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城文化丛书》】文选二:李敏/明代麻城漕运改折

【《麻城文化丛书》】文选二:

明代麻城漕运改折

文/李 敏

【《麻城文化丛书》】文选二:李敏/明代麻城漕运改折

清代《麻城县志》文集里载录有《漕运改折记》,是明代晚期麻城进士梅国楼写的。

《漕运改折记》(以下简称《记》),记的是发生在麻城历史上的一件关乎县计民生之头等大事——漕运。漕运,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通过河道海道调运公粮,水路不通处则辅以陆运,车载(山路或用人畜驮运),故又合称“转漕”或“漕辇”。这种粮食统称漕粮。明代漕粮,就是将作为税收而收取的粮食等物品,由南部地区漕运到北京,作为宫廷用度、百官俸禄、军饷支付等等。

麻城县城东门外虽然有一条县前河,但用梅国楼的话说,是“淤沙平浅,掬土可塞;雨集而涨,雨霁而涸;舟楫不通,揭历可涉也”。本来,像这样“介在万山中”的大山区,是不应该交漕粮的,但由于明朝初年麻城由河南划入湖广省,而湖广临近长江,所以就被列入到交漕粮的州县队伍里。

从《记》文中,我们可以看出,麻城的“漕运改折”,是分两次进行的。那么是从哪一年开始的呢?梅国楼说是“岁丙寅夏,周尚宝偕不佞(自称的谦辞)冒行烈日中,谒当事者”。但如果按这个年号去查考这件麻城大事,虽然万历皇帝在位48年,但恰恰丙寅年他不在其位,将这个年号全部让给了他的老子和儿子。这样我们就能加以想象:老先生们在修编《麻城县志》时极有可能将“丙申”(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写成了“丙寅”。一字之差,谬之千里。至于这位周尚宝先生,名叫周宏禴。他退休前当过尚宝司少卿(掌宝玺、符牌、印章之官)。“周尚宝偕不佞冒行烈日中(具体时间是大夏天),谒当事者”,可见梅国楼是跟着周尚宝宏禴去办改折这件事情的。

对于最早从事麻城漕粮改折事务的周宏禴,我们有必要对他作点介绍。周宏禴(1545—1610,字元孚,号二鲁,万历二年进士,时任无为州同知)。这年,他和哥哥周宏祖(1529—1586,字元孝,号少鲁,嘉靖三十八年进士,官鸿胪寺卿,正四品),正在家中为父亲守制。也就在这一年,江南各地正在风行“一条鞭法”。

所谓一条鞭法,是“总括一州县之赋役,量地计丁,丁粮毕输于官。一岁之役,官为佥募。力差,则计其工食之费,量为增减;银差,则计其交纳之费,加以增耗。凡额办派办京库岁需与存留供给诸费,以及土贡方物,悉并为一条,皆计亩征银,折办于官,故谓之一条鞭,立法颇为简便。嘉靖间数行数止,至万历九年,乃尽行之。”可见所谓“一条鞭”,就是“总括一县之赋役,悉并为一条”。赋役合并,折算成银两,官收官解。用现代语言说,就是由原来的现物税和现役制向货币税过渡,由原来的户丁税向土地税过渡。简简单单一句话,就是各家各户可以不交皇粮,不出徭役,只管交银子就行。

按说麻城人应该还算幸运的,紧赶慢赶,赶上了“一条鞭法”这趟车。

只不过当时在麻城不叫一条鞭,而称之为漕粮改折。

事情的起因是,黄安有个耿定向。耿定向本来是麻城进士,但他家那一块儿地盘经常有盗贼土匪闹事,于是他联络几个老儒生,一次又一次给省府衙门打报告,要求划麻城黄冈黄陂三县交界地,建立一个新县。经多年努力,终获批准。于是在嘉靖四十二年(1563),从麻城划走20里(每里110户,共计2200户),再加上黄陂、黄冈两县共划出20里,正式建立黄安县。

朝中有人路路通,精明的耿定向当然一下子就能看明白“一条鞭”的长远好处(见到独先),便带信要黄安县赶紧打报告争取,结果被批准为永远折银(先请于当事人,得永折)。周宏禴分析说,黄安县改折能迅速成功,一是因为耿定向有威信,全县之人都非常信任他;二是县里有个能干的王先生总负责;三是耿定向能紧急调配出一笔公共活动经费,交给办事人员,任凭他们去运作,黄安百姓总算从漕粮赋役的重压下解脱了。

