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庆云 | 莫拉尔小姐(连载三十六)

命运在无休止地作弄女诗人杜静:患子宫肌瘤做手术后不久,父亲就在见义勇为中被歹徒刺死了,而老人所在的国防厂快破产了,连一笔抚恤金都拿不出来,后来还是张市长批了条子才得到解决。当杜静还没有完全从丧父的悲痛中走出来时,“痞子作家”汪船、“花腔杂文家”颛孙宝和“新新人类”作家杨弄弄三人联名在网上发了一篇评论,大肆挞伐杜静是中国当代的“歌德诗人”,并“分析”指出,何以要“歌德”,是想用自己的诗当敲门砖,最终敲开政界的大门,弄个一官半职,因为有消息说省上拟任用杜静为省青联副主席——准副厅级呢!他们还在网上发表鼓噪文章在添油加醋,并进行人身攻击,说杜静人长得极其标致,而丈夫却是个“武大郎”式的司机,京城文坛上某个领导人早就看上了杜静这个大美人,“杜静的前途在后头,令人刮目相看呀!”

杜静被气得半死!她在灯下熬了三个晚上,搜集资料,包括马、恩、列、斯、毛的经典文学理论和车尔尼雪夫斯基等一些大师的论著都翻了出来,足足写了八九千字,准备发到网上,并寄给首都那家文学大报,要求编辑拿出勇气把它发表出来——而那家报纸的编辑似乎也有大将风度,致信杜静,说报纸和读者都希望听到她的“文学回声”。就在杜静把文章即将发出之时,老同学铁新和省文联的女诗人乜也知道了,一同赶到杜静家里,予以劝阻。铁新的话不多,只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文坛傻大姐”乜也却多说了几句,话还有点粗:“杜静姐,你划不着和那些玩意儿当面比舌头、背后比笔头,谁不知道文学界这些人,连尻子都是嘴,跟他们斗嘴会把你自己搞得血淋淋的,而且没完没了,咱哪有那么多闲工夫陪着?你想那杨弄弄敢于用身体写作,她什么脸抹不下来?什么脏话说不出口?她敢于在文坛上把自己脱光,你杜静敢吗?还有那个‘花腔杂文家’颛孙宝,本是楼世铭的弟子,楼世铭‘练功’都成了废人后他还跟着学,自吹已练功多年,到处办班‘带功讲课’收钱,还说他坐在北京能发功给外国总统治好了阳痿病!新近他还参加了某教,还动员省作协的王书记、高主席等人参加,上个月还被拘留了十多天,你跟这类文坛垃圾能辩清理吗?”

“他们还编造我的绯闻,侮辱我的人格,能就这么吃哑巴亏?”杜静气愤难平。

“一点绯闻就把你吓死啦?”乜也反问道。“要是怕绯闻,我早都跳井死了!”

是的。这个当年在作家班有“假小子”之称、至今未婚的青年诗评作家,曾有过不少绯闻。她这人,形体粗犷,语言豪放,生活不拘小节,她可以和所有的男老师、男同学拥抱、接吻,因此,校园里传过她“湖边会”、“花园会”、“楼顶会”……她气急了,就扇了一个男同学的耳光,并拉着对方陪她到医院去做“贞洁鉴定”。她说话易走火,曾得罪过不少人,也吓跑了一些初次约会的男人。有一次谈恋爱时,她竟鬼使神差地问男友“你会不会实行婚内强奸”,男的一句话都答不上来,拔腿就跑。这些男的后来都问介绍人:“乜也是不是脑子进过水,一个姑娘家起了那么个怪名字,又问那样些怪问题?”一些介绍人被吓得再也不敢为她提亲。然而,男人们哪里知道,这位“文坛傻大姐”的心地极其善良,她曾在山洪中救过一位老大娘,在色狼手里救过一位娇小的女子——在与那色狼搏斗时,她在情势危急之中,不惜伸手揪住色狼的下身,几乎把那肉蛋蛋捋出了皮外,痛得色狼惨叫无声、几近休克!这些“英雄壮举”,铁新和杜静都是知道的,他们一直都在叹息老同学乜也怎么就遇不到知音男子?其实,这位“文坛傻大姐”人并不傻,反倒很有文采,而且人也长得并不怎么难看,只是身体过于壮实了一点儿。

