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小妖（小说）

（一）

月明星稀，夜色清朗。秋风过后的这个深夜，我正在屋里打盹，那个一直对我好的男子走到我身边，对我说：“桃娘子，我们是不是应该回去了。”

我望着眼前这个朗如清风，笑如明月的男子，看着他胸前的一块玉佩道：“沈公子，你真的觉得我应该回去？你真的觉得我应该回到万花谷去？”

沈浪笑着看着我：“你不回去，你又能去哪里？”

我看着他，也笑了，我想我笑起来的样子一定很美，不然每一次沈浪看到我笑的时候，那眸子里的一汪碧泉不会总能波澜起伏，我笑着道：“那么，你把你这块玉佩送我可好？”

沈浪微微一愕，摸了摸玉佩，低声道：“你要其他什么都可以，就是它不行，你也知道，那是她留给我的唯一信物。”

我微微移动了一下身子，把纤长的手指伸到沈浪跟前：“她还是那么重要吗？就算她已经死了？而且她死去已经一年多了，你还如此挂念？”

沈浪的身子微微一僵，仿佛什么事情触动了他的神经一般：“桃娘子，你知道的，你又何必和一个死去的人一般见识？”

“不，是死去的妖。”我浅浅一笑，从床上坐起来，笑着道，“也罢，何必和一个死去的妖一般见识，我准备回去了，沈公子，以后，你就让你和这块玉佩以及一段已经过去的回忆过日子吧。”

沈浪看着我，眉目间突然有了笑意：“桃娘子，你终于想通了，准备回去见她们了吗？”

“她们，谁说我要去见她们？”我微嗔，脸上却浮起一阵笑意。如果不是今天雀妖来找我，我还不知道我离开万花谷的这段日子，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雀妖说，风神带着水蛭来到了万花谷，肆虐了一番，还指明要见我。我有什么好见的，我不过就是万花谷里一朵平常的桃花而已，我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平凡到不能再平凡。唯一我做过的一件惊为天人的事情，就是我救了沈浪，我在渭水边上救了这个据说是龙宫王子的沈浪。这是多么值得所有花妖们羡慕的事情？但是我又做了一件让所有花妖气愤的事情，就是我杀死了一只蝶妖，就是送给沈浪这块玉佩的蝶妖。沈浪恨我，但是又恨不起来，花妖们怨我，但是又怨不起来。为什么？因为蝶妖想要和沈浪在一起，想要破坏仙界或者是妖界都不允许存在的事情，就是她爱上了沈浪。谁都知道，蝶妖不能和沈浪在一起，因为她注定要作茧自缚，要经历七七四十九天才能成为一个人形，她成为了一只妖，而沈浪是仙家，仙凡都有别，何况是仙家和妖呢？再说，蝶妖死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喜欢蝶妖的凤仙花妖和我是至交好友，我不允许她背叛凤仙花妖。

想到这些，我笑着看着沈浪道：“你觉得我回去是为了见她们？”

沈浪一滞，手中的拈花指轻轻一点，一只玉簪落在我的眼前：“你如果是为了我留下，或者是因为内疚留下，那么，这些都不算是什么，这只玉簪，我原本是要送给她的，现在就送给你吧，当做是一种念想，以后，我们就毫无瓜葛了。”

我轻轻一笑，伸手拾起那支玉簪，此玉玲珑剔透，一看就是上好的玉，我微微一笑：“我怎么敢收你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做任何事，不是为了得到别人的赞誉，也不是为了讨好别人，我只是凭着我的本心而已。”

“本心，好一个本心，怪不得你好似什么都不在意似得，原来你是因为一个本心。桃娘子，我沈浪真是看错你了。”沈浪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二）

沈浪不记得的事情，我清楚地记得。

那时，我还只是一朵桃花，没有修成人形。蝶妖还只是一只小虫子，正趴在我的身上打盹。但是我知道，我不能让她在我身上，如果等她醒来，可能就会谗食我。说实话，我对蝶妖是又爱又恨，我听别的花妖说，别看她现在是一只虫子，但是等到她变成一只蝴蝶的时候，她就是世上最美丽的一个。但是我不信，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丑的一只虫子，毛茸茸的，黑乎乎的。她的触觉碰着我的腰，痒痒的，很是难受。

