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庆云 | 莫拉尔小姐(连载三十五)

2002年的最后一天。

大雪从清晨一直下到午后,天地间,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省作协主席廖陆渊的病情急剧恶化,医院再次下了病危通知书!

临近中午时,铁接到了廖星儿的电话,说他爸爸廖陆渊让他到医院来一下,有几句话要给他说。铁新原本准备今天下午就去医院看望廖老师,昨晚还给妻子宝娜说了一块儿去向老师祝贺新年,但宝娜说她要带团出行,顾不上,让带一声问候就行了。不想廖星儿在中午就打来电话,听口气还很急,铁新就不得不匆匆赶到医院,在病房门外的走廊上就见到了廖星儿。他急切地问:“你爸爸的情况怎么样?”

“很不好!”星儿含泪答道。“他时而昏迷,时而清醒,今天早上昏迷过去,到上午10点才醒过来,他说要见你,想给你说几句话。”

铁新随廖星儿进了病房,将刚买的小花篮放在床头。那花篮上挂着的“祝您早日康复”的红色小纸签,在这个病房里已显得多余和无力。

廖陆渊蜷缩在被窝里。本来魁梧得像一座宝塔的他,现在却瘦成了干柴棒,眼球掉进了坑里,本不高的颧骨现在却显得高凸,嘴唇已包不住牙齿,头发在化疗期间已脱光。见铁新来了,他想抬抬头,但没有抬起来。他吃力地伸出右手,铁新赶紧用双手轻轻握住那骨瘦如柴的手,似乎担心一用力就会把这只文学“高手”捏碎了。癌症,癌症,人类至今攻不破癌症,这既是人类的莫大痛苦,也是人类莫大的耻辱。科学家的无能,往往就会给人类带来灾难和痛苦!

“铁新,我就要走——走了!”廖陆渊用生命的余力,缓慢而低沉地说,铁新俯下身子倾听。“我有几句话要说给你:一、你把我的星儿当你的亲……亲弟弟,招呼他几年,让他娶妻生子……我走后,你帮星儿把我......我的书房整理一下,所有的书稿,包……包括发表过的和没……没发表的全部烧掉,一页都不(留)。三……”他没有说到“二”却说到了“三”。“三、作家责任重,你把创……创作的路子摆正,永远……永远不写乌七八糟的东西,你若不听话,我可要在马克思那里告……告你!”他说到这里,还为这平生最后的幽默笑了一下,但他只咧了咧嘴角,舒展了一下眉头,并未笑出声。

“老师,你的话我都铁记、铁记在心里!”铁新心如刀绞,但强忍着眼泪没流出来。“我把作协的几个领导叫来好吗?”

“不啦!不啦!他们在……在一线,忙……”廖陆渊的眼角有了泪。

但很巧,就在这时,省作协党组书记王赫男、副主席高铭、秘书长刁小婵及通讯员李二卯赶到了病房。穿白大褂的护士嘱告:“病人的身体很虚弱,谈话一定要短!”王赫男对护士点点头。

“你们忙,年关就别……别来啦!”廖陆渊吃力地说。

“再忙也得看你呀,主席!你正在治病嘛。”王赫男走到病床边,铁新退后几步,让出了地方。高铭和刁小婵站在病床的另一边。李二卯将手里的花篮放在床头柜上,和铁新、廖星儿站在一块儿。

“不治啦,不——不治啦,别再糟蹋国家的钱!”廖陆渊还吃力地摇了一下头。

“老廖,病还是要治的,医生还正在采取措施呢!”副主席高铭安慰说。

“你老高也不是说假……假话的人,我这病能治好吗?”廖陆渊不由分说。“这样的神医还没生下来呢!你……你们也别安慰我了,给我准备后事吧!我走后,家中不设灵堂,不接收花圈、挽帐,不烧香、不烧纸,不磕头!遗……遗体告……告别仪式还是搞一下,我想最后再见大家一面!”