不过,有一件传闻对这位“文坛傻大姐”很不利。一次在地球人大酒店喝酒,乜也喝得酩酊大醉,同桌的梁君和白狐把她扶进一间客房睡下。不想,她身上燥热,胡乱把衣服扒了个精光,仰面朝天花板睡着。不一会儿,她醒了酒,但大脑还不听使唤,竟喃喃喊道:“我都脱光了,你们咋还不上来?性无能呀!”不想梁君和白狐这两个单身汉,对眼前这位不是贵妃却有着贵妃美的老同学,已忍不住“饥饿”,先后爬了上去……此事叫孔繁仁知道了,他叫乜也告梁君和白狐“轮奸”!乜也没同意,她说:“虽然梁君和白狐不该趁我醉酒爬上来,但那是我叫人家爬上来的,现在我告人家‘轮奸’,他俩一坐牢,我哪还有良心?”对她的这一举措,圈内有人赞赏,也有人骂她“傻B”,她全当了耳旁风。这传闻的前前后后到底是怎么回事,同事们都说不清——谁好意思去认真调查?

“文坛傻大姐”爱打抱不平,杜静遭受打击,她很是气愤。“真他妈的,欺负人嘛!这口气姑奶奶忍不下去!”乜也对杜静说:“你就别管了,把反击的任务交给我,我以我的网名‘气死狗狗’在网上发文章,对那些制造绯闻的畜生骂个狗血喷头!”

“你也别发文了吧!”铁新对乜也劝道。“这类事越炒越大,狗仔队很希望咱们炒呢!我看还是不予理理睬为好。”

杜静终于采纳了老同学铁新的建议,压下了那篇已写好的反击文章。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元月6号下午,就是大家送走廖陆渊几个小时后,省政协派马拉民开车送几个参加遗体告别仪式的人回西山市作协,返回时,马拉民想抄近路而改走老路。途经高原县时,路上还有些冰,一个闪失,该踩刹车却误踩了油门,车像飞起来一样,一头冲向路边一个车子修理铺,撞到了修车师傅和一位在此等修车的摩托车手。那师傅一声惨叫,惊动村里,冲出一群人,骂骂咧咧。马拉民怕挨打,就偷偷把车开回了家。他一进门就哭,如丧考妣。杜静被吓了一跳,没好气地问:“你哭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丧事?”马拉民抹着眼泪,把开车肇事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他怕村里人打他就开车逃走了,被撞的人是死是伤,他也不知道。

“你这个冤家,好好的一辆车在你手里都玩不转!”杜静训斥道。“撞了人,你还跑!你不知道肇事逃逸要犯法吗?还不赶快去投案!”

“呜呜……”马拉民可怜兮兮地哭起来。“我不敢投案呀!一投案就要关起来了,就看不到你和豪豪了!”

“你这个傻瓜!不投案,抓住后关的时间更长!”杜静恨眼前这个男人不像个男人,简直像一卷子揉皱了的棉布,什么时候也不展。

“我还是不去投案。”马拉民摇着身子说,一只手在口袋里摸烟。“你没听人说:坦白从宽,劳改窑里背砖;抗拒从严,准保回家过年。如今这政策,自动投案就是自投罗网!”

“你这个冤家,果真长着猪脑子!”杜静像面对一个耍赖的小孩一样,自己陷入了无可奈何的境地。“你开车撞了人,交警能查不出来吗?你先给省政协秘书长打个电话承认错误,你若不打,我就给‘110’打电话让警察来抓你,那样的话,说不定要多判你几年,那就把工作也丢了,你就把我们母子害死了!”

马拉民胆怯地看着妻子杜静,磨磨蹭蹭,脚步沉重地走向电话机旁,拿话筒的右手都在发抖,哭丧着向姚秘书长报告了肇事经过,话还没说完,话筒就掸落到地上,他“哇”地一声又哭起来,就势蹲在了地上。

杜静立即拣起话筒,又给姚秘书长拨过去,补充了几句,接着就给市公安局“110”报警室打了电话,代丈夫马拉民电话投案。没过半小时,两名警察就走进房子,核实了肇事者马拉民的身份,就给他上了铐子,带走了。马拉民浑身筛糠,回头看着妻子,似乎不是“生离”的痛苦,而是死别的绝望。杜静无言地站在破门旁,目送着那个“冤家”被警察带走。

傍晚时分,天又下起了小雪。没有安装暖气的破旧平房里,冷得像冰窖一样,杜静心里烦得很,也懒得去生煤炉子,反正儿子豪豪还在他姥姥家放着,马拉民一进“号子”,家中只剩下她一个人,冻不死——“冻死了也活该!”

