是眼睛的快乐。要看到一切快乐的事物。耳朵是听不到快乐的，眼睛可以。你到乡村，风在吹，水在流，那是快乐。

28，李健吾写过《福楼拜评传》

“如果你以艺术决定一生，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了。”

“艺术广大已极，足以占有一个人。”

29，对子女的好，好在心里，不要多讲。我对朋友的好，也不讲。评论，要评到作者自己也不知道的好，那是作者本能地在做，评价从观念上来评。

30，你画完一张得意的画，第一个念头就是给谁看。人一定是这样的。权势、财富，只有炫耀，不能共享，一共享，就对立了，一半财富权力给了你了。情欲呢，是两个人的事，不能有第三者。比下来，艺术是可以共享的。

31，人活着，时时要有死的恳切，死了，这一切又为何呢？那么，我活着，就知道该如何了。所以时时刻刻要有死的恳切，是指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