王赫男一把拉起陆渊的右手,握着,握着,放在自己的胸口上,像妹妹面对着即将英年早逝的哥哥,眼泪止不住扑簌簌掉了下来。

“半个多月前,我写了份遗书,算是《一个作家的最后交代》,我封……封在信封里,放在枕头底下,请铁新在那一个人一生只有一次的仪式上读一读……”陆渊又昏迷过去了。但转眼又醒过来,问守在身边的儿子:“星儿,离新年还有几个小时?”王赫男抢先回答:“还有9个小时。”廖陆渊听后说:“还有9个小时,新年的钟声就要响了是吧?每每听到新年的钟声,第二年一年都不敢干坏事!我怕是听……听……听不到……”

病人再次昏迷过去,手忙脚乱的医生把病床前的人赶出了门外。

医疗奇迹并没有发生,而文坛上的一幕悲剧却发生了,一颗忧国忧民、忧文忧武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一颗智慧高扬的头颅停止了思维!文坛赤子,赤条条地来了,又赤条条地去了。所幸,他的作品、他的人格、他的精神都还留在人间!

阴阳两分离的这一刻,正是下午4时44分44秒,离他盼望听到的新年钟声仅仅不到8个小时!

高铭、刁小婵及刚刚赶来的副主席孔繁仁等人,都摘下帽子。王赫男取下自己的红围巾搭在陆渊的胸前。廖星儿跪在了父亲的遗体旁……

这天晚上,铁新把妻子宝娜独自留在了家里,自己赶到廖陆渊家里,陪孤儿廖星儿度过这凄风寒冷的夜晚。他们俩人的“神”像是随故人一起去了,竟忘了看新年晚会节目,忘了听新年的钟声,就那么无言地坐着,坐着,一直坐到天亮。

告别仪式一直拖到了元月6号。刁小婵原想把告别仪式安排在4号,但王赫男说,4号是新年上班的第一天,一上班就去送葬,怕有的人不高兴,俩人商量后便改在了6号。

这是省城里唯一一座殡仪馆,每天“尸满为患”,火化还得送名烟名酒走后门。“办学大王”贾生怡喝酒喝死了,今天火化要安排在前大厅,且要烧第一炉,据说还是经牛副省长批准的。省委常委、宣传部长强怀舟拍了桌子,才没有打乱廖陆渊遗体告别仪式在前大厅里的正常进行。

方方面面的人都来了。但停车场里停的小车并不多,很显然,不少人是搭公交车或骑自行车甚至是步行赶来的,因为他们的裤脚上还溅着泥点子。人们见面,即使是熟人也没有寒暄,最多是点头示意、或拉拉手,小字辈们对老主席赵金山的劝慰也只是三四个字:“多保重啊!”

大厅里本可容纳二三百人,但现在已没有空出的立脚之地,很多人只好站在厅外的台阶上或院子里。白花不够用,幸好老天正在飘着雪花,落在他们的头顶、肩头、胸前,算是用以悼念廖陆渊的白花。

宣传部长强怀舟、政协副主席沈尚清等领导人来了,王赫男、高铭、孔繁仁、刁小婵等人小声提示着大家,轻轻分开人群,将领导人安排在第一排的中间站定,他们面前的三四米地方安放着廖陆渊遗体的玻璃棺,棺前有个花篮,是逝者唯一的亲人廖星儿送的。厅前两旁墙上立靠着省委、省人大、省政府、省政协、省军区、中国文联、中国作协以及首都几家大的出版社分别送的花圈。