女诗人杜静呆呆地坐在旧沙发上,似乎像往常构思诗作一样,人在坐着,思绪或说是灵魂已脱体而去,进入了诗的世界和艺术的殿堂,而这一会儿,女诗人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创作呀、艺术呀、命运呀,统统都勾不起联想,一切都没了主意,似乎回到了稚童时代。就在这时,虚掩着的双扇门被推开了,白炽灯光下,杜静认出是老同学铁新。

“我听政协的人说,你老公开车撞了人被警车带走了,我就给几个同行打电话说了,他们一会儿可能也来。”铁新在门里的脚地上站着,看着杜静。

杜静根本没有想到老同学铁新这一刻会来到她的家里,体内冷却的血液一下子沸腾起来,她站起身,情不自禁地扑到铁新的怀里,双手扒在他的肩头,呜呜哭起来。

杜静这从未有过的举动,把铁新吓了一跳,美女诗人忘情地投进自己的怀里,这是铁新在文学院作家班学习时不止一次闭目幻化出的诗情画意,连做梦都在想,但即使在梦中也没有变成“现实”——梦里两人相遇,周围总好像有些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在妨碍着他们的“好事”,刚感到有那么回事儿却又游离了、幻化了,憾事往往留到梦醒时分。自从那次大着胆子在杂志里夹张纸条向对方送去一个“?”号,得知杜静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之后,他痛感相识恨晚,痛感自己向一个已婚者求婚的鲁葬,痛苦和惭愧交织在一起,几乎折磨得他想休学,永远别见这个女子。还好,他遇见了大美人胡宝娜,尽管说情爱是不能替代的,但世上的一切诱人的美都有安抚伤痛的力量。他深深地爱着妻子宝娜,一切伤痛和非分的想法都没有了。

杜静投怀的行动着实让铁新感到意外,但他没有就势把这个大美女紧紧抱住,他担心自己一“加力”,往后的事就不知怎样发展了。但他也没有把她推开,他知道这样做会严重伤害正在痛苦和孤独中的老同学。他便伸出左臂,像在舞场跳舞时一样,轻轻揽着对方的腰肢,接着伸出右手,轻抚着她的秀发,然后像哄小妹妹一样拍拍她的屁股,轻声说:“你静一静,咱们坐下说话好吗?”

理智顿时回到了杜静的躯体内,她抽出双手,从铁新怀里出来,乘着铁新的搀扶,坐到了沙发上,一边抹泪一边说:“请原谅我的失态!”

“有必要说这话吗?”铁新近似嘟囔。

不一会儿,好几位老同学都来了,有身材娇小的女诗人田梦、报告文学作家梁君、省电台文艺部儿童文学作家张筱梅、省报文艺部主任闻一功、“文坛傻大姐”乜也、“讨饭作家”白狐,还有同学之外的老评论家苟安星、黄河文艺出版社小说编辑室主任任仁等,把杜静这间破房子快挤破了。铁新等年轻人都只好站着,把椅子让给了年长的苟安星、任仁等人坐;田梦、张筱梅几个女孩分坐在杜静的两边,帮杜静擦泪,并劝慰着。

“唉!”白狐——这个曾令中国文坛蒙羞的“讨饭作家”,在房子里环视一周,愤愤地说:“著名女诗人至今还住在这破平房里,而一些贪官和暴发户早给上幼儿园的孙子们买好了别墅,你说这是什么世道?”

靠给各类企业家写“褒告”文学而成为百万富翁的梁君却冷笑一声,套用当今牌场上的一句话说:“自己混得背,不要怪社会!”

铁新听出这话中有讽喻的味道,立即把话题叉开了:“大家还是帮杜静想想办法,看怎么能尽快把这事了场。”

苟安星说:“当前的关键之关键是要尽快从‘号子’里’捞人’。小马师傅个子又矮,在‘号子’里还不让那些狱霸给捶扁了!那些犯人情绪都无处发泄,常拿新进来的犯人出气呢!”

“要‘捞人’就得设宴请客。”任仁说。“我看小杜明后天就在夏海公司那地球人大酒店摆上两桌,把市公安局的、政法委的、交警队的、看守所的头头脑脑都请到场,把茅台酒上上,把龙虾上上,必要时再上上娃娃鱼,让大美女杜静亲自把盏敬酒,再说些好话,酒足饭饱后,他们可能放人!”

“不成!不成!”张筱梅阻止道。“近期正在整顿政法队伍,已处理了几个‘吃喝团长’,谁敢在这风头上顶风作案?”

