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文学回忆录》（上）摘抄 2

1，南宗讲顿悟，北宗讲渐悟，用一生去参透。顿悟一定要有渐悟的基础。为什么？渐悟过程远远不够。如此，顿悟的，渐渐会顿迷，渐悟的，也会渐迷。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讲课，听课，是渐悟的功夫，渐悟的进程。所谓潜移默化，就是渐悟。

顿悟可以写下来，渐悟无法写下来。心中一亮一暗，一冷一热，都可以，也应该写下来。

2，许多作家喜欢死乞白赖地赖在角色身上，喜欢靠角色来说自己的话---用这个准则对照大批著名文学家，也不例外。可是莎士比亚、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福楼拜、司汤达、哈代、巴尔扎克，从不和剧中人发生暧昧关系---哈姆雷特是莎士比亚的精神上的儿子。可是这位父亲一点不通私情，冷静看他儿子表演。

3，思想多而行动少---悲观而享乐，最吸引女性。但爱上这种人，注定悲剧，不会有结果---林黛玉爱上一个贾宝玉。

4，欧美人喜欢狗，我喜欢霍拉旭（Horatio 哈姆雷特里面的一个角色)

中译莎本，我以为最好的是朱生豪，译成全集

5，弥尔顿（John Milton, 1608-1674，代表作《失乐园》): 每一行都要表现自己的性格。这是我终生追求的，是诗人、画家、音乐家的格言。你把梵高、塞尚的画割开看，照样笔笔梵高，笔笔塞尚。大艺术家莫不如此。

6，潘天寿“文革”时写检查，贴出，第二天就被人分块盗走---字写得好呀。

7，拉罗什富科（La Rochefoucauld, 1613-1680), 以格言著称。引几则：

哲学很容易战胜过去与未来的罪恶，但现在的罪恶却很容易战胜哲学。

老人总愿劝告别人，借此安慰自己已不做坏榜样了

我们对自己的好行为感到害羞，如果天国证明了我们的动机。

没有人真是像他们自己所想象的那么幸福和不幸。

8，中国历代英雄传多半虚构，太想入非非，成不了一流历史小说。有一部比较杰出，叫做《隋炀艳史》，成于十六世纪。材料有根有据，句句有来历，很佩服。全书四十回。结构完密。

9，到后来，听到勃拉姆斯、舒伯特、瓦格纳，看到莫泊桑、契诃夫、欧.亨利，一见如故：这就是我所要的音乐、文学！这种本能的选择分辨，使我相信柏拉图的话：“艺术是前世的回忆。”纪德也说得好：“艺术是沉睡因素的唤醒。”再换句话：“艺术要从心中寻找。”你找不到，对不起，你的后天得下功夫---你前世不是艺术家，回忆不起来啊。

10，文学不是描写真实，而是创造真实---真实是无法描写的。上帝是立体的艺术家，艺术家是平面的上帝。耶稣是半立体的，十字架只有正面才好看，侧面不好看，非得把耶稣钉上去才好看。

艺术家要安于平面。尼采和托尔斯泰都不安于平面，想要立体，结果一个疯了，一个痴了。

11，世上有许多大人物，文学、思想、艺术，等等家。在那么多人物中间，要找你们自己的亲人，找精神上的血统。这是安身立命、成功成就的依托。每个人的来龙去脉是不一样的，血统也不一样。在你一生中，尤其是年轻时，要在世界上多少大人物中，找亲属。

精神源流上的精神血统：有所依据，知道自己的来历。找不到，一生茫然。找到后，用之不尽，“为有源头活水来”。西方也把《圣经》叫做“活水”。

12，杨潮观（1710-1788）《偷桃捉住东方朔》机智爽快。 （注意：在《文学回忆录》上 P492，有看到的同学，可以去翻翻，很幽默，很可爱，值得一看）

13，世界范围四大小说《红楼梦》《源氏物语》《圣西门回忆录》《往事追迹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