于是,“最称廉明”的麻城县令文德也破天荒凑出一笔公费(调公费百金),作为改折的运作费用,由周宏祖亲笔写信,报请有关部门核准。

周宏祖虽然没有耿定向官大,但多年来一直是模范干部(考最廉能),无论在朝廷上,还是在省府里,都是大名鼎鼎,贤风远播。说出话来,也是颇有分量的。

很快,麻城也被批准改折了。从士大夫到平民百姓,高兴之余,似乎也获得了某种心理平衡。

但这条光明大道在麻城县是三起三落,走得格外艰难。

【《麻城文化丛书》】文选二:李敏/明代麻城漕运改折

万历十二年,周氏兄弟守制期满,回京重新分配工作。不久,周宏祖起复,补太常寺少卿;周宏禴则被分到顺天府(北京地区)担任通判(二把手)。

周宏禴这年刚刚迈过不惑之年。他自幼就是神童,“生而颖异,为小儿时即善作文。及长,博洽群书,熟于星象,为古文词挥笔立就”。但这位周二少爷可不是书呆子,他特喜欢狩猎,骑马射箭样样精通。28岁参加乡试,考中全省第五名;次年春亦会试连捷,得中进士,授户部主事,在中央部门工作。这个比大哥周宏祖年轻16岁的周二少爷,回老家守制之前,就因为写下一纸批评首辅(宰相)张居正的意见书,还没等交上去,就把草稿弄丢了。结果仍然被人揭发检举,降职无为州(今安徽无为县)同知。

一晃悠十来年过去,如今周二少爷变成周二老爷,虽年过四十,但仍然没悟透官场上的“混功”。天子脚下官难做,古今一理。周宏禴非但不肯谦虚谨慎笼络好京城里的老少官宦,还自恃文才超群,敢于向老虎谋皮,特喜欢给皇帝上疏,阐述己见。这一次,他饱蘸浓墨,满腔热望,运笔疾书,弹劾兵部尚书张学颜“内臣交结外臣阻滞言路”。结果是,刚过完年,万历皇帝就将他贬到山西五台山以北的代州,去当个小小判官。

不料周宏禴在这个位置上,却充分发挥出他的文才,成果是编写出《代州志》两卷。

万历十三年三月,大哥周宏祖升任南京光禄寺正卿。不久,因穿红衣谒陵,服色失仪被劾,黜为民。次年病逝,年58岁。

再说周宏禴,经过数年在基层锻炼,后迁南京兵部主事,并在万历十八年升任尚宝寺丞(正六品),又赶上万历十九年选取御史巡边,朝廷命他以京卿兼陕西道御史,巡视宁夏。这下周宏禴可高兴了,黄沙大漠,辽远壮阔。他与守边将领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飞马戈壁荒滩,踏碎贺兰山阙。圆满完成任务后,高高兴兴地向朝廷举荐为大明守卫边防的哱承恩、土文勇等人,称赞这两人是难得的“将才”。

因巡边有功,周二鲁升任尚宝司少卿(从五品)。

然而,仅仅几个月后,哱拜、哱承恩父子被宁夏巡抚等地方大吏逼得突然造反,结果是哱承恩被凌迟处死,周宏禴也连带贬官,降职潮阳尉,又谪澄海(属广东潮州府)典史,最后终于黯然回乡。

周宏禴在外边转了一大圈,又回到老家来。然而此时的麻城已非旧日之麻城。

自万历十四年文县令离任高升,继任者都是新科进士,初出茅庐,在执政能力上,一代不如一代。而那些久在县衙门办公的胥吏,都是些以公谋私、贪污受贿的老油条。清官文德在麻城执政六年,大大挡住了他们的财路。这些“害虫”早已被憋闷得五爪挠心,直觉得生不如死。好不容易熬到“包公”滚远了,以主簿(正九品)许楠为首,立即上下联手,用种种借口废除改折,仍然搞漕粮那一套。

为啥许楠一伙对征收漕粮如此热心?今人已无法想象那时这里头惊天动地的猫腻。因为除正粮外,还有运费,中转损耗费等,称之为“加耗”、“脚价”、“轻斋银”、“鼠耗米”、“变易米”、“蒸润米”等等等等,都要提前摊派到纳税户。湖广本来就是漕粮解运最远的行省,加之麻城“俱皆鸟道悬崖,每人肩负米不过二、三斗(10斗为1石),日行不过三四十里。自邑(此处指县城)至歧亭一百余里,自歧亭至大江,又一百二十余里,皆小沟也。大约远者至江三百六七十里,近者亦三百余里。故邑之兑米一石(史载明朝万历年间一两银子可以购买一般质量的大米二石,当时的一石约为94.4公斤),得至挂口,所费不下三四石。”(喻仪《比例改折书》)。