“筱梅说得有理,”铁新接口道,“如今‘吃了原告吃被告’的执法人员毕竟少多了。别说杜静眼下还花不起这笔酒水钱,就是花得起,拿权的不敢来吃,敢来吃的不拿权,钱花了,又能起什么作用?”

“我看先拿钱请律师吧。”田梦说。

苟安星阻止道:“没必要,眼下还谈不上起诉,律师也帮不上忙,过早请律师还是白花钱。”

“文坛傻大姐”乜也提议:“设法让省委副书记刘达或牛津副省长给市公安局的头头写个条子,准保能把人‘捞’出来。”

“可是谁能把、牛巨头动呢?”白狐为难地说。

“我看夏海总裁可以。”任仁说:“夏海有敲门砖,肯定能敲开刘、牛二人的门。”

“可谁又能敲开夏海的门呢?”张筱梅问。

“我看梁君行。”乜也说着,转问梁君。“梁君,你不是给夏海写过报告文学并出了书吗?你向他开个口,让他求求刘书记和牛省长,我想这一点面子他是会给你的。”

“不行!不行!”梁君摇着头、摆着手,一口回绝。“各位老同学有所不知,如今这类企业家讲仁义的不多,我写过上百个企业家,现在能和我保持友情和通讯的只有美都化妆品公司的老总夏娃等少数几个人。像夏海这些人,他们认为谁写他们,他们是出过钱的,笔杆子是他雇来的,书出了,这层雇佣关系就结束了,一锤子买卖,没必要再理你了,更别说求他办什么事。”

同学们都相信梁君说的是实情,他们也都听说过,夏海这类私营企业家在世界上只认“两个半”人:大官、美女,外加银行行长,但也只能算半个人。

大家献来献去献的都是下策,半夜过后只好怏怏离去,只有“文坛傻大姐”乜也执意要留下来陪杜静一晚上,以防杜静因痛苦和孤独而哭坏身子。

第二天上午,杜静便在老同学乜也和铁新的陪同下,从市上到省上上上下下找门子,连续四五天,但想“捞人”几乎没门,唯一的收获是总算见到了市交警大队的郑书记。郑告诉她两点:一是马拉民肇事当场并没有撞死人,两位受伤者正在高原县医院接受治疗,都没有生命危险;二是办案人员已注意到,肇事者被戴上手铐之前的确给单位和市公安局“110”打过电话,承认了肇事事实,支队开会认定这是“自守”情节。同时,郑书记还告诉杜静,受害人所在的高原县仁义村的群众对肇事者亲属这么多天都没去慰问受伤者很有意见,且情绪很激烈。

杜静当场承认错误。遂问了问受伤者的姓名,郑书记告之,修车子的叫冯年娃,是个孤寡老人;骑摩托车的叫朱栓羊,是个贩运鸡蛋的个体户,据说是村里“捣蛋部队”的小头目。问清伤者名字后,杜静决定次日就去高原县慰问受伤者。

因为铁新和乜也都有急事,杜静决定“单刀赴会”。她东挪西凑了几千块钱,买了些水果和糕点,搭长途汽车赶到了高原县医院。但医生说,两位伤者都只伤皮没伤骨,今天上午已出院,只是住院费没结。杜静结清伤者的住院费之后,又提着水果和糕点,搭乘一辆“摩的”赶往仁义村。

仁义村在土原上。原下沟壑纵横,原上却是一马平川。地里还是白皑皑积雪一片,而通往村子的油路上的积雪早已被人扫掉,太阳一出,路面干净得好像这里前几天并没有下过雪。一望无垠的田野,每隔几百米地就有一处林子,林子里就是鳞次栉比的房舍,有两三层高的新楼房,也有少数低矮的“干打垒”旧房。正值冬闲,又是雪后,田里看不到劳动者的身影,楼房里却不时传来搓麻声,墙角下也有晒太阳的老人,狗叫声不断,但不会是“吠日”,大概是为主人“执勤”。

杜静很容易打听到了村委会办公室一一当地人还是习惯叫这为“大队部”。还没进院子,有人听说是汽车肇事者的亲属来了,几声吆喝就来了一大群人,没有一个欢迎者,个个是怒目圆睁。

“他妈的!肇事者为什么不来?”满脸长着青春痘的毛头小伙子开口就骂。“你是他什么人?”