除了儿子廖星儿之外,逝者没有孝子。据说廖陆渊的老家还有几个本家侄子,早年上学没有学费时还来省城向这远房叔叔要过钱,不知这次为何没来,也许是因为大雪阻隔吧。铁新担心孝子廖星儿一个人披麻戴孝显得太孤苦,便同女诗人杜静、报告文学家梁君、儿童文学家张莜梅、女诗人田梦、“文坛傻大姐”乜也、矿山残疾女作家关妙妙等数十名热血文学青年,一起披麻戴孝,分三层站在廖星儿的身旁和身后,充当逝者的孝子,也是“文学的孝子”,他们的行动令赵金山等老一辈作家感动得老泪纵横。

哀乐低回。不,不是低回,而是贼响!也许是大厅的墙角没有做隔音处理,亦或是音响管理者掌控不当,这召魂曲此时正发出令人心悸的哀叫。哀乐,这肯定是人类音乐史上最坏的一支曲子,它连一个字的歌词都没有,却每天把成千上万的人送进地狱,还假惺惺地昭示是送上“天堂”,还说什么“一路走好”。它每年、每月、每日不知要诱发多少人的心脏病,不知要挤干多少人的泪水!整个地球人都不愿听到这支曲子,但就是消灭不了它,好像它夺取了所有逝者的生命,集众命于己身,竟得以在人世间凶恶地存在着、贼响着!

遗体告别仪式在重复着以往所有告别仪式的千篇一律。主持仪式的王赫男,首先宣布前来为廖陆渊主席送行的强怀舟、沈尚清、赵金山等领导人的名单及送花圈或发来唁电的主要单位和个人,接着,提议所有前来的人脱帽向逝者三鞠躬。介绍生平者是省文联的党组书记刘武。稿子是他亲手草拟的,写得很好,很有文学味和人情味。临结束时,他破例跪地三叩首,令在场者无不动容。

省作协副主席孔繁仁此前要求要在告别仪式上朗诵一首他写的追悼廖陆渊的长诗,王赫男为此请示了强怀舟定夺,这位部长说,遗体告别仪式不能拖得太长,以防像赵金山这样的老同志支撑不下来而发生问题,追悼文字可以在作协刊物上发表,以致北京、天津、河北、辽宁、山东、安徽、山西、陕西、宁夏、青海、甘肃、河南、四川、两湖、两广等省、市、自治区作协发来的唁电,也不在仪式上宣读了。听了强怀舟部长的意见,孔繁仁只好作罢。

遵照廖陆渊主席临终前的嘱咐,他用生命中最后的心血写的几页文字,要在同大家告别的仪式上请铁新代读一下,因为那是他肺腑中的话。铁新拿着那几页纸走近麦克风,向逝者遗体三鞠躬后,如泣如诉,代读下去——


一个作家的最后交代

亲爱的祖国、亲爱的同事们:

我要去见马克思了!

来到省医院病房已半年多,体重已由进院时的180多斤降到了百斤以下,饭量由每顿一斤水饺降到一两馄饨,心率由每分钟七八十次上升到一百多次……尽管医生清早查房时仍在故作轻松地对我说“切片证明,你肺上的瘤子是良性的”,但我已不能再相信这类善意的谎言。因为全世界的医生都在这么做,面对癌症患者,总要严肃地向医护人员和患者亲友交代,保持口径一致,走进病房后要显出神情自若的样子,为的是不让“癌症”二字摧毁患者的意志,以便他或她延续生命,然而,知病者莫过于患者自己,我早就看出了他们在我病床前演戏,但我不愿拆穿西洋镜——干嘛呢?人家是为我才把泪水咽到肚子里的呀!但戏总归是戏,再长的本戏也不能演到天亮。

动手术后,我就知道自己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不多了,得抓紧时间说说自己想说的话。尽管我拿笔的手在发抖,笔画已填不到稿纸的格格框框里面去,竟把字写得很臭,但我不能不写,也许再耽误些天就来不及了。