但是那时，我看到了一个少年，他正微笑地从我的底下经过，他竟然笑着道：“哇，好美的一只小虫子！”他竟然看不到我的美丽，竟然看到的是这只小虫子的美丽，我的天，什么眼神啊？我总是想，他一定是色弱，一定是眼睛有问题。

那时，满树的花都在笑，都在笑我连一只这么丑的虫子都比不过。我恨死那只虫子，也恨死了那个少年。我记得，他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衣袂翻飞，长袖轻轻地拂过我的肩膀，一张笑脸朗如明月，让人过目不忘。

我一边向经过的风神打听他是谁，一边请求风神帮我赶走这只虫子。风神答应了，但是有要求，就是需要我用灵力收集的一滴露珠。我知道，那滴露珠很多人都想要。三月三的桃花露珠，是世上酿酒最好的水。风神想要，那个少年也想要，后来，我知道他叫做沈浪，是东海龙宫的王子，来自大海的深处，锦衣玉食，衣冠楚楚的美少年。

风神对我说，赶走这只虫子很容易，只要他在我身上吹一口气就好。于是我答应了，我想，我讨厌这只虫子，让她走是最好的选择。

那天，我看着风神把它吹落了下去，我很是惊喜，但是我也看到了让人惊讶的一幕，这只丑虫子，就在落地的时候，突然展开翅膀，变成了一只蝴蝶。我又看到了那个少年，他那惊叹的眸子里闪着惊艳的光芒，很明显，他被眼前的一幕怔住了，我也是，满树的花都是。

风神说，你把露珠给我吧，我答应了你的要求，也成全了你。

但是，我却把露珠给了沈浪，我说：“你若是真心有眼光，那么，你就应该看得到我，我和蝶，我们哪个美？”我只想要他的一句话，这样子，我就可以在满树的花前，听到一句赞美。或者说，我不想输给一直虫子，就算她现在是美丽的蝶。

风神生气了，那一晚，他几乎肆虐了整个万花谷。那一场风雨，使得很多花都开始讨厌我，都对我恶语相向。我第一次有了众叛亲离的感觉，我开始恨透了那只蝶，也恨透了始终不愿意赞美我一句的沈浪。

终究或许是我命不该绝，我竟然在意外之中修得了人形，我看到自己娇媚的样子，想象作为一个女人如何地展示她的美。我看到那只蝶也成了人，她的样子真的美若天仙，比我又要胜过几分。

我仿佛觉得她始终阴魂不散地在我周围，在我的眼皮底下赢得阵阵掌声。我开始懊恼，开始生气这世道的不公平。为什么这只蝴蝶，那么的碍眼呢？

万花谷在蝶妖有了人形的夜晚，举办了一场宴会，专门为她庆生。因为据说，成蝶要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的痛苦，一般的蝴蝶都经受不了，她能够承受下来，说明她非比寻常。

我看到了凤仙花妖看蝶妖的眸子里，充满了惊艳。我第一次看到凤仙花妖如此的眼神，那眼神，好像温柔地可以滴水一样。

蝶妖那一晚真的好美，她披了一件紫红色的纱裙，曼妙的身姿在纱裙里若影若现，一双玲珑的眼睛水波流转，让人几乎一见倾心。我想，我若是男儿身，也会着迷吧？可是我不是男儿身，所以只有记恨的份。那一晚，我看到沈浪也来了，远远地盯着蝶妖，目光里满是赞许和怜爱。

凤仙花妖看着我失落的样子，拍着我的肩膀说：“桃小妖，这是世上最让人痛苦的事情，就是你心爱的人爱着别人。”

我转头一阵苦笑：“什么爱不爱的，我又不稀罕，何况我们不能随便有爱情。”

“蝶恋花，蝶恋花，这个可是没有明文规定要禁止的。我们花和蝴蝶，本来就都是万花谷的一份子，互相钦慕没什么，倒是他，是多余的。”凤仙花妖指着沈浪说。

沈浪看着他微微一笑：“你们万花谷少不了水源，我只是路过看看而已，你别把我当成敌人。”