梅国楼《记》文说,“水远运苦,频年以来,吏抱牍而不休,民无以苟旦夕。”每到秋天,不管丰收还是歉收,粮长一声令下,公粮必须立马交齐(每一传呼,必立收受)。并且,按人丁计算的徭役佥派更加厉害,(头会箕敛倍于常额)。运粮的百姓“上下山阪,出入溪涧,车不方轨,马不成列。负载道路之间,伺候公府之门。不待至水次(船只泊岸之处,码头),而已疲累矣”。

千万别以为船到码头车到站,就算送佛上西天了。事情没那么简单。

你看那熙熙攘攘的码头上,早站着不少“戴大盖帽的公务员”,专门负责稽查点验,一要粮户和承运者赔偿路上损失,二要赔补搬运粮食上船所用的踏板和修船费。凶神恶煞,变相索要,翻番提成,小百姓哭天不应,叫地不灵(故心剜腰折,闾阎告病)。

粮户交不起粮赋,只得卖田地、卖儿女,最后逃得远远的。有粮户逃走,赋役就落在未逃者身上。于是你逃我也逃,大家都逃跑。粮长收不上税粮,也只好易姓埋名,隐居外地。

周宏禴《叙》文说,有位福建进士沈孟化(与周宏禴为同榜进士),前几年任蕲黄道参政时就说过,“麻城阻山,与黄安同。黄安得改折,而麻城士民何寂无一言?”(先年闽进士沈君为他郡丞,校全书,书云:麻城阻山,与黄安同。黄安得改折,而麻城士民何寂无一言?)周二爷从心里佩服这位同年硬骨铮铮,铿然有声。为此,周二爷毅然采取行动,召集一些人联名上访,直接向湖广巡抚郭惟贤告状。但郭大老爷很快就升任京官去了(余乃纠众告于郭大中丞处,郭公随即升任去);而沈参政因反对税监陈奉到处滥收矿税,被这个钦差宦官以“抗旨庇属”的罪名上报朝廷,也被降职降阶,调到广西当副使(而沈亦罢归)。并且,因麻城到省里上访去的人比较多,往返一个来回,就用掉20金(任事者夥,才一往返,即费二十金)。而县里那些被收粮胥吏蒙蔽的士大夫们还幸灾乐祸,无端指责这些为民请命的“志愿者”说,“改折又有什么好处?”(士夫有中粮厅狡计者曰:改折何益?)

据《明神宗实录》记载,“万历二十三年十一月,辛未,湖广按臣徐兆魁以地方灾伤具四事上请,一议改折,一议缓徵,一议蠲免,一议赈济。户部酌议,谓北绢数目不多,且新以府佐收解,遽行改折非立法意,缓徵徒贻小民他日之累,不若勘被灾轻重,量为蠲赈。诏如部议。”

这说明湖广省府还是认真办事的,想必郭巡抚上调前,也对此事作过交代。只不过户部议案,经皇帝批准,认为“遽行改折非立法意”,只从赈灾角度小作调节,不愿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但我们的周二老爷宏禴,此时并不知道这些曲折过程,只抱怨麻城人不齐心(余度不能得之于众),哀其不幸,更怒其不争。想自家,前半生饱读诗书,骑马射猎,风流倜傥有大志;近而立之年,举人进士联捷,何等风光!京都名流,群豪荟萃,连大文豪王世贞、最牛宰相张居正,都对本人刮目相看。后二十年宦海沉浮,风浪颠簸,老来想在家乡为百姓做一点事,也难上加难。唉!

周宏禴灰心丧气了,叹一声长气,凄凄惨惨戚戚。

“哎吆喂,惨得摆嘞!就算我不如耿定向那老家伙,为么事麻城就不能有个王先生(黄安大能人)啊?”