我不能没良心地说我“生不逢时”,但我的确“生不逢地”!古丝绸之路上一个苦焦的小山村,大地母亲连她繁衍的儿女都养活不活,更别说供读诗书。一个孩子在县城上到了初中竟成为全村的“荣耀”,实际上却是大地母亲的耻辱。到了中学后,我才在图书馆里知道了世界上曾有过莎士比亚和托尔斯泰,才知道有过司汤达和泰戈尔,才知道数学里还有“微积分”。校长还给我讲了他的乡党赵树理没有多少文化却成了赫赫有名的大作家;生在陕北的一位教授还给我讲了他的乡党柳青同志没有上过大学却写出了不朽的长篇小说《创业史》。于是,几位师长们半是鼓励、半是命令地让我啃书本、练写作,终于奇迹般地逼出了一个“作家”,大学毕业后20多年,奇迹般地创作出几部长篇小说,而《父老乡亲》一书前两部更是神奇地获得了国家文学大奖!我知道奖牌上刻有获奖年月,因而它是那个年月的产物和标准,若推迟10年评奖,未必能评上;若推迟100年评奖,肯定评不上!因此,这大奖的荣耀里只有“历史”感,而不敢有“未来”感!

获得文学大奖后,有一群大学生曾问我:“你离诺贝尔文学奖还有多远?”我说:“北京到瑞典的斯德哥尔摩有多远,我距诺贝尔文学奖就还有多远。”要知道,人家西方的作家去斯德哥尔摩是坐飞机去,而我们中国作家只能“徒步”去,只能靠“11”号!这需要多少路费!谁愿意为这去闯火焰山、通天河?毕竟这是去领奖,而不是去取经。铁扇公主只肯借给她喜爱的作家芭蕉扇,即使被迫借给中国作家的也只能是那把假扇子,而我们又没有孙悟空那般能钻进铁扇公主肚子里去的神猴本领。老实点儿好,安心在自己的文学园地里种好一亩三分地就行了。庄稼人扶犁掌耙时,并不祈愿谁给奖个“生产能手”的牌牌,只求到秋后每亩多收三五斗。

作家的笔本是用来解剖人和社会的,而我每每拿起笔来时,解剖他人和社会是无情的,解剖自己时却是“有情”的!解剖自己时,手中的笔早已不是“匕首和投枪”,而顶多是没有开刃的花剑甚或是木刀,实在不得不下手时,拉口子也只愿在屁股蛋子上有肉的地方,却十分害怕锋指灵魂!能不说到那个“浩劫年代”吗?我这个当过“红卫兵”的作家,也在所谓的大作里高喊过“打倒”共和国主席,高喊过“打倒”开国元帅!能用“年轻”来原谅自己吗?能用“亿万人民都这样喊过”来开脱自己吗?不能!否则,会羞上加羞!

中国传统文学是一条长河,经年历代,到中流击水者无数,永不停息的风浪决定了它不可能托起“手把红旗旗不湿”的幸运儿,却时不时打翻一些本不该落水甚至死去的痴迷者。但不论结局如何,击水者的身影总比观潮者的身影伟岸、可敬!但我们不能不注意到,文学的长河在遭“污染”,我们作家脚下的这片土地中有些地块正在“沙化”,我们有些作家在搞“人格自残”!不是有人在用金钱写作吗?不是有人在靠抄袭“写作”吗?不是有作家在雇“枪手”写作已达到“高产”吗?不是有女子在用“身体”写作吗?不是有人在拉关系评文学奖吗?不是有人说网络文学是传统文学的“掘墓人”吗?一个叫什么“村”的人甚至到我的病床上“宣告”:“文学消亡”的脚步正向我们走来,特别是传统文学,如夕阳在山,陈旧老套,乏善可陈,即将变成死河、死海!网络文学替代传统文学指日可待!……这些窳劣低俗文字制造者的幼雅和癫狂,令人吃惊、不齿,同时也令人深思!为什么社会和人民给予网络文学以生存、发展权,它倒过来就要剥夺传统文学、纸笔文学的生存权?这岂不是像极个别顽劣少年,父母给了他生命和无忧衣食,他却知恩不报,反过来却急于“当家”而杀父弑母吗?无疑,我们这些拿了一辈子钢笔的作家会死,但文学不会死!文学之树长青!不愿继承优良传统的人,是没有光辉未来的!

