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度尽的年月，好像一声叹息

「 五 年 前 的 作 品 」

原 标 题 | 空 谷 无 回 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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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十 四 个 故 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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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 如 苍 白 湿 润 的 铃 兰

凉 凉 的 花 瓣

拂 晓 时 她 躺 在 我 身 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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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裹紧风衣，加快脚步朝家的方向走。

路灯早已经亮起来了，澄黄澄黄的。恹恹的黄昏底下，光线安静地洒下来，显得慵懒又妖娆。时值换季，北风抓得紧，冷得瑟缩。白天的阳光却依旧明媚；在这种真切的寒冷里，阳光下明媚的一切更像是一片虚幻的假象。她浑身止不住地发热，今天上头天班，干得很卖力，现在饿得有些头晕。

她没心思注意路上的景色，不关心花草树木、蓝天白云因季节更替造成的变化，只想尽快踏进自家的地板，吃口香喷喷的饭菜。他还没回来，得自己动手做。上午告诉过他，自己下班时间晚，让他做饭，他说今天要出去办事，正好可以过去接她。他总是这样，总对她不放心，甚至这份工作，也是抵不过她百般坚持，才勉强答应随她去的。想到这些，她隐约尝到一丝生活的幸福感。

终于到了。钥匙插进锁孔，声音清脆明亮，门一开，一阵绵热的空气扑过来。房间久不通风，墙壁上黏附着一层隐隐约约的霉斑，肉眼几乎看不出来。幸好，他们俩都近视，高度近视。她觉得房间比外面温暖。刚才已经发过信息给他了，告诉他自己提前下了班。打开冰箱，一股带着菜味儿的冷气让她打了个寒颤。今晚吃什么呢？她喜欢冰箱的味道，喜欢洗洁精的味道，生米的味道，油烟机的味道，她喜欢厨房里的一切，她喜欢把自己浸泡在烟火里。工作，是全新的开始。

“我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你工作后，很多事情……”他闪躲着怯弱的眼神，含糊其辞，“会变得……不太一样。”

她笑了。对她和他之间的感情，她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自信。情比金坚，说的不是别的，说的是爱，是他对她的爱。她放心，她毫无条件地相信。一颗洋葱，在拇指和食指的紧捏下挤出水来，渐渐地，催泪剂融进厨房的每一处空气，无论她背朝哪边，眼睛都涨得发疼。她喜欢这种微妙的疼。她笑他的单纯，笑他的傻，傻得可爱。

她做了他爱吃的糖醋排骨和茶香鸡。难得破费，算是对第一天工作的庆祝，对新生活的庆祝。陈旧的房间里，香味浓郁。一开始，她称这味道是“熟悉的爱的味道”，后来不了，后来她嫌这种说法俗。称谓变了，香味一点都没变，她很满意，从内心感到满足。看了眼手表，把菜端上桌，摆好碗筷。等待的那个人就要回来了。

她走到阳台，开了窗。窗户的开关生了锈，费了很大劲才打开。一阵清爽的凉风。她觉得这风像新的，跟白天的寒风不一样。“冬风沉醉的晚上。”她忍不住想笑。楼层高，视线高，可以看到高高悬挂着的天空，现在黑茫茫一片。马路对面，一栋高楼突兀地竖着一盏灯，白亮得异常，孤高，傲慢。灯的亮度让那楼看着距离很近，但她很清楚，实际上隔得很远，遥不可及。楼下的路灯密集地打在地面，热闹又焦躁。一草一木都很清晰，清晰得像是赝品。

“咔——咯吱——呜——”一连串动听的声音。她没有回头，嘴角流露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肉眼几乎看不出来。他脱了鞋，包往沙发一扔，进了洗手间。

