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儿梦\04

1956年10月24日到1959年10月12日,我娘玡生了我和一个弟弟、一个妺妹,至少说明他们真情爱过。可是,玏玏为什么在1961年春天带着妹妹走了而我好多年沒见着呢?听奶奶和村子里的父老乡亲讲述我娘玡的往事,加上自己记忆碎片,逐渐建构出了看似完整的答案。

那是1960年10月24日中午,娘砑又一次吵架了,也是他们最后一次吵架,确是一次登峰造极的吵架。

玡玡从食堂里把一家四口的饭菜用竹制菜篮提了回来。接着,一家四口围着桌子吃晌饭——我家本来有5口人,弟弟在1959年秋天被荨麻疹夺去了生命。

玡玡对我说:“昂儿,明天你生日,想吃什么?爸爸给你买。”当时,我说了许多,但不记得说了些什么。说话间,不知玏玏突然凭什么向玡玡发难。玡玡立即接招,玏玏纠缠不休。玏玏大吵大闹,玡玡急得直跺脚。玡玡戛然停嘴,以笑示让。玏玏争强好胜,气焰更高。这是娘玡吵架的专有气场,每次阿毑出场调停,严重时嗲嗲出场制止。嗲嗲这年3月走了,悲痛未尽的阿毑能调停我娘玡这次吵架吗?

阿毑李邓氏出生于1906年11月21日,6岁裹脚,从此步履蹒跚。她老人家生性贤惠温柔,为人慈善敦厚。勤俭持家,不辞艰苦,还任劳任怨。相夫教子好评传遍乡村,与人为善有口皆碑。我在待人做事方面传承了她老人家的基因。

听到娘玡吼闹,阿毑蹒跚跑去,先骂我玡,再劝我娘,如此交互行动,可谓使尽了解数。玏玏更不肯罢休,阿毑忍心扇了我玡一耳光,我玡忍气呑声瞅着我娘,我娘更嚣张了,那火爆性子似乎能点得火燃,大骂之声震耳发聩。玡玡恼羞成怒,在玏玏屁股上“啪啪”打了两巴掌。玏玏反戈一击,要打玡玡的脸,没不成功。这是铁水铸定的,因为玡玡身高1米78,玏玏身高才1米44。

玏玏跳起来去拍打我玡的脸,阿毑看不下去,严厉地对我娘说:“像什么话?男子嗃(gāo)头,女子嗃腰,没规矩!”玏玏听了没回嘴顶撞,可能是孝心的拦下吧。

玏玏立马抱着我玡玡的腿去咬。我玡玡一拔腿就跳开了,玏玏手里只拽着我玡半截裤脚。玏玏使劲反扑过去,玡玡不理她,只是三步并作两步向大队部走去,玏玏在后边追赶,奶奶拉着我在玏玏后边追赶。祖孙俩边跑边哭边喊,边喊边哭边跑。玏玏一边哭一边骂我玡玡。

“炮子打嗃啊。”

“门板抬嗃啊。”

“水打龙漂嗃啊。”

“菅草裹嗃啊。”

“死在门前拢屋不得嗃啊。”

……

只要她出得了口,要多毒就有多毒。

有人在旁边念道:“小小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二者尤小可,最毒妇人心。”

这话我当时听不大懂,因为当中有“黄蜂尾上针”、“蛇儿口”和“最毒”等字眼,我猜到他们在说我玏玏狠毒。

我玡一边听着一边跑,一会儿到了大队部门口。这是一排三间土砖瓦房,只正中间开了双合门,两侧间各一个大窗子,都井字格子窗棱。这房子一个著名郎中的中药药房,2001被他的孙子改建成一栋三层别野,但是当年发生在这里的事情还深深印在我的大脑里的海马回当中。

那时,我玡一到门前,一边开锁,一边推门,一边跨门槛,一边闩门,一边用扁担顶住门栓,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这时,玏玏也跑到了这个门边,立刻用双腿斜蹬那双合门,全身成了直线。然后,她使尽全力推门,可是那门丝纹没动。她立即跑开了,不知道她要去做什么。