作家责任重!

作家应坚守文学高地!

作家别糟蹋了共和国和人民给的“创作自由”。当我们拿起笔来或移动鼠标时,应该为天地立命,为大众立言!

长篇小说《父老乡亲》的第三部,我是无法写完了,我也不打算嘱托和打扰活着人来替我续完,因为按照别人的思路和布局来写长篇小说是受罪的,写得再好,也难免落个高鹗续写《红楼梦》后四十回被讽为“狗尾续貂”的骂名。何苦来?

我走后,可能有人会写我的生活、写作、婚姻和家庭,怎么写,我就管不了了。不过,我想告诉活着的人:写到我的婚姻和家庭时,千万不要诅咒那个几个月前还是我妻子的女人,因为我欠她的太多,她已经很不幸了,就再也不要成为你笔下更不幸的女人。

写了这么多,我都不敢提到我的儿子廖星儿!他才是真正的不幸者!虽不能说他“生不逢时”、“生不逢地”,但他却真正是“生不逢家”:没有好爸爸、亲妈又早死了,真正疼过他的爷爷、奶奶也已死了,我走后他又会成为孤儿!不过,我想星儿会从不幸中找出“有幸”来——有幸自己快长大了,有幸自己生在我们这个国度里,有政府、有同胞,你就不会是孤儿!

唉!我是被癌症折磨并将夺走生命的不幸者。可我也是有幸的。因为在我走向生命的尽头前,还有纸笔和时间向世界、向亲友们作一次交代,而人类历史上千千万万的人在走向另一个世界之前却来不及交代一句话。就20世纪而言,日本侵略军的南京大屠杀,30多万遇难者来不及向亲人说一句话;唐山大地震,24多万人在睡梦中死去;非洲乌干达动乱时,7000多教徒死于无言;利比亚的洛克比空难,270名乘客殒命于恐怖者制造的一声爆炸……无言地突然死去,给予死者以极大的不幸,给了生者以泰山崩塌般的压力和痛苦!同那些死者相比,我的死应该说还是有幸的。

人活着是多么美好!近来,我真的十分赞成“好死不如赖活着”的说词。假如我能活到新年(大概还有半个多月吧),那么即使只能活十天半月,我也就有几分满足,我能听到新年的钟声吗?我……我……


廖陆渊 绝笔

2002.12.4~13


大厅内外传出啜泣声.....

为控制送行者的情绪,在铁新宣读完廖陆渊遗书退下来时,王赫男走到麦克风前,宣布由廖陆渊的儿子廖星儿作答谢性发言。

星儿一身传统孝子的装束,一条六七尺长的白布,从中用麻线固定在头部,从后背拖了下来;通身是一套借来的白色孝服,显得很宽大,也有点陈旧;一双黑面布鞋,前半截缝着两块手掌大的白布。他坚持两手捧着装有父亲健康时照片的小镜框,那张照片是他父亲六七年前在创作基地照的,地点是在一座山峰上,背后是一棵绿盖擎天的松树,头顶是蓝天白云,他坐在树下一块大石头上,右脚着地,左脚蹬石,手里拿着香烟,但却没有点燃,两眼看着远山,若有所思,若有所悟……

廖星儿向爸爸遗体深深鞠了一躬,又向全体送行者敬了个礼,咬了咬下嘴唇,没有稿子,由着自己的思路说开了:

亲爱的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们:

我的爸爸死了!死了!他怎么就死了呢?他才50多岁呀!他的小说《父老乡亲》的第三部还没写完,他的儿子我还没有长大,他还没有找到一个好的老婆,他怎么就死了呢?我怎么也想不通!报纸上说,中国男人平均寿命是73岁,我爸爸活到男人们的平均寿命还差十几年。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十几年的生命也贡献出来去给别人平均呢?