她没有转身的打算。一个常见的场景在她的脑海中活跃——他从背后搂住她，悄无声息地搂住她。她喜欢他这样。

“咳……”从他的喉咙里发出来的。熟悉的爱的声音。她恍惚闻到他身上浓郁的烟味。天上的繁星在不停闪烁。

椅子搬动的声音。坐下来的声音。她停下了仰望星辰。

碗筷碰撞的声音。嚼动食物的声音。时不时的咳嗽声。她屏息静气，专注地抓取每一个发声的瞬间。

终于，他吃完了饭。水龙头的流水声从厨房传出来，他洗好了碗。一切就绪。

脚步声由浅至深、由深至浅，他紧接着从厨房径直走进卧室。

她顿住了。

她不敢相信，不敢相信他居然悄无声息地路过了她。她被忽视了吗？就这么被忽视了吗？他怎么能这样？她听到他说话的声音，语速轻快，言辞流畅。他在打电话。“……好啊……还是我过去吧……那就周末……”第二个电话。她不漏过他说的每一句话，仔细咀嚼，吞咽到肚子里。“记得带上你新出的书……”终于停止。

夜阑人静。她继续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她听到空空荡荡的寂静。

他不会不过来的，她坚信。远处的灯光在越来越黑的夜空中显得更加明亮，路灯也安静下来了，繁星依旧闪烁个不停。她开始数路灯，一、二、三……数到看不见了，又开始数星星。这是个好活，才数了十几颗，就忘了哪些是数过的，哪些还没数；又重新开始。记不得才好；她觉得，一颗星，一旦扣上“已被数过”的帽子，就走向了死亡；忘记，恰恰是让星星在永恒的夜里得以永存的秘密。

他绝不会不过来的。她突然想起荷尔德林，他们共同仰慕的诗人。“黑夜将不复存在，”她开始默诵，“倘若星辰像忧伤那么多。”她突然有些想哭，眼睛明明已经酸了，用力紧闭却总挤不出泪。摘下眼镜，白亮的灯，路灯，别的楼栋亮着的灯，形形色色，姹紫嫣红，一个个都变得模糊。这样的朦胧，跟流泪时见到的一切都差不多。没什么分别。摘下眼镜，繁星一点也看不清了。

“神的儿子，”她想起荷尔德林如此自比，“今夜，我将你的忧伤据为己有。”站在高高的楼层，一片虚幻的黄色雾气从小区的地面往上升，她有种想爬上窗户一跃而下的冲动。她听不见任何声音。

她一动不动。口很渴，然而她不打算进房间倒上一杯水，在他过来之前。她宁愿渴死也不愿意发出丝毫动静。她发誓不在这场只有一个战士，一个作战方的战争中妥协。夜深了些，饥饿不曾从她身上脱离，寒冷越来越肆无忌惮。她感受到冷冰冰的风正穿过她的头发缝。她咬着牙，一动不动。

她急不可耐，揣测着他的一举一动。起初的惊讶并未消散，失望和落寞早就蹿到了情绪的塔尖。她不安地等待，默默吟诗，注视着茫茫黑夜。

站了多久？不知道。没法知道。心酸覆盖了腿酸。她再没心思寄情于什么繁星什么灯光了。内心里堆积着对他的满腔愠怒和抱怨，堆积着因他而凝结的寒气。“他睡着了。”这让她处于极度尴尬的境地：回去，之前的坚持功亏一篑；不回，委屈了自己，照样得不到应有的回应。她在回与不回的两端来回挣扎，像游离在悬崖的边缘，底下是无尽的深渊。她同情着此刻站在阳台站在窗前一动不动的自己。她想象着自己挪动脚步往房间走的背影，觉得想象中的那个背影是如此凄凉，如此地令人瞧不起——她不甘心。“他一刻不出来，我就一刻呆在外边。”她狠狠地做出了决定，“就让我在这站一夜吧！”

“嗒——嗒——嗒——”均匀的脚步声。她的眼中放出光芒。近了，近了……他当然不会那样，她开始为自己之前对他轻易、冒失地指责而心生内疚。她眨了眨眼睛，恍惚又看见了繁星在不停闪烁。他果真要过来了么？她有些异样地受宠若惊。那白亮的灯发出得意洋洋的光芒，像她失而复明的眼睛。他真的朝这边来了……来了。