对漕粮改折之难度,梅国楼说得更为贴切,“当时县令及各乡里甲多次开会,讨论漕粮改折的事情。但因为那些狡猾的人以此为利,上下活动,跑到有决定权的官吏面前说坏话。因此,往往早晨刚刚形成的决议,到傍晚就宣布作废”。

似乎是老天爷也成心作对,万历二十一年至二十三年,麻城乃至湖广省雨多成灾,水冲沙压,好田变坏田,大路变滩涂,万民嗷嗷,流离逃窜。官府所征钱粮,愈加难以为继。到万历二十四年五月,户部直接派干部作为“督战队”,下派到拖欠皇粮的省份,监督钱粮解运,规定“各监兑所属府州县,尽数解完本年钱粮,方许离任。若果拖欠,于布政司库银借支起解,催徵补完。有未完者,照例参治。俱载入监兑”。皇帝批准,此红头文件下发执行(敕从之)。派到湖广省的户部大员名赵世德。

这回万历皇帝下了死招子,下派的人如不能将钱粮解送回来,你们就待在下边别回京;若实在没辙,本皇给你们支个招,干脆把各行省银库里的银子给俺借出来补足皇粮税。至于省府的日用开支,让那些地方官自己想办法嘛,可以再去找老百姓搞吃饭钱嘛。如此还不能完成任务,那就谁也救不了谁,等着被制裁吧。

这下好了,一级压一级,催粮讨赋闹翻天。

麻城有个后生邹琯,上年秋考中举人。与他同榜的李长庚(梅国桢女婿)、周应明已经在春天考中进士当官去了。邹举人在乡间暂时无事可做,就琢磨来点新鲜的刺激,以伸张自己为民请命的宏伟抱负。这位官人到处串联,倡议同道者联合行动,为实现麻城漕粮改折而再次上访。

听说有人在改折大事上前赴后继?周二爷一下子来了精神头,自言自语,“邹小爷刚考上举人,就不忘为家乡故里谋福。我这么大个人,怎能如此不振作呢?”

重新振作起来的周尚宝,开始琢磨怎样才能办成改折大事。这件事涉及千家万户,但这几个跃跃欲试者人微言轻,纯属个人行为。“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进衙门办大事,少不了各方打点,上跑下联,这就需要一大笔开支。谁来承担费用?

于是,我们这篇文章的主人公,已呼之欲出,即将闪亮登场了。

【《麻城文化丛书》】文选二:李敏/明代麻城漕运改折

他的名字叫喻仪,读书人出身,只考中个秀才。长相平平,才学平平,一切都平平常常,一点也不出众。只是家里有一些田地和小小的产业。

但他有非凡的勇气,且具备非凡的毅力和耐力,或者称之为韧性。

喻仪之出场亮相,目前有两种说法。

梅国楼说,“礼部儒士喻仪,醇雅笃实之士也。素好义而乐施,奋臂兴曰:吾儒不能利及天下,而使桑梓之中有扼腕而悲者,非夫也?”“乃输产捐金,代三乡父老子弟而请命焉。”

这是一个舍我其谁的承重者,明道义勇承担,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

周宏禴的讲述则和风细雨,平平淡淡。

他说,自己有个朋友,名曾嘉怀。曾嘉怀说,“我的邻居喻仪,字号麟野,发誓要承担改折之事。”

于是这位周二老爷来到姓曾的朋友家里,要他去邀请喻仪面谈。

喻至,曰:“仪不敏(我喻仪能力不够),诚得先生举之于上,仪当竭心力。”

周问:“费安所从出?”(所需要的活动经费从哪里来呢)

喻曰:“以私帑先之。”(我把自家的钱先拿出来使用)

周说:“余邑人不始事,亦不乐成。设事成,所费必无偿。”(我们麻城县的人非但在事情开始时不愿意承担风险,到事情成功后也不乐意分担费用。倘若改折成功了,你所拿出的钱必定没人偿还。那可怎么办?)

喻曰:“安敢责偿!”(我怎敢让别人偿还。其言外之意为,我既然自愿拿钱出来,就没打算要谁来偿还这笔钱)

周说:“事之成败未可知。倘事成无偿,犹可得名。如事不成,或半成等费耳,费如弃之水。”(改折之事,成败不知。如此事成功,即使没得报偿,你还可以落个大好名声。但如果事情办不成,或者搞到中间时没钱继续了,那么你先前拿出来的钱就等于付之流水)

喻曰:“为名而捐金,非仪心也。”(为出名而捐款,不是我心里所想)

谈判至此,周二老爷大为感叹,曰:“末世乃有喻生!”