我的妈妈、爷爷、奶奶先后死了,姑姑也早死了,现在我爸爸又早死了,新年的第一天我就成了孤儿,孤儿,孤儿,一个多么可怜的名字,为什么要安到我的头上?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把这些亲人给早早地撵走了?我怎么就这么坏?是不是该叫公安局的人把我枪毙掉!

爸爸,我小时候淘过气,甚至逃过学,后妈打了我一耳光,你就打了你后老婆一巴掌,我惊呆了,你的后老婆也惊呆了。那天晚上,你的后老婆大吵大闹,要你明确回答:如果她和我一起掉进了东湖里,你下水先救谁?你想都没想就说要先救我。你的后老婆厉声问道“为什么”,你说因为你的儿子还小,不会自救;你说儿子是你的全部希望,是你的精神寄托,若儿子没了,你会死的!

爸爸!我知道你是累死的、苦死的。你太苦啦!你上学时,背着面袋子,还有柴草和腌菜,步行四五十里到学校去;放暑假后,又要跟上爷爷打石板卖钱凑学费……你也太累了,下课后要泡图书馆;你在等车、等船、看戏、开会时,手里都要捧着一本书;你在农村体验生活,白天在田里劳动,晚上写作到雄鸡报晓,有时累得直不起腰来;你在家写书时,半夜里饿坏了,就啃冷馍和地瓜,一次我给你准备了一袋面包,你竟然激动地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泪水滴湿了我的红领巾!

苍天,你让我爸爸这会儿复活过来吧,哪怕只让他复活一天,也好让他再抱我一次,让我在他怀里再打一次滚,让他再抽一支中华烟,让他再喝一杯家乡的苞谷酒,让他再吃一块农家的腊猪肉,让他再教我唱唱《我的中国心》,让他再听我背背万古名诗词: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爸爸,一百年后我肯定会追你而去,请你仍在幼儿园的门口接我,给我买一支糖葫芦和一根金箍棒;请你仍在校门口接我,摸着我的头,询问老师是否体罚了我;请你仍给我改改作文,再罚我把错别字改写20遍;请你仍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等着我,给我指点光明大道!

爸爸,你走了,你千万别去地狱!地狱里凶神恶神(煞)太多,肯定十分腐败!你就去爷爷、奶奶那里吧,他们肯定会照顾你。

爸爸,你别牵挂我,我一定会活下去!

爸爸,你若想儿子了你就给我托个梦,最好让我天天晚上都能梦见你。

爸爸,你好好睡吧,你太累了!

亲爱的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很对不起你们,我和我的爸爸让你们流泪了,让你们痛哭了!我爸爸在世时,最不愿看到别人流泪因此,让我们一起擦干眼泪吧!


廖星儿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扑通一声跪倒在灵前,戴孝布的头几乎地。铁新等一批陪伴的“文学孝子”也跟着跪了下去,有的人还双手捶地,整个大厅一片撕肝裂肺的哭泣声……


沈庆云 | 莫拉尔小姐(连载三十五)

作者简介:

沈庆云,男,笔名为沈恨舟、江父。陕西省商南县青山镇龙门村人。中央党校领导干部函授本科学历。高级记者、作家。曾任陕西日报社政治理论部、政治法律部主任,陕西省新闻专业高级职称评委会委员。西安市商南商会名誉会长。1995年,荣获“中国法制新闻宣传百佳记者”称号。正式出版有长篇小说《莫拉尔小姐》,散文集《大地萍踪》,理论专著《共产党人的人生观》(与陈四长等合作),新闻专著《新闻编采自我谈》及《墨迹与足迹》,法律专著《新生答问录》(与妻子吴瑞云合作)等书。在全国报刊上发表短篇小说、散文、诗歌、评论、报告文学数百篇(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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