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散文：屋顶的风景

对于生在平原的孩子来说，一个屋顶便是眺望世界的一个看台。

我的家乡位于河套平原腹地，是内蒙古的主要产粮区。这里地势平坦，没有一座山，一望无际的田野，更像摊开的一张大饼，看不到一丝起伏。从小就喜欢登高望远的我，难免心生一丝遗憾。

好在，不安分的我，发现了一个绝好的去处--屋顶。年纪尚幼的我，胆子却不小，总是趁父母不注意，猴一样蹿上屋顶。

站在屋顶，居高临下，小院尽收眼底。东边是储存粮食的粮仓，只留有一个个四方形的小窗口，如同黑漆漆的眼睛，仓里码放着秋天收下来的小麦、玉米、豆类。南边是灶房和凉房，父母总是频繁地从里面进进出出，站在屋顶的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们的头顶。

西边则是各种圈舍，父亲是个泥瓦匠，将这些圈舍修盖得齐齐整整，贪睡的大白猪，安静的绵羊，支棱着耳朵的黄狗，叽叽喳喳的鸡仔，被分圈在自己的领地，杂而不乱。

视线继续外延，我看到了四周的邻居。左边是邻居贾五家，他家院里有棵粗壮的白杨树，长得郁郁葱葱。右边是羊倌老白家，他家的羊最多，他用葵花杆圈了一个硕大的羊圈，里面的羊总是挨挨挤挤，随着主人的吆喝簇拥着向一个方向涌去，远远望去，似一大团变幻的云，又似一道白色的溪流。前边是小柱哥家，崭新的红砖瓦房，与周边的腰线砖房形成鲜明的对比，砖房后面是他家的柴火圐圙，里面堆满了金黄色的麦垛，小山一般。

后边是七爹家，站在屋顶，可以清晰地看到院里走动的人，七妈喜欢坐在屋前的门台上晒太阳或歇荫凉。倘若她看到爬上房顶的我，总会突然扯着嗓子喊一声：灰娃娃，跌下去呀，快下个。所以，我总是猫着腰躲在烟洞后面，尽量不让人们看到我。这一户户人家，相互联接，彼此呼应，镶嵌在这片黄土地上，共同演绎着活色生香的乡村时光。

站在屋顶，恍若置身山巅。极目远眺中，是一望无际的原野。

田地，小路，水渠，稀稀拉拉的树木，似浓缩的模型，有条不紊地罗列在原野这张大棋盘上。

夏秋时节的田野最美，一改冬天的荒芜，那一块块田地，因种植的庄稼不同，而颜色各不相同，赤橙黄绿青蓝紫，恍若大自然的调色板。穿梭而过的清风，如同一枚无形的针，精心刺绣出一块块硕大的手帕，编织出一片片新鲜的补丁，又将它们缝补串连，将裸露的大地裹得严严实实。

一条条横平竖直的小渠，与田地紧紧相连，如同拉链，镶嵌在大地胸前。曲曲弯弯的小路，迂回纠缠，丝带一般覆着在大地上，延伸着飘向远方，远方的尽头是朵朵白云。

冬天时，倘若有场像样的雪，原野便成了一张硕大的白纸，如同人生的第一张白卷，静待光阴的温柔落笔。随着温度的缓缓升高，星星点点的黑色渐渐呈现，原野如同着了墨，显露出层次，晕染成一张素描或国画，空灵静谧，辽阔悠远。

开阔的屋顶，也是农民们收纳晾晒的重要场地，因此，屋顶的风景，会随着季节不断变换。

春天， 勤劳的农家妇女将去年腌渍的酸蔓菁，切成细条，晒到屋顶，我们这里称为晒红腌菜。一块大塑料布，上面铺满蔓菁疙瘩，在太阳的曝晒下渐渐风干，储存起来当日后下饭的咸菜。那段时间，房前屋后，总会飘着一股红腌菜的味道。

夏天，园里的蔬菜渐渐丰富，吃不了的茄子、葫芦、萝卜、豆角，甚至瓜皮，都会被切成条或片，晾晒到屋顶，储存起来等青黄不接的冬春时节吃。每户人家的屋顶上，总是花花绿绿铺着一层。

那年，父亲和朋友做生意，拉回一车毛桃，母亲将生了坏点无法出售的桃子切除掉坏肉，也晾晒到屋顶。结果隔天上去一看，塑料布只剩一个个硬如石头的桃核。这一度成了我们频频说起的笑谈。

夏日天气燥热，人们偶尔也会躺在屋顶睡觉，曾偷偷带了弟弟在三伏天体验过一回。满天的星星，似伸手可触，一闪一闪眨着眼睛，与我们深情对视。一股股凉风萦绕在身边，舔舐着我们的面庞、胳膊、脚趾，酥痒中渐渐进入梦乡。只可惜，屋顶睡觉的机会并不多，因为我们的屋顶都是斜面的，上面睡觉实在太危险，二来无风的时候蚊子太多，还有一种说法，村里的老人说黑夜在屋外睡觉并不吉利。

秋天，屋顶被利用得最为频繁，色彩也最为丰富。瓜子、小麦、豆子、甚至葵花盘，几乎都会被请上屋顶。因为农人的牲畜多，院里容易被啃吃掉。所以，农民们将各种粮食铺呈在屋顶上，或进行晾晒，或进行储存。

瓜子和小麦晾晒的时间也就三五天，但需要不间断上去翻腾。晾晒期间，最担心的就是下雨，一旦淋了雨，颗粒会发霉变质，卖不上好价钱，那个阶段，父母总是小心翼翼地观看着老天的脸色。当然，屋顶储存的最多是玉米棒。深秋时节，家家户户的屋顶，全都码放着金黄的玉米棒子，那一片片黄，如同燃烧的火焰，将一片片村庄次第点亮。

冬天，屋顶盖上毛茸茸的雪被。那一缕缕缓缓升起的炊烟，萦绕着屋顶，似散不散，绵延不绝，如同屋顶的头发，或随风飘荡，或纠缠在一起，为小村带来生机与暖意。

如今，走出了村庄，走进了城市，住进了高楼，却再也没有了可以栖息的屋顶。城市的高楼大厦不仅遮挡了我们的视线，也羁绊了我们的腿脚。我们足不出户，抱着一方电脑或是手机，便以为可以纵情浏览世界，孰不知，信息的极速传递，面前的五花缭乱，看似开阔了眼界，却并不代表走向辽远。

真正的辽远，必然与自然密切相连。

登临高处，自古就是人们的喜好。李贺曾写道：倚剑登高台,悠悠送春目。原本是怀春伤秋之句，但当年读的时候，却生出一种杖剑天涯，迎风猎猎的豪迈之情。而白居易也曾留句：每登高处长相忆，何况兹楼属庾家。如今再读，读出的却是乡愁难舍的意味。

行走在城市的丛林中，我总是怀念童年的那一方屋顶。那一方虽然不高，却让我生出无限诗情与想象的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