不过心里私下也在嘀咕:或者是心血来潮,一时慷慨,也未可知。

可那喻秀才回到家中,却仍然热血澎湃。便走到书案前,连喊书童“拿墨来!”奋笔疾书,一挥而就,写出一篇《比例改折书》(以下简称《书》,全文如下:

国家州县赋役,北兑最为重大。然舟楫通利者,以纳米为便;山径崎岖者,以改折为便。麻城接壤河南,居万山之中。北接光山,至县山路一百二十余里;东自东界岭至县,山路一百四十余里;东北接商城,至县山路一百六十余里。俱皆鸟道悬崖,每人肩负米不过二、三斗,日行不过三四十里。自邑至岐亭一百余里,自岐亭至大江,又一百二十余里,皆小沟也。大约远者至江三百六七十里,近者亦三百余里。故邑之兑米,一石得至挂口,所费不下三四石。

万民嗷嗷,流离逃窜,其源多出于此。兼以二十一年及二十三年龙水泛涨 ,腴田半淹, 小河尽塞,搬运之苦,视昔更加倍矣。况本县人多田少,计一岁所收,即丰稔,仅能供一岁之用。而北兑所费不赀,富者已贫,贫者已徙。支吾辗转,日盛一日。大端麻城黄安地里(理)相近,山川相同,黄安之粮一半麻城所割也。黄安向荷哀矜,全赐改折;麻城差繁役重,十倍黄安。苦乐未均,万民嗟怨。万历十年,升任文知县哀恳求改,已得俞允,随被贪肆许主簿,干徵本色。盖折色,万民所供便,而本色,惟管粮官及房保户棍之所利也。本省偶折叁万柒千柒百,前后为祁阳等十四州县,永改叁万叁千有零,其所余肆千,留以待麻城。今广济县复以为请,彼自马口镇巡司,至龙坪及武家穴,三面边江。其邑之地,远水者不过四五十里,即该县申文,亦止云百里远近,难易与麻邑迥绝。且云麻城以数少情弊,此广济士民不昧之本心也。今见麻城有请,而广济复骤变其说,而云麻城有紫潭河。夫紫潭乃黄冈之河,往者黄安之运道也,各县士民岂不耳闻目见乎?况广济已永改三千矣。夫三面近江之地,已得改三千,而四面阻山之邑,反不得沾其惠,恐麻城士民之告争无已也。大端地理之远近,山川之险阻,图籍可考,彼此俱知,又非笔舌之可以挪移伸缩者。伏乞仁台,轸念冲疲荒凉之邑,优恤流离困苦之民,查守道见行明文,并本府刑厅,开报二县乡图,远近水次,秉公改折,是一视同仁,万代之所瞻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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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访之事,有了活动经费,接下来就是决定跑腿之人,即民意代表。依周宏禴的意思,当然是选几个有头有脸,与湖广省、黄州府衙门里的官员脸面熟的士大夫为好;但士大夫中无人响应,只有梅国楼愿意出面一起去。

随行的还有那个邹举人和梅茂才。周、梅两位老爷及随行人员皆自备行粮,所有的公费花销都是喻仪给的。

当时的湖广巡抚(省长)是广德人李得阳(?-1615,嘉靖四十四年进士)。他是万历二十二年十一月从四川布政调任湖广左布政使,继而担任全省一把手的。

梅国楼说,“岁丙寅夏,周尚宝偕不佞冒行烈日中,谒当事者,白其状(讲说实际情况)曰:‘漕为水设也,近水者利。本邑远水者,利折色(本县是离江水远的地方,皇粮折换成银两上交,有利)。此两利之道也(双赢)。奈何独于麻而靳之?今民不堪命,逃死四方者种种矣。此之不改,毋乃转陆为海,化奡(奡,古代传说里的大力士)行舟乎!邑人哓哓,然不惮请命者,非为私也。’”当事诸公亦为感动。

周宏禴则说,“余同梅给舍五见李抚公(五进巡抚衙门见李巡抚),反覆辩论,听者色动,李公亦心动。”

但李巡抚也有一件非常愤恨的事,说是前几年有一个麻城人到他的家乡广德郡当知府,不顾当地实际胡作非为,遗祸至今。看着李巡抚气愤难抑,满脸涨得通红,周、梅二人只好降低砝码,转而求其次,提出起码改折一半(余与梅姑从其半)。

烈日炎炎。撤离抚台衙门,年过半百、本该在家里含饴弄孙的周、梅二位大老爷,再步行到湖广行省布政司衙门,向布政使王公、储粮韩公、守道荆山陈公等官员商请改折。这三位倒比较好说话,一致认为麻城漕粮应该全部改折(咸欲全折吾邑),而荆山人陈公更是说得头头是道(争之尤力)。不料广济人进来凑热闹,争夺改折份额。而另一位姓陈的右辖官,偏向于广济。

