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夜，我在打麦场上放走一个贼

我十来岁的时候，每当夏秋季节，经常和叔叔们去打更。

这里说的打更，不是古时候巡夜人每隔一更就打梆或敲锣报时辰，而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每逢夏秋季节，生产队的麦子或者玉米、豆子堆在大麦场上，每晚派几个人去看护，怕饥饿的人偷了去。

打更大都是村里的年轻小伙子，按人编组，一般每组两三个人，逐晚轮换。打更是好多人都愿意干的活，因为不但生产队给工分，还不耽误睡觉，睡不着的时候还可以谈天说地，扯些妖猫鬼怪的故事，很是快乐。

晚饭过后，打更的任何一人在村头扯着嗓子一喊："打更走喽——"其他打更的人或掂张苇席，或夹条被子，走向打麦场。那时，我大概有十来岁，非常顽皮，每天和一帮叔叔们嬉笑打闹，寸步不离，所以我常常跟着他们去麦场打更，领略了不少打更的乐趣，也发现了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夏夜的打麦场上，清凉而幽静。我们在麦秸垛旁边的空地上，铺上苇席，把衣服脱个精光，赤条条躺在凉凉的苇席上，全身融入麦秸的香气里，让微微的夏风吹拂，浑身的燥热顿时消散，身上掠过阵阵凉丝丝的惬意。附近的草丛中虫鸣啾啾，此起彼伏，偶尔从远处的树林里传来几声猫头鹰的怪叫。心儿异常地静，仰脸躺在席子上，数着天上的星星，什么都可以不想。在这静谧的夏夜里，都舍不得早早睡去，否则就辜负了这美好的夏夜。叔叔们提议说"瞎话"，每人说一个。在我们那里，说"瞎话"就是讲故事，叔叔们的"瞎话"好多，有诸葛亮草船借箭、武松打虎、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牛郎和织女……有时也讲鬼的故事，吓得我直往他们的怀里钻。这时，碌碌叔忽然坐起身，悄声说："你们听，这是啥声音？"看见碌碌叔警惕的样子，我们都住了声。我们侧耳细听，只听麦堆那边传来了阵阵但又很微弱的"嚓嚓"声。碌碌叔和络子叔立即起身，从身边各自掂一个木杈向麦堆走去。只听"吼"地一声，一头牛犊大的野猪仰头撒腿就往树林跑去。我们个个都惊出一身冷汗，再也睡不着觉了。

秋夜的打麦场上，凉意浓浓。场子上堆着一堆一堆的玉米棒子和豆子，小山似的。这时的打更，就不能睡在打麦场的空地上了，弄不好就会着凉感冒发烧，或是半夜里的秋霜就下了一场小雨，把被子淋得湿乎乎的。所以，我们就在豆秸上掏出一个两米长、一米宽的洞来，然后在洞里铺上苇席，盖上被子，三、四个人躺在里面，暖烘烘的。这时，也免不了要说"瞎话"的，说"瞎话"是打更睡觉前的一个重要内容，自然是个个听得津津有味。

一天夜里，我听完"瞎话"，走出豆秸垛小解。天上挂着一弯月亮，发着微微的光。我走向麦场边沿，正要小解时，忽然发现玉米堆后面爬着一个黑影，我吓得正要大喊，那黑影突然跑上来拉住我的手，"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我低头仔细一看，原来是村里的狗爷。狗爷几年前死了女人，他拉扯着四个孩子过日子，还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全家就靠一个人挣工分，狗爷成了黄连刻的寿星——苦老头。那时，我们生产队一个劳动日才值一角钱，尽管狗爷每年拼死拼活地干，一年到头仍然是欠款户。他家每口人一年只能分到七八十斤粮食，这点儿粮食哪里够他们全家吃呀！所以年年都是青黄不接，吃了上顿没下顿。这时，狗爷说话了："孩子，可怜可怜我，千万不要嚷，爷给你跪下了！"我一时手足无措。那时，谁偷了生产队的东西，逮住是要游村批斗的，让你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村里的兰嫂子就是因为孩子饿得嗷嗷叫，偷了生产队一个萝卜，被人逮住游村，兰嫂子含羞上吊而死。我透过月光，看见狗爷满头白发下那张多皱而苍老的脸上现出凄楚的表情，两只昏黄的眼珠子向我发出可怜的哀求。

我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我扫视了一下四周，又看了看那个豆秸垛，并没有人走出来，于是迅速拉过狗爷的布袋子，用最快的速度帮狗爷装满了一袋玉米穗。压低声音对他说："快走！"狗爷看了看我，慌忙背起袋子，一溜小跑，消失在夜色里。我镇静了又镇静，若无其事地钻进豆秸垛。叔叔们问我："撒个尿都这么大时候？"我漫不经心地回答"拉肚子呢！"叔叔们没再说什么，打着呼噜进入了梦乡……

过了两天，我在村头看见狗爷的孩子在吃玉米面窝头。狗爷每次见到我，总是向我投来感激的目光。这和隐秘一直在我心中隐藏了几十年，从没向人透露过。

如今，农民再不用到打麦场上打更了。当年的狗爷早已谢世，狗爷的孩子都过上了不愁吃、不愁穿的好日子。但几十年来，我经常想起那年在打麦场上发生的事情，想起狗爷那凄楚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