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二的一生

田二死了，冻死在村口的田埂上。斜挂在一棵老树根上，一只鞋不知道丢哪里了，腿卷曲在一起，两只手反压在身体下面，脑袋埋在冻成霜的硬土块中，头发四散着，间有杂草，蓬松地盖着后脑勺，看不见脸，上身的衣服很单薄，只着了一件布满油渍的灰褐色衬衫，袖口磨得掉了线，后背长长的一个大口子，像是被手抓的一样。他的身旁蜷缩着一根红绳子，这条绳子他用来栓那条他偷回来的土狗，此时狗已不知去向。

田二有两儿一女，小儿子叫得财，大儿子叫旺财，女儿叫满财，如此取名，就是能够让几个孩子能给他带来无尽的钱财，让他能够在村子里被人尊重。

得财打小不喜欢上学，喜欢到河里捉鱼，到树上掏鸟蛋，然后找个山洞，架起火烤着吃，尽管贪玩，不喜欢学习，但是他深得田二的欢喜，田二从来没有打过他，哪怕他犯了错误，鞭子都会落在大哥旺财身上，有时候满财也不能幸免，因为算命先生告诉田二，此子必成大器，日后钱财无数。得财六岁的时候，和同村的三娃去河里游泳，因为水太凉了，得财一个猛子扎下去就再也没有上来，应该是腿抽筋，然后裤管挂在河底的一个树根上面，又呛了水，最后愣是没有出来，等三娃喊回来大人，德财已经硬了，下葬的时候，手和脚都没办法摆正姿态，那个地方的风俗小孩子死后只会裹着草席草草埋在田里，连个墓碑都没有，田二愣是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第二天，三娃放学回家的时候，被田二硬生生拧折了胳膊，三娃一声都没吭，他也不敢啃声，因为他祖上是佃户，从小一直不能坐在桌子旁的椅子上和人说话，都是蹲在地上或者站在那里，连头都不敢抬一下的老实巴交的农民，三娃硬气，回到家也没说是谁干的，只是说追兔子的时候掉到坡下面摔成那样的。

打那以后，田二把失去儿子的悲痛化作仇恨，仇视着村里的每一个人，看见小孩朝着他笑，喊他二爷，他一脚就朝着小孩屁股踢过去，没有人和他计较，也没有人敢和他计较，他在村里是霸王，他有众多兄弟，有权有势，因为死了儿子，村里人多半是同情他，但凡农村人，他们的世界就那么大，大部分人还是很善良的，爱占小便宜的田二很好的抓住了村里人的这个弱点，为所欲为。

田二露出笑脸是在大儿子娶了媳妇之后，结婚那天，全村子的人都来帮忙，包括三娃和他爸，大伙儿不是给田二面子，而是自从人类由狩猎采集野果时代进入农业时代之后，群体意识就越发强烈，在农业革命几千年来，互助式的生存方式也延续在这个无名的村庄，大家几乎是潜意识的，聚拢在一起，商量如何把喜事办好，因为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原因，这也关系着村子的整体名声，整体信誉好了，村里其他家的男孩子娶老婆也能搭上村里的好名声，女孩子远嫁他方村里的好名声可以掩盖一些容貌上的甚至身体上的缺陷，这在农村心照不宣，自古有之，不需要宣扬。

婚后不久，大媳妇就给田家带来一个女儿，过了三年，家里除了夭折的一男一女，已经有两个女儿了，田二的脸一天天耷拉了下来，恢复了往日的无精打采，走路看见猫啊狗啊，能踢多远就踢多远，在家里对着儿媳的脸色也异常难看，嘴里时不时得对着家里养的老母猪，唠叨着，一天只知道吃，连个崽都不会生，还有脸吃，再吃我一棒子敲碎你的猪脑子，一天骂骂咧咧，儿媳妇从小在家里也没受过什么气，那里天天听得这些污言秽语，在某一个清晨，她上吊了，穿戴着嫁娶得时候穿的新娘服，红红得，头发盘起老高，穿着她最喜欢得那双白皮鞋，买回来只穿过一次，回娘家得时候。她的脚下是还没满月的小女儿，熟睡在地上，脸冻得通红。

旺财得知这个消息，连夜奔回家里，回来冷冷地看了一眼田二，安静地给媳妇办理了后事。

三天后，三娃开着旺财的卡车去警察局报案，说撞死了人。调查得知，旺财媳妇死后，没有办法跑长途卡车了，就把卡车交给三娃替他一个月，自己跑去喝酒消愁，在镇上酒楼已经欠了半个月的酒钱了，老板正为此愁的寝食难安，喝得酩酊大醉的旺财，想念媳妇，就去媳妇坟头痛快哭了一场，但一边是田二，他的父亲，他又能怎么样呢。有一天哭完已经是凌晨四点一刻了，在回家的路上，摇摇晃晃，手里还提溜着一个酒瓶，抄近路从公路回家，结果被一辆大卡车撞死了，死后他的头在臭水沟里找到了，身体残缺不全，撞死他的是三娃，卡车就是旺财的卡车，三娃那会也在抓瞌睡，半睡半醒之间，公路上看见一个佝偻着的东西，他睡眼惺忪地以为是一只狗，结果没有想到，第一时间报了案，案情明确，旺财醉酒横穿公路惨死，负主要责任。

田二赶到现场，啥话没说，只是请求警方处理后事，自己一个人回家了，第二天，他把两个孙女和他一起关在屋子里，闭紧门和窗户，用蜂窝煤准备结束这悲催的一生，结果，自己睡在靠窗户的位置，没有被一氧化碳熏死，大孙女直挺挺躺在床上，小孙女屁事儿没有，因为她的尿不湿不知什么时候被她扒拉到脸上，稀释了一部分煤气。

等到艳阳高照，他扯了扯蓬乱的头发，拍了拍青痛的脑壳，大孙女已经没有了声息，他惴惴不安，喉咙干涩地蠕动着，哭都哭不出声，后来小孙女被女儿满财接走了，接到另一个村子。

田二从此就是一个人了，后来他就疯了，就这样疯疯癫癫过了几年，就像开头那样，冻死在了田梗上，死后他那家徒四壁的门上，墙上全是手抓的血印子，谁也不知道他死之前发生了什么，老一辈人说田二一生作孽，上天先让他身边的亲人全部死完，然后再让他经受身体和心灵的惩罚，也有人说是恶鬼附身索命来了。

后来听村里老人讲，抗战时期，有一个敌后抗日英雄被日伪军追到村里，他们连队被打散了，这名英雄已经三天三夜没吃东西了，他逃进田二家里，给田二一大包银元，请田二救命，田二收下银元，给英雄熬了一碗粥，把英雄藏在茅草屋里面的一口锅下面，出门反手就把门锁上了，很快到镇上去找到伪军司令，不一日，英雄就被伪军带到镇上，示威游行，最后被无情杀剐，残忍的伪军刨开英雄的胃，胃里面居然发现了假的老鼠药标签，几乎快要被消化完了，老鼠药是田二放的，标签是因为紧张，掉到粥里面了。

时间会催生孤独，有人会反思过去，有人会认为命运不公平。

田二拿着银元，告诉村里人是他捡的，可是村里人心里都明白，只是谁也不说，每个人心里都有道德和罪恶的底线。人性中的高贵和脆弱只是一墙之隔，人们既可以挺直腰板正常生活，也可以像条狗一样过一生。一生作恶的人，自有上天惩罚，恶有恶报，作恶报应到来时，人力几无招架之力，除非你不是个人，是畜生。

这就是田二的一生，无聊又可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