不幸,王布政使突然死去,全省漕粮改折的砝码再度重心偏移,麻城最后落得改折三分之二。剩下的问题,官府答应下次解决。而喻仪所费金钱,已超过百金。

这几位赴省上访的民意代表得胜归来,周宏禴的老朋友们、外加五七个从大山里赶来的乡野老者登门道谢(余老友同五七山老踵门而谢予)。周二爷急赤白脸,说“你们怎么可以不先去感谢喻秀才呢?”(何可不谢喻)

县上人到这时还不知道,是那个老实巴交的喻秀才,为全体麻城人奉献出一大笔钱财,才有今日漕粮改折的成绩。

喻秀才的大名一下子传遍三乡五岭,连远在山西的大同巡抚(正四品,相当于现在的厅长级别)梅国桢,也忍不住给这个从未谋面的秀才写来一封信,大加赞扬并表示衷心感谢。这封保存在《梅氏族谱》中的《寄里中喻仪书》说,“吾乡民贫赋重,其最苦累,莫如南兑(南粮)。不肖家居时目击其苦,而计无所之。幸仗大力,不惜倾资,多方申诉,改三之二,阖邑(全县)受惠不浅。但较之黄安诸县,尚未免不均之叹。虽官许再处(官府答应下一步再处理),似属虚文。不若早改一日,则早受一日之益。奈不肖言轻,且在远乡?不能为力。凡可赞助,不敢不尽。且豪杰之士,居官则天下蒙其福,居乡则一方享其利。不肖居官无以及民,而吾丈惠及三乡如此,重有愧矣。草裁,为阖邑布谢不尽。”

梅国桢久经官场历练,自然晓得所谓“官许再处”,几乎是一纸虚文,说不准中间会闹出啥子蹊跷事。只能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并且,梅大官人信中既然有“凡可赞助,不敢不尽”的字样,想必与书信同时送达的,还有赞助的银子。

喻秀才读信后再次发誓:“折不全改,与未改同。吾誓始终之。”

老实人心眼实,不会拐弯。喻仪在心里自我认定为全县民意代表,非要把漕粮改折这条道跑到黑。从此,每到春夏两季交粮纳税之时,喻仪必定又捐出一笔金银,骑上一头毛驴,带上两三个家仆,往返于黄州、武昌之间,等候在行省、郡府衙门之外,仔仔细细问清楚本年的改折政策,是否有所松动?从而反复给各位大老爷加深印象:如有偶折,千万别忘了麻城这块地儿。这实心人,生怕再错过改折机会。当然,问也不白问,总得上下打点一番。而他自己家里的田园耕作,因无人管理,减产荒芜,也在所不惜。时间长了,家私用尽,他就变卖产业;所卖的钱都用光了,他又向钱庄借贷,拿来办事;年复一年,一晃就是八九年。

伟大的喻仪先生,他将全县事当成自家事,当成自己一个人的事,破釜沉舟,不胜不休。

而县里那些贪吏也不甘心其失败,常常故意捣乱,破坏改折。有一年,他们嫌又要收银子、又要收粮食,就借故怠工,使改折工作停摆,以激怒负责此事的陈大官人(而邑之猾吏复欲阴坏之。故停漕折银,以怒陈公)。

到期完不成征收任务,陈大官人着急了,抱怨说:“我为你们麻城搞改折,折算的银子却不能按时解送到官府,是我在为法自苦。不如干脆还按旧例征粮省事”。

喻秀才听说改折又要泡汤,连续五夜登门造访周家。周二爷问明原因,连忙又给陈大官人写信,感谢他为麻城人民所做的好事,并说明不是本县士民不作努力,而是那些奸猾的胥吏不肯好好工作。如果停止改折,恰恰中了那一伙人的奸计,而让老百姓失望。

陈长官也反悔说:“早知如此,还不如上次一次性全部改折,多省心呀。不过,剩存的还有偶折,原计划就是留给麻城的,等些天就能实行”。不料陈公调走,这笔偶折又被黄梅县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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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城人就这么好欺负吗?