奶奶停止了哭泣,似乎松了口气。我似乎觉得没事了,向着屋里喊:“玡玡,玏玏走了。”追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也都以为我玡没事了,也陆续走散了。

玡坏正要开门,奶奶急得大喊:“莫开,莫开,莫——开——!”我向右边看去,玏玏双手举着一把锄头向这边冲来,双眼怒火万丈。一到门口,用力将锄头把挤进那门与门槛的间隙里,拼命地撬,几下把那门撬开了。玏玏用力过猛,退了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奶奶趁机一个纵身扑过去,逮住锄头不放,我也跑过去伏在锄头把上。

玏玏立即爬起来,冲进屋里,抱住我玏一只手臂要咬,我劫甩开她的双手,一个箭步跨到了门外。玏玏站在门口,咬牙切齿地对着我玏说:“我要你不得好死!”

她边说边上门,然后关上了门,加了闩,还用长板凳顶住门闩。

刚才追着她来的那拨人中有人小声说:“她不是要寻短路吧?”我阿毑听了,急得双膝跪在门槛上,拼命捶门,拼命地喊叫:“花花开门,莫做蠢事,我帮你出气。”

她没打开门也不回应。我阿毑哄我娘:“你在行嗃人,不跟那蠢子计较。”

连劝带哄,我呵毑折了好一阵子,一直泪流满面。我玏玏在屋里头仍然一声不吭。

过了片刻,屋里烟包火吼,一股股烧纸气息向人群冲过来,人们觉得她没有寻死,稍稍松了口气,但是不知道她在做了什么。

我玡很敏感,第一反应是:“她在烧账簿!”

他立即用门边的锄头,使尽全力砸开了双合门,一个箭步冲了进去,只见烟火在呼嗤呼啦地哭泣,横格印迹和记账字迹在血红的余碳上时隐时现。我玡一边向外边喊“快端水来”,一边纵身跳进火中拼命踩熄账本上的火苗。

旁人提了水来熄灭了火,我玡立即收拾帐本。之后发现有本货款帐薄烧一大半。这时,他满脸煞白,从而倏然铁青,胸脯大起大落,口鼻在呼嗤呼嗤。从来不哭的玡玡此时泪落如雨,傻傻地站在那里。我玏玏这时竟然恶狠狠地抛下话:“走,到公社去,离婚!”

我玡望着她那得意的样子,飞一般的脚步,知道自己将不得好死了。

几天后,公社组织专案小组来查帐,我玡开始被限制人身自由,接受审查。组长是公社会计,成员是全公社的大队会计。我在第一审查会议上说:“真正烧毁了的是一本贷款账的一部分,只有向全公社发通知,让贷人来认数,审查组重新做帐,如果有亏空我个人担当,作我本人货款处理,我以后尝还,行不行?同志们。”

审查组一致认为我态很好办法得力,于是一致表示同意。征寻贷款人时间为3个月,最后一个月无人认贷即为终止。结果是后两个月无人认贷,征寻贷款人按时终止。接着,审查组做帐、审帐。结果是帐面亏空147元,我玡办理了这笔的贷款手续,审查组也就立即散了。我玡继续担任公社信用社会计。

天有叵测风云,人有祸福旦夕。

我村有个人在1948年从国民党军队里投诚后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后来在人民军队里入了党,再后来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结束后,他从部队转业回家,做了大队党支部宣传委员。村民对他印象不咋的,都叫他“老油条”,后来连支部委员都沒选上。我娘这么一闹,认为自己有了用武之地,于是串通大队长到公社去状告我玡玡,说:李祥银老婆不烧帐薄,他挪用公款147元就查查出来,理应按贪污公款处理,撤职查办。