我看到了此时的沈浪，一身镶金的长袍，头戴冠玉，身子纤长，眉目间俊朗非凡。我有过刹那的恍惚，我突然想，他若是多看我一眼，那我该是如何地幸福？

（三）

其实蝶妖的死与我无关。我是恨透了沈浪，也恨透了很多人。所以当别人这么说的时候，我就承认了。就算是我杀的，那就算是，又怎么样呢？

那一年，风神把沈浪带到渭水边，想要杀沈浪，说他抢走了我的桃花露。

我跪在风神面前，让他放了沈浪，我说，以后如果我有桃花露，都送给风神。一想严肃的风神第一次有了笑容。因为他一直没有朋友，做事都是直接干脆地去抢，第一次听到我这么求他，又愿意把桃花露给他，他就笑了，说我们以后可以做朋友，只要你给我桃花露，我以后就把沈浪送到你面前。

沈浪看我的眼神，那时是有恨意的。他以为是我杀死了蝶妖，他以为他自己当蝶妖是好朋友，是我嫉妒他们，才从中作梗。

我不得不承认我是喜欢沈浪，但是我知道，有些事情是强求不得的。蝶妖之所以会死，我其实也不懂的，这世上很多生命都会突然死去，没有什么死亡一定是需要理由的。但是那天我刚好要找蝶妖理论，就发现她死在你哪里，披着一身粉色的衣裳，看上去那样子的凄美。

凤仙花妖原本是陪我一起去的，当他看到蝶妖那样子的时候，发疯似得跑了出去。然后沈浪来了，看到我正在用手探蝶妖的气息，生气地一把把我推到：“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我第一次被自己喜欢的人推倒在地，还满腔怨恨地和我自己说话，我的心顿时如刀绞一样。我就算是憎恨蝶妖，但是我也不会去杀她。她在万花谷这么受欢迎，我要是杀她，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我看着沈浪的眸子里似乎湿润了，我第一次看到男子在哭，而且是我喜欢的男子，我的心竟然也痛了起来。那天起，我就决定离开万花谷，离开那个伤心地。

“桃小妖，你不要走，外面大风大浪的，哪里有万花谷安全？”凤仙花妖看着我，挽住我的手，哀求道。

我摇摇头道：“我在这里，早就成为了大家的公敌，我不想留在这里看你们笑话，我离开是我最好的选择，天下之大，总有一处可以容我。”

凤仙花妖拭了拭眼角，望着我默不作声。我转身，一个决然的转身，离万花谷越走越远。

我离开万花谷的原因，一是我不想看着故地伤心，二是我决定查出谁才是杀死蝶妖的凶手。因为当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你身上的时候，你已经百口莫辩，众口铄金下，人们的眼神都是近视的，她们已经看不到真相。唯独我走出这个圈子，让很多事情平静一番，才能知道谁对蝶妖有意图。

果然，在我出走没多久，雀妖就找到我，说沈浪发现了情况，杀死蝶妖的是水蛭，就是在龙宫一直觊觎沈浪的位置的人。水蛭管理的是河道，沈浪管理的是大海。但是河道都流向大海，自然沈浪的位置比起水蛭来说要高一点。于是水蛭就怀恨在心，水蛭知道沈浪喜欢蝶妖，也知道蝶妖在万花谷很受欢迎。那么美的蝶妖，水蛭看着也心仪，于是，水蛭就跑去向蝶妖示爱，不想被蝶妖一口回绝，水蛭恼怒之下，就杀死了蝶妖。

蝶妖死后，我和凤仙花妖刚好准备找蝶妖理论，不想就被当成了凶手。幸好，我在万花谷的前科良好，才留住了一条命。

我不知道风神为什么和水蛭在一起，但是我知道，自从我的第一滴桃花露给了沈浪之后，风神就一直对我有怨言。风神做事，一向随他的意思，没有人能够拉住他。

他总是一阵风过去了，一阵风又来了。但是风神好酒，这是大家公认的。不知道水蛭从哪里弄了一滴上好的露珠，使得风神被水蛭骗得晕头转向，糊里糊涂地就把万花谷弄得遍地狼藉。

