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干了，你随意

我父母生于50年代初，各自都是大家庭，兄弟姊妹多，这在当时很普遍，于是我跟许多同龄人一样，七大姑八大姨，关系融洽，异常热闹。我小时候住在姥姥家，后来又跟着大姨生活过几年，她家仨男孩，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表弟跟在两个年长的表哥屁股后面四处撒欢，童年欢快且丰富，味道十足。

我姥姥七个孩子，两男五女，我母亲行三，上面一个姐姐一个哥哥，最小的妹妹，也就是我小姨，跟她大姐我大姨相差17岁，一代人的跨度。这让我自己谈婚论嫁生儿育女以后，总对姥姥姥爷所诠释的人类的繁衍能力啧啧称奇并感到不可思议。

小姨和哥哥姐姐的年龄跨度大，意味着跟我们这辈人所差无几，大我一轮，跟我大表哥就差4岁，同龄人，年纪相仿，自然话密，再加上小姨一向对“韶华易逝，岁月匆匆”心有余悸，愿意张罗组局跟年轻人掺和在一起，以便牢牢攥住青春的小尾巴，于是她跟我们这一辈人关系好得很。当然，大背景是上一辈人和我们这一代关系普遍亲近，那是属于50-80年代的人们的快乐。

我老家那座北方城市，大概从90年代初期，也就是小姨和小姨夫谈婚论嫁的年头开始，人们的日常生活逐渐摆脱了社会运动的阴影，从内心深处的惊魂甫定中得以彻底平静，在改革开放的气息中变得慢慢活泛起来。生活大抵上平淡安定，一直到我上了高中，即九十年代中期，普通家庭之间的贫富差距都不明显，周围也有早下海的小私营企业主，但少之又少。人们的观念保守且安于现状，但不论怎样的粗茶淡饭和烟火生活，酒总是少不了的。在我母亲这边的大家族里——其实几乎在北方多数的大家庭里都一样——有着不成文的、人人逃避不开的风俗——但凡新人进门，必须开家族会议——家族会议的内容就是围绕着喝酒展开的。

当初小姨和小姨夫谈恋爱的中间介绍人，是我母亲。小姨夫是张家口人，在部队，年轻时瘦，干练精神。我记得他们谈恋爱的时候，头一次进入家族考核这一关。在酒桌上，他频频跟未来的大舅哥二舅哥舅及几个姐夫(包括我父亲)举杯敬酒，席间他始终保持着军人正襟危坐言出必行的架势，不善言辞坐得板儿直。由于第一次参与家族会议局势不明朗，起初气氛多少有些尴尬，大家都慢慢抿着喝，不热烈。估计他以为这个家族的女性都是相夫教子的角色，谁成想我老妈和几个姨带头，端起酒杯说：“来小王，我提一杯。我干了，你随意。”剩下的戏就按正常路数唱了，未来的两个舅哥和几个姐夫频频举杯轮番轰炸。

随着剧情发展，分酒器都省了，小酒盅直接换大茶杯，但不管器皿怎么换，永远不变的是那句敬语——“我干了，你随意。”小姨夫军人出身自然海量，来者不拒也没法拒绝，但双拳难敌四手哪怕浑身是铁又能打几颗钉啊，终于原形毕露，抱着桌腿，操着浓重的张家口方言，真诚地喊着小姨的名字，“你不要走！”——张北地区人民质朴善良的一面，秒杀任何花言巧语八面玲珑。我两个舅舅不胜酒力已经被抬到床上鼾声大作，大冬天的，剩下的男人们却热得红光满面头上生烟，一边竖着大拇指一边扯着嗓子高喊：“实在人，实在人！”——小姨的这门婚事由于是家族上辈人里最后一桩，那时物质生活也开始丰富起来，所以显得格外隆重。我印象中，这样的家族会议的考验可能经历了3-4回，双方家长才开始正式见面，热身结束正赛开始，再次酒酣耳热1-2次，这门亲才算是真正定下了。

家族角色上看，小姨和小姨夫，是我上辈人和同辈人的承上启下者，掺杂着上面众多哥哥姐姐的疼爱和下面小辈们的敬重，关键是自身性格上的爽朗，在他们婚后的若干年里，家里但凡逢年过节、迎来送往、小辈们工作上学，每次家庭聚会两辈人都是插科打诨，其乐融融。

我记得表姐谈恋爱时，照例是频开家庭会议。那时候上辈人参与的少了，小姨成了会议话事人，小姨夫成了自己人，压轴。表姐夫老家内蒙，草原来的，据说酒量好。同龄人在一起，节奏快放得开，很快进入正题。大表哥打头阵，他酒量差，几杯下肚舌头大了。还没等我们几个小辈上阵，小姨已经按捺不住，跟小姨夫嘀咕了几句，端起分酒器，连干两杯，然后小姨夫站起来打圆场，端着分酒器，说：“来，我提一个。我干了，你随意。”表姐夫一晚上都游走在小酒盅、大茶杯和分酒器之间，各种“我干了，你随意”。白酒喝完啤酒之前，只见他缓缓站起，向席间众人微微欠身施礼，抱拳拱手，不卑不亢地说：“我想唱歌，各位献丑了！”众人一片拍掌叫好声中，他引吭高歌一曲《鸿雁》——唱到一半，丹田一松两腿发软，人滑到桌子下面去了。

……

这些年我离开家乡辗转几个城市最后定居上海，孩子读书之后，回去的机会少了很多，同辈的兄弟姐妹们也各自忙，不频繁大聚会，但赶上逢年过节婚丧嫁娶，家族会议还是必须召开的，一样的逗贫打镲，一样的没大没小，变化的是聊天话题，永恒的是“我干了，你随意”。

等小姨小姨夫的独生子，我表弟娶妻生子之后，家里常常只剩下他们两人。心血来潮的日子，小姨会跟小姨夫说：“老王，咱俩喝点儿？”然后打开一瓶白酒，在香烟缭绕中，像兄妹一样，述说儿女情长。在“我干了，你随意”之中，把生活过得通透扎实。

我小姨打小有哥哥姐姐们的庇护，脾气自然不温柔，情绪化，经常数落小姨夫。发完脾气后又感慨：“唉，好多事都不由人，我没赶上好时候，没有轰轰烈烈浪漫满屋的爱情。”有一次家族聚会的后半场，大家都喝了不少酒，小姨和小姨夫没缘由的拌起嘴来，她一边埋怨：“老王，你根本不爱我……”是的，你没听错，在北方在他们这个年纪，极少人说爱，但小姨不是，她的爱常挂嘴边，就算人往60走，也依然如此，“爱”这个字在她这里变得通透简单。说着说着竟然泪流满面，原来女人无论年龄几何，终有一颗淑女的内心啊。

众人纷纷打圆场，我大姨调侃着问小姨夫说：“小王，你今天给我说明白了，你到底爱不爱我小妹妹？”小姨夫停顿了一会，第一次害羞起来：“一辈子都过完了，不爱她还能爱谁？”

小姨破涕而笑，端起酒杯说：“今儿高兴，来亲爱的，我单独敬你一杯。”小姨夫端起分酒器，咧嘴一笑，“我干了，你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