公社书记欧守拜认为他说得在理,立即下令撒了我玡的职务,遣送到汪家坪畜牧场劳动改造。就在这时机,老油条向公社要官当。

一天,欧书记到村里了解食堂伙食情况,老油条跟欧书记边,俯首贴耳地说:“欧书记,这次揪出李祥银,我应该是立功人员吧。”

“是呀,今天下午召开村支部党大会,我要表你。”欧书记微着,握着老油条的双手说。

老油条连忙点头哈腰不止十遍地说“感谢书记。”

“别客气!咯是应该的。”

“不是客气,我真心实意谢书记。您看,我是共产党员,揪出贪污分子是我份内的事。可是书记您这么重视,真是让我万分荣幸,没齿难忘啊。”

“哎,你今天找我有事吗?”

“书记,你孙悟空还要精明万倍,我真的有事请帮帮助。”

“你说。”

老油条看了看欧书记在微着注视他,便说:“我在部队入党,立过三等功,转业后安心务农,这次又立功,书记您能不能给我一个机关工作干干。”

“想当信用社会计吗?”

“是是,是。”

“你吃得消吗?”

“我可以学呀,书记。”

“现在急需补缺,你不行。”

“我做出纳可吗?”

“有人当职哩。”

“哦,让他当会计呀。”

“这是个好办法,可是他不会打算盘。”

“好吧,我考虑考虑,看有不有更适合你的。”

“好,好,……”

以后,老油条三天两头往公社钻,找欧书记反复表功和请求工作。欧书记心中也在叫他“老油条”。后来,欧书记打听到公社供销社有空位,便通知了他,他觉得那是自负盈亏的差事,没有去。从此以后,老油条一直务农、告状、斗人。高“觉悟”常“立功”却没到机关里吃上一口饭,直到老死。

我玡在汪家坪畜牧场劳改半年,虽说劳改仍然兼做会计。他有力气,有文化,会拉京胡,爱唱祁剧段子,工作很出色,人们都对他十分尊重。公社免除了我玡的处分,因为有文化,安排到公社肥料厂管事。

肥料厂址设在老油条院子里。老油条见着我玡浑身不安,总想找我玡的岔子。他向公社书记请示要把玡拿回村里批斗,书记怕他胡纠蛮缠,口头上答:“待我考虑考虑。”

老油条当了“皇上口喻”,满村散布,就不跟我玡说,以造成强大的声势,为达成他的目的作铺垫,因为公社书记没正面答复。

我玡知道自己是清白的,是谁瞒了贷款没报也是一清二楚,不道破这些人是因为他们特别自私、叼钻、贪梦、嘴硬,没帐了被他们当作了好财运,即使我玡指认他们,他们不会承认,如果指认反而招恶。老油条就是其中之一,147圆当中的47圆就是他借的。我玡把未认贷款揽下为适事宜人,当作扶贫济困。但是,我玡不明白是为什么有给他老过不去。我也没想明白,曾经他夫妇跟我娘玡指腹为婚的人这么容不得未来的亲家公。

村里传遍了要批斗我玡的话语,我玡知道后心都要跳出来了,真不知如何是好。想着想着,眼前天晕地暗,头痛难忍,“扑通”倒在肥料厂办公室的地面上。住在隔壁的老油条闻声跑过来,扶起我玡,铁青着脸说:“还没斗你,就装死呀。”这句话启发了我玡,就此装癫,一鼓作气冲出肥料厂办室,一路疯疯癫癞跑回家。

一路上,我玡扯烂了上衣,扯灿了裤子。回到家里,摔桌砸锅,见人就骂,就连他最孝敬的母亲,我阿毑他也骂。他破门毁窗,不吃不喝,说话东扯西扯,唱歌南腔北调。可是,老油条到处放话,说我玡是装疯,必须批斗,把他斗醒。

我娘觉得我玡真癫了,因为我外婆是癫死的。村里传遍了要斗我玡的风声,她听到之后,痛恨自己之前太冲动,把她深爱的才俊夫君逼上了绝路。然而,她离婚念头也随之强烈。

我常听我阿毑说我娘,她不坏,有孝心,勤俭持家,就是脾气大。说偏了一点点,她就连天皇老子都不认。

我嗲嗲临终前,很想吃鸡,于是把我大玐叫到床前,殷切地:“大凤,杀只干蒸了给我吃吧。”

大玐说:“我那几只没长成,吃了可惜,等它们长大一点再杀一只鸡干蒸了,给您吃,要不要得?”