五步。

她想起她站在房屋中央忘我地看书，在厨房专心地炒菜，在阳台麻利地晒衣裳，在透过窗帘的第一缕晨曦中系上文胸扣……微小而静谧的时刻，多不胜数。她回想着他从背后偷偷将她搂住——她恍惚觉得那更像一场梦。不真切。然而她当然知道那不是梦。那天，她跟他提出要去工作，“受够了这种苍白的日子”。他不同意。你要去工作？他问，闪烁着诧异、不可理解的眼神。不是说好要一起投身于文学，坚守信仰吗。他的叹息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怒。拿什么来坚守？拿什么来坚守？她反问。没有回应。半个月的冷战，他宣告投降。他搂住她，向她道歉。是我不好，他说，我理解你。她为他失魂落魄的妥协感到安慰，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悲哀的怜悯。既为他，也为自己。他从背后紧紧地搂住她，不停地说，会好起来的……会好的，会好的……

四步。

她想起上个月，她的生日，他花了半年时间，为她准备了一个精美的日记本，上面贴满了他们的合照。每张照片底下对应着一首他亲笔为她写下的情诗。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天气，不同的路，他们如梦似幻的记忆，熟悉的爱的记忆。整整半年，他趁她睡着，偷偷从被窝里爬起，满怀期待，安静地完成这份带有温度的礼物。等稿费到了，我要送你一个大大的相框，把我们的照片挂在墙上，他信誓旦旦。她笑着说他傻，上扬的嘴角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心酸。她喜欢他们的照片，更喜欢他写的诗，她告诉他，这是她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她清楚地记得他的笔迹，他的思绪，他用心刻画的爱意……

三步。

她想起去年，他们同居的第一晚。相比第一个云雨之夜，这一晚更加高温，更加激动人心，更加值得纪念。他们同在一个屋檐，铸造了一个用精神搭建的家。一切都是新的。过往的生活不复存在，过往的一切都被绝对地否定。他躺在她身边，躺在属于他们两人的床上。他的耳语呢喃，他的深情注视，他的闪电般的抚摸，他急促的心跳，他均匀的呼吸，他柔软的头发，他蜇人的胡须，他突出的喉结，他健康的皮肤，他的生命力，他的温度，他的吻……她第一次意识到，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拥有，他们拥有了彼此，彼此的一切。信念，追求，与平稳的生活作斗争的勇气。她不再反抗，不再慌乱，不再因为初尝禁果而惴惴不安。全新的开始笼罩着她，美好的未来在向她招手……

二步。

她想起三年前，他和她正式在一起的那一天，他跟她绝望地告别，表明那是他最后一次向她表达对她的爱意；他说他要去流浪，独自浪迹天涯，“最好是死在某个无人踏至的荒原里”。在他最后一次转身之前，她拉住了他，点头，又低下头去，浑身止不住地发热。他不敢相信，以为是梦。真的吗？真的吗？他反复确认的声音循环又循环，更像是受到惊吓后的喃喃自语。她默不作声，羞红了脸，鼓起勇气送了他一个拥抱，由此拉开了童话的序幕……

一步。

她想起七年前，他和她第一次相遇。她没有看见他，他却在一个角落看着她直发呆。她想起后来他写给她的情书：“那是在一家书店，在收银台，我付完账正准备离开，你在我后面，捧着几本书，正好抬起头——就在那一瞬间，抬头的一瞬间，我就知道这就是我要找的人。”从那以后，他时时刻刻关注她的踪影，探听她的消息。他把他们的遇见描绘得唯美动人，有意无意地倾诉对她不可救药的迷恋，“毫无征兆地成为她一生的俘虏”……

“咔——”

冰箱打开了。

瓶盖拧开的声音。可乐倒进玻璃杯，嘶嘶的声音。畅饮下去，“咕噜咕噜咕噜……”震耳欲聋的声音。

“嘭——”

冰箱关上了。

“嗒、嗒、嗒——”

她震在那里，一动不动。房间的门一关，此前的死寂迅速恢复。半晌，她抬起腿，背朝各路灯光，没有看一眼阳台旁冰冷刺骨的冰箱，径直朝卧室走去。开门，他睡在床上，盘着腿，侧着身，头埋在两手之间。这一幕冲击着她的视觉。均匀的呼吸声……她举起桌上一杯满满的白开水,一饮而尽，水顺着喉咙滑下去，慢慢地，慢慢地……

她走到床边，很快脱下了衣裳，草草睡了下去。黎明将至。

hi，我是简衎。

我们需要的文字，应该是一把能击破我们内心冰海的利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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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你在这里，无限接近于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