喻秀才只好请周二老爷再次出马,组织麻城士大夫们联名上告。

然而,群众上访连年累月,终不及官府行文有字为据,有批有答,有案可查。

万历二十九年夏,四川进士刘文琦来任麻城县令。这位后生虽然也是新科进士,但却是个小小的“官二代”。其父刘启周,十年前考中四川乡试解元(第一名),官长沙府同知。言传身教,使新任刘县令在走入处级干部队伍之前,就学会了一些执政诀窍。此时梅家兄弟正在老屋为年前去世的父亲守制,对刘县令的“新官上任三把火”,那是赞不绝口,“下车以来,政通人和,利兴害祛,力任其事,文移旁午。”刘县令对麻城漕粮之弊,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向上级报告说,“兑米一徵,有破产屋(卖房子)、市妻子(卖老婆),言之刺心,闻者酸鼻”。

日子一天天向前挨过,进入腊月天,刘县令按规定要进京入觐,朝见皇帝,由陈留人高维垣(时任黄州府推官)临时代理县政。这位高老爷极负责任,耳闻目睹百姓的艰难困苦之状,毅然以身任之,请求上级彻底免除麻城剩余漕粮。报告说“小民肩担背负,皮破足穿,哭声载道,闻见心酸”。

至此,经历了一二十年的艰难磨合,麻城县的行政力量,终于与民意走向形成合力,官民一体,齐心攻关。

有关这位姓高的父母官,周宏禴《叙》文的说法是,“然力请于院司者,则郡之司理(主掌讼狱的州官)高公也。高公视余邑事即家事。”

年关临近,但民间的“改折志愿者”们没心思筹办自家过年的七事八事。周宏禴说,“余因喻生之请,再同众士大夫联名诉于抚台赵公”。赵公就是湖广巡抚赵可怀,他可是个难得的好官。

赵可怀,字宁宇,重庆巴县人,嘉靖四十四年(1565)乙丑科进士。为官四十余年,先后任天、保定、福建、陕西等地巡抚,号称“能臣”,调到湖广省,那是因为朝廷派他来收拾烂摊子。

万历二十九年,湖广省可热闹了。刚过完年,一个混账恶人就在武昌替大明朝出了名,至今还经常被中外历史学家们拿来说事儿。这人就是万历皇帝专门派到楚地征收矿税的太监陈奉,他到处为非作歹,横征暴敛,不但闹得武昌城里鸡飞狗跳,还借口开矿,大肆挖掘湖广各地的古墓,盗卖古董文物,结果挖了不少人家的祖坟,惹得绅民切齿痛恨。引起暴乱的直接起因,是这个陈奉欺压地方官,搞来锦衣卫(皇家卫队)的缇骑,抓捕百姓心中的好官、湖广佥事(省按察使司属官,负责分道巡察,正五品)冯应京(就是将大思想家李贽驱逐出麻城的那个猛官),武昌几万名群众上街,冲进税使署衙门打陈奉;陈奉则调动军队杀暴民,军民互杀,酿成历史上有名的“武昌民变”。陈奉吓得躲进楚王府中,一个多月不敢出门。原任湖广巡抚支可大对局面失控,朝廷紧急调遣工部侍郎(副部长,正三品)赵可怀走马上任,解决这一大堆难题。赵大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稳定住局面,使湖广政局进入良性运行。“能臣”果然能干得很。

这位赵大官人前些年在监司任职时,曾到麻城实地考察,对这方水土的地理状况了然于心。因此,他与布政使梁云龙(1528-1606,广东人)很快达成一致意见,同意将麻城县全数改折(方允其议)。

梅国楼说,“俞允之日,欢声载道,惫者复苏,劳者复息,真千年之利,万世之福哉。”

但这次上上下下的奔走努力,又花掉喻秀才大笔银子。可敬的喻秀才自以为既无德色,亦无吝容。

谁也想不到,改折之事仍然不能高枕无忧。没几天,黄梅人又想出一个歪主意,假报受灾,要求暂时将这笔偶折先分一半,实际上是想永远占有。幸亏高推官全力阻挡,而喻秀才则又得奔走游说于各衙门厅道。他打算将家里仅剩的一点产业全部卖光,来支持庞大的公用开支。结果是“高公秉公持正,与监司争,古所难也。麻城始得全折改色。”

【《麻城文化丛书》】文选二:李敏/明代麻城漕运改折

纵观麻城漕粮改折的全过程,我们最最敬佩的人,是那个傻傻的喻秀才。他是个典型的中国古代文士。我说的是“文士”,而不是“文人”。呆板的儒生们,往往虔诚地将自己的人生准则,归并到仁义礼智信的条条框框中,特重承诺,一言九鼎。他当时答应自家一个人负责麻城漕粮改折的全部经费,就自己将自己捆绑在这辆“改折”战车上,与麻城改折共死生,不计一切后果。开弓没有回头箭,项羽不肯过江东。他那种性格的人,只晓得一条道跑到黑。别人自私自利,升官发财,他不眼红,他喜欢当救苦救难的菩萨,英雄。