“哎——!”嗲嗲长叹一口气说。

我她在隔听了嗲嗲和大玐的对话,立即把自己唤到灶屋里,抓住一只最大的鸡,接着杀了,汤了,扒了毛,洗干净,剖了,然后剖洗了鸡胃,翻洗鸡肠,去鸡胆洗鸡肝,再后把这些鸡杂放剖了鸡的腹腔里,装到一个蓝边的菜碗里。之后,刷了锅,放上竹制的蒸菜架,再把碗鸡放到蒸菜架上,盖上锅盖,还用水浸湿脸帕和抹布,扎实在锅盖周围与锅沿之间,最后点火,添柴,火苗呼啦啦窜出灶楣。

一会儿,锅边沿热气腾勝。

又一会儿,灶台上蒸气缭绕,还散出鸡特有的味道。

嗲嗲闻到了甜味,口里念叨着:“又麻烦老二家了。”

鸡肉香越来越浓了。我玏玏立即揭了锅盖,直接伸手端出那碗鸡,送到我嗲嗲床前。这时,玡玡回来了,先扶起我嗲嗲,再接过那只有大半碗的鸡肉,一点一点地喂我嗲嗲。我嗲嗲拉着我玏玏的手,流着热泪,十分感激说:“花花,玡享你福了。”

“哎哟。”我娘轻声叫了一声,我玡看了看我娘的手,伸出大拇向她。

给嗲嗲喂完鸡肉后,我娘玡帮嗲嗲躺好,不约而同地说:“玡玡有事只管喊我们。”然后,他们回了自家屋里,玡玡问玏玏:“手是烫的吧?”

玏玏点点头。

“那么急估呢嗃。”玡玡心疼极了。

“人家不是怕玡玡等急了嘛。”

“嘿嘿,你让我又长脸了”

“小事。”

“事还小?百行孝为先。”

我玡玡悄悄地嗲嗲阿毑住房的陶缸里取冬雪水给娘疗手,一连涂了十几遍,直到水泡消失了才停手。

我大玐知道了,也杀了一只鸡干蒸了。他双手托着满满的一大碗鸡跪在嗲嗲床前,作检讨,骂自己如何不孝。足足一个时辰过去,嗲嗲没转过脸来看大玐一眼,只说了一句:“我吃饱了。”晚上,大玐又送上来,恳求说:“玡玡,您吃一也好呀。”

嗲嗲还是说:“不吃。”

大玐痛悔不已,眼泪双流,离开了嗲嗲床前。

我满叔多次给我们晚讲述这个故事。

哎,家真是难养,冲动是好家庭的杀手。我娘被冲动宰了一刀,可能悔青肠子。看到丈夫的现状,总觉得一切都是她而祸害,总觉得跟我玡在起她就无地自容了。其实,不必这样想,可以换个思路。我娘可以这么说:“祥银哥,你把瞒帐的告诉我,我去找他们对数,凭我的蛮劲,他们不敢不老实。”

策略是家的生命。选择得当,家和事兴得美满;选择不当,金山银山转头空。

我娘把外头的风声告诉了我玡玡,我玡急忙思考有效避斗策略,他心想:“这不是怕,而是不值,这些人真是杂碎。”

一天,他听到后头院子的禾坛(晒谷场)上塘集中很多人,在说说笑笑,便冲到那里。禾塘边有一条贯穿全村的青石板路,路上有三泡牛屎,选择站在冒热气的一泡牛屎旁边,用癫狂神气看着禾塘上人,其实是在下决心落实一个高效避斗的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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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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