杜静不卑不亢地回答:“肇事司机马拉民已被拘留,他当然来不了。我是他的妻子。”

“骗人哩!”另一小伙子溅着吐沫星子说。“那天司机撞人后,他下来看现场时我看到过,人长得一麻袋高、两麻袋粗,像武大郎一样,怎么可能娶你这样漂亮的妻子?难道当初恋爱时,你睡着了?”

杜静有一种受辱感,但她不能不维护自己的尊严:“请不要侮辱人!不论个子高低,人和人是平等的。请农民兄弟尊重我的人格!”

“狗球!”长青春痘者用食指指着杜静的脸骂道,“你老公开车撞了人,不忙着救人,下车看了看就开车溜了,害得我们把伤者往医院里抬;你们家属多天不照面,直到伤者出院时还见不到你们的人,你们尊重了谁?我看你这个女人是欠揍!”

另有几个小伙子帮腔:“揍她一顿,让她明白明白!”

气氛十分紧张,场面有点乱,伸手要打人的直往杜静身边挤,但也有人在挡。杜静顿时没了主意,连大气都不敢出。

“都不要乱来!”发话的是一青年男子,个头较高,脸有些黑,下巴前翘,形成“地包天”。只见他豁开人群,走到杜静面前,偏着头看了看,说道:“这位大姐,我好生面熟,不知是在电视上看到过,还是在报刊上看到过你的照片。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杜静。”

“你是著名女诗人杜静吗?”对方追问道。

杜静回答:“我确实写了不少诗,算个诗人,但还算不上著名女诗人,打电话时还要给人解释名字:木土杜,安静的静。你们看,不著名吧。若是巴金打电话,还需要说‘巴山的巴、金银的金’吗?可见你面前这个小女子并不‘著名’!”

不想她的话把众人逗笑了。“啊!太好啦!你就是我们心目中的女诗人杜静!”“地包天”惊喜万分。“我是这个仁义村的村主任、农二哥诗社的主席,叫葛小川;我是诸葛亮的葛,大小的小,川道的川,葛小川。”

“哦——省报上介绍过你们的诗社。”杜静也兴奋起来。

“葛主席,你不要冲动。”长青春痘者还吊着脸对葛小川说,“如今假的东西太多,什么假将军、假社长、假记者、中央领导的假孙子,都到我们村子来行过骗,谁能保证‘杜静’没有重名的?”他说到这里,转身面向杜静,说:“你若真是女诗人杜静,你一定记得自己写的长诗《你不是龙我也不是凤》的后几句吧,你给背背。”

杜静笑了。“你的警惕性真高,我佩服!我那臭诗后几句是:龙有龙的性格/凤有凤的尊严/你不是龙/我也不是凤。”

“哇,就是女诗人杜静!快请到二楼我们农二哥诗社坐坐。”

杜静被簇拥到村委会办公大楼的二楼。她十分激动,想不到自己写的那点小诗还被这些庄稼院的兄弟姐妹记住了,自己还免了一顿打。这使她想起唐朝诗人李涉的故事:有一次,李涉在九江皖口时遇强盗打劫,命在旦夕。他仰天长叹:“不想我李涉就这般死在九江!”盗首一惊,问道:“你是李涉?若是李涉博士,不用剽夺,久闻诗名,愿题一篇足矣。”李涉欣然答允,当场书一绝句:“暮雨萧萧江上树,绿树豪客夜知闻。他时不用藏姓名,世上如今半是君。”盗首大喜,以肉、酒相送而别。杜静想给葛小川他们讲这个故事,但转念一想,不妥,诗社的毛头小伙子肯定会反感那“强盗”二字。

落座后,一位长得很标致的女青年给杜静端来一杯水,并顺势坐在杜静身边,还大大方方地介绍她叫万山红。杜静欠欠身子,同对方拉拉手。遂提出要先去慰问两位伤者,葛小川摆摆手说:“不用啦!冯年娃是个孤身老人,他一个人吃饱就全家不饿,上午出院后直接去了邻村他表妹家,那表妹新近死了丈夫;朱栓羊出院后就贩鸡蛋到省城去了,晚上才能回来。你带来的水果、糕点,我们一定转送给他们。你放心,我们仁义村还是全省的精神文明村,我们的村民绝不会借一点伤皮未伤骨的小伤来敲诈你们!你还是安下心来跟我们的诗社社员谈谈创作吧。你可是我们难以请到的老师!”