但周宏禴和其他有良心的人不愿意眼看着这个“冒傻气”的喻秀才彻底完蛋,大家决定将漕粮改折的运作经费作为公费处理,均摊。到周宏禴写下《改折叙》这篇文章时,喻秀才也仅仅得到所花掉费用的一半。

周二爷还将喻秀才之“傻”与世上那些聪明人的“精”进行了对比,“世之人席厚积营子孙计(世上的人习惯于为子孙积累钱财家当),即豪而贤,则饰居室、选声妓以自娱(即使是豪杰贤士,也大多装修豪华居室,挑选歌姬舞女为妾,用来自我娱乐)。况喻生家不丰,而出其多半,以佐公家之急。业已为百世之利矣”。此为周二爷的“醒世恒言”:舍己为公,利在百世。

中国人虽有多种信仰,但最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改折大戏落下帷幕,风云人物下落如何?周二爷又给我们讲述了他亲眼目击的拍案传奇。喻秀才年近半百,并无儿子。但他因奔走漕粮改折大事,积下善缘,这两年接连生下两个儿子(喻生先无儿,年来两得举男子),造物主也许离我们很遥远啊,很渺茫啊(造物远矣,杳矣)。但“邑有紫微侯之神(指供奉在五脑山帝主庙里的张七相公),念予邑之急,而施德于冥,前后莫可缕数。岂神佑喻生也”(难道不是帝主庙神仙在保佑喻秀才吗)?这是周二爷的“喻世名言”:积善得子,神佑良人。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周二爷无法抑制自己对改折前途的担忧,在《叙》文结尾处开始交代后事,“但黄梅之争衅未忘,而余邑之落成已怠。万一有许簿者出,迟漕折之解以激怒储司(故意怠工,延迟解送折银,以激怒仓储长官),而借他邑之口,是则非喻生之所能常料理也。且余亦老矣,久弃置,言多不为重轻。固世世年年,望贤有司以漕折为急务,望贤士大夫念梓里者,惓惓无忘喻生,而尤以漕折为言可也”。善哉!周二爷之“警世通言”:见微知著,警钟长鸣。

这个世界很奇妙,总有天妒英才的怪事。

万历三十一年(1603),允准麻城全数改折的湖广巡抚赵可怀,因得罪楚王朱华奎,闰九月,就在巡抚衙门里,被楚王宗人府官员殴打致死(朝廷追赠太子太保,赐祭葬)。这就是震惊朝野的“楚宗叛乱”事件。75岁的梁云龙接任巡抚,将闹事宗人(皇家后裔)悉数逮捕,并妥善处理,胁从不问,首恶必办,很快将叛乱平息。梁大人自幼家境贫寒,属于大器晚成,55岁时进京赶考,与麻城梅家兄弟是同榜进士。他文武双全,智勇兼备,横枪跃马,转战南北,声名远扬。上年梅国楼以同年之谊,登府门求改折,梁大人当然得买这个面子。这也是麻城改折获得成功的秘密诀窍之一。万历三十四年(1606),梁巡抚卒于任上,享年78岁。赠兵部左侍郎,赐葬于故里——广东(今海南)琼山县旧州善送岭。

我们的周二爷宏禴不甘寂寞,“宾客日至其门”(《周氏宗谱》《二鲁公科贡蝉联传》)。万历三十八年(1610),又是三伏大热天,有江夏人陈靖之以冤系狱,即将判处死刑。周二老爷认为此案有疑点,专程去武昌营救。犯人获轻判,周二爷却因劳瘁暑热,客死武昌洪山寺,年66岁。

梅国桢为老父守制期满后,自身也病病怏怏,一直住在家里。万历三十三年(1605)病死家中,年64岁。

喻仪后事无考,《喻氏宗谱》只有其人名,未见其他信息。

活得最长远、最滋润的是梅国楼。他一生当官,虽然职位并不算高,但平平稳稳,不骄不躁,“年七十余告休归里”,游山玩水,优哉游哉。《麻城县志》里还保存有他离休后写的《大安山记》,自述“予曾三游其地矣。荏苒年华,消磨豪杰,屈指同游,无一存者,殊为怅然”。

后来的事实证明,周宏禴的“警世通言”有点儿杞人忧天。

大家都看得清白,随着商品经济大潮冲堤撞岸,货币税收称王称霸,垄断全球。

正所谓:漕粮一去不复返,明贤千载真名流。

【《麻城文化丛书》】文选二:李敏/明代麻城漕运改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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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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