（四）

“桃娘子，你回去吧。你不回去，大家的心里都没有底，只有你回去，才能劝得了风神，因为他指明要找你。你这次回去，大家都会推荐你成为花仙了，不好吗？”这次沈浪见到我之后的说了很多遍的话。

“我为什么要回去，万花谷的一切都已经和我无关。风神要找花露，可以向其他花要，何必一定要找我？”我倚在床上，不紧不慢地道。

沈浪突然像是激动了似得：“什么都与你无关，什么你都不在意，风神这次和水蛭被受惩，就是想听一句你的意思，你到底还想怎么样，大家都对你让步了。就只求你回去，重回万花谷，就因为你一句‘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使得风神泪如雨下，才第一次在大家面前认错，你倒是架子大，怎么请都请不回去。”

我冷冷一笑，慢慢地坐直：“那么你沈浪是什么意思呢？你觉得我是那种可以被你呼来唤去的人吗？现在大家都相安无事了，风神也已经道歉了，你还想我怎么样呢？万花谷又不是少了我就不能活？凭什么我要回去，凭什么我又要掺和到什么莫名的关系中去？我在这里不是很好，鸟语花香，溪流叮咚，山野辽阔，暖风徐徐。哪里还找得到我现在这样子的地方？沈浪，你为什么要这样子自欺欺人，你明明知道，我对哪里，满是伤心的回忆。”

沈浪看着我，眸子里的水波开始起伏，他的样子，像极了当年看那只丑虫子，尽管眉目间多了几分忧愁，但那眼神里，满满的都是欣赏和怜爱。是我看错了吗？

“当时年少，不知风月，几句寒语伤人心。几番梦回，良辰美景，愿与佳人同欣赏。桃娘子，你知道我的意思的。”沈浪一边说，一边有些局促地拿起一本书，在胡乱翻着，目光却时不时地飘向我，脸色微红。

而我，却在刹那间愣住了。我不知道沈浪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我的心里，一直记挂着当年的恩怨，很多事情我都没有去看仔细。沈浪，对我，多了一份感情，这感情里面，有没有蝶妖，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沈浪此时说的话是真的。

如果我成为了花仙，我就可以和沈浪平起平坐了。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却不舒服呢？

我突然想起了蝶妖，当蝶妖还是一只小虫子的时候，我看到丑丑的她趴在我身上，我似乎想起她对我说的话：“桃小妖，就算有一天你成为了美丽的花妖，你也一定会输给我，就算你现在说我很丑，你将来一定会输给我。我的美丽，我的爱，包括我拥有过的一切。”

我的泪水突然不可抑制地流下，原来，我是在意蝶妖的。我们在恩怨缠绵里，有着太多的计较和纷争，然而当一切风轻云淡的时候，我才知道，所有的过程，不是爱与不爱的问题，只是在一起久了，都会有一种感觉，那就是熟悉的味道，家的味道。

我问沈浪：“你当初为什么看到那么丑的虫子，却看不到我？”

沈浪的眸子里，泪水盈盈：“其实我当初看到的是你，可是当我看到那只虫子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她丑得好特别。在那么多的美丽里，丑一点的，都引人注目，但是我没有想到，有一天她可以美到那个程度，美到连我都不知道用什么词去形容的程度，真是惊为天人。”

我知道，原来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子，丑的有时候会变成美的，错的有时候会变成对的，爱有时候会变得不爱，不爱有时候又会爱上。蝶妖也许怎么都不知道，她在经历七七四十九天的痛苦之后，变成了万花谷最美的人，但是却也因为她的美，她才招来了杀身之祸。但是就是因为她的凄美，所以如今，万花谷的每一个人说起她，都觉得一阵心酸。

我想起凤仙花妖的一句话：“今生所爱，永不离弃。”我听雀妖说，凤仙花妖每一天都守在蝶妖死的地方那里，期待蝶妖的重生。

而我，望着沈浪，点头答应了回去。那里，必定是家，就算曾经有过伤害，那也是家，比起任何地方来，都要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