杜静果然安下心来。她环视一周,并起身察看。这是一处面积近百平方米的大会议室,中间有十几张暗红色的条桌对接成一个“口”字,口字的中央还摆着几盆常青树。左墙上贴着诗社的章程、会员的半身照及简介;右墙上贴着会员手抄的诗作及他们发表诗作的剪报。东墙下并排放着五台电脑;西墙下有一长排书架,架子上摆着农业科技书籍和杂志,还有几十本诗集,有古代的,有现代的,但还没有外国的。杜静发现,她的诗集《你不是龙 我也不是凤》也摆在那里,不由得心头一阵发热。

“杜老师,对不起你哦,刚才我张三风有点莽撞!”那位脸上长满青春痘的男青年,自责地说。

“哎呀!你别放在心上。”杜静笑着摆摆手。“俗话说:不打不相识,何况你还没有动手打我呢!我丈夫也确实给你们村子里带来了伤害,我深深地向你们道歉!”

“大家都别往心里去。”葛小川说。“我们诗社在解放初期就成立了,出了几位在全省颇有名气的农民诗人。可他们有的病死了,有的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整死了——我父亲就是这不幸者中的一个。我高中毕业回乡后,接手诗社和村上的工作,也挺艰难。如今农村中不少青壮年都到东南沿海打工去了,有文化的、长得漂亮的姑娘基本上被挑到京城给高干家当保姆去了,留下的……”

“小川主席,你说这话是啥意思?”坐在杜静身边的女青年万山红半是玩笑、半是嗔怒地说,“是不是留在村里跟你干的都是没文化的丑八怪?那样,我明天也进京城当保姆去呀!”

“知道你这个高中生长得漂亮。”葛小川红着脸辩解,“我说的是‘基本上’,没有说是‘全部’。”

在座的都被这一番斗嘴逗笑了。

张三风问道:“杜老师,现在有些人在网上说,文学快灭亡了,诗歌快消亡了,你说会不会?”

“不会!绝对不会!”杜静斩钉截铁地回答。“刚刚去世的廖陆渊主席就说:作家会死,但文学不会死,文学之树长青!我也说过极端的话:只要地球不爆炸毁灭,诗歌就不会消亡,因为人类需要诗歌!”

“你说解放都50多年了,为什么到今天还出不了一个李白、杜甫?哦!忘了介绍,我叫丁川。”

杜静说:“这原因很复杂。但谁敢笃定你们中间就出不了杜甫、李清照呢?不过,我们还是不要把自己创作的坐标放在什么‘文学大师’上吧。欲大则不大,这是真理。”

万山红提了个问题:“我们村建立喷灌站时,我写了四句诗:科学技术力量大,天旱百天谁个怕?村民就是及时雨,啥时需要啥时下。我自己觉得这诗写得很有志气,可小川、三风他们批判我这诗是40年前大跃进时标语口号式民歌的翻版,弄得我好苦恼。”

“我看小川他们的批评有一定道理。”杜静坦率地说。“诗要言志,但‘志’不一定就是那些豪言壮语和标语口号。我刚才简单地浏览了一下你们贴在墙上的诗歌,我看在写法和风格上还是那些老一辈农民诗人那一套,多是四六句,多是顺口溜,多是标语口号。你们需要创新,需要突破,我也一样。”

“我能提个私人生活问题吗?”丁川问。杜静点点头后。他问道:“你为什么会和很不相配的马拉民结婚?”

杜静没有红脸,却坦然地笑了:“就是你先头说的,马拉民是一麻袋高、两麻袋粗,我恋爱时睡着了,是吧?小伙子,世界上的婚姻并非都是‘天仙配’。我不相信命运,但有些事确实是命运在捉弄!将来有机会我细细给你说端详。”

“别扯人家的隐私!”丁川还想问,葛小川挡住了。“个人隐私受法律保护,前几天的法制课给你们白上了吗?”

大家又都笑了。


沈庆云 | 莫拉尔小姐(连载三十六)

作者简介:

沈庆云,男,笔名为沈恨舟、江父。陕西省商南县青山镇龙门村人。中央党校领导干部函授本科学历。高级记者、作家。曾任陕西日报社政治理论部、政治法律部主任,陕西省新闻专业高级职称评委会委员。西安市商南商会名誉会长。1995年,荣获“中国法制新闻宣传百佳记者”称号。正式出版有长篇小说《莫拉尔小姐》,散文集《大地萍踪》,理论专著《共产党人的人生观》(与陈四长等合作),新闻专著《新闻编采自我谈》及《墨迹与足迹》,法律专著《新生答问录》(与妻子吴瑞云合作)等书。在全国报刊上发表短篇小说、散文、诗歌、评论、报告文学数百篇(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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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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