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宝群:高位截瘫十六载,是文学和父母的爱,让我复活

作者 | 口述 毋宝群 文 风铃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好像有一个世纪,好像只是昨天。我皱了皱眉头,手指微微动了动,这是我吗?我怎么全身没有力气,像被什么抽空了一样?我仍然闭着双眼,我在黑暗里呆久了,我已经不适应光明——我想在长长的隧道里摸黑一段时间,我想知道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

可我的脑袋不好使,我知道我在工地上倒下来,外力像一只施展了魔法的手,让我仰躺着,我顿时失去了知觉。鲜血与疼痛,在我身上已经不起作用。我的身体陷入一片黑暗。

一束光洒在我的脸上,刺痛着我的双眼,我已多久没见到光了。太阳最公平,它是眷顾我的。我微微睁开了双眼,我的父母坐在我的身边,他们像一层雾,朦朦胧胧的。我深吸了一口气,再把眼睛紧紧地闭上,我让情绪稳定一会儿,再睁开。

我的父母拉着我的双手,眼巴巴地望着我,他们的脸色憔悴,神情由焦虑开始舒展眉头。他们脸上的眼袋越陷越深,黑眼圈越来越浓,他们一定熬了无数的夜晚,也哭过无数次,才会有现在的面色。我的父母好像苍老了十岁。

我用双手支起身子,我想坐起来,到地上走一走。我的腿、我的腰、我的背,完全不听我指挥,脖子是我身子的临界点。脖子以下的部位,已经失去了知觉,我这是怎么了?

我好端端的一个人,我在工地上跑得最快,扛的东西最多,怎么现在身体只是一个躯壳,我无法使用我的身体,我无法支配我的身体,我连下床的能力都丧失了。

我拼命地用双手捶打我的双腿,“你们怎么不听使唤了啊,我这是怎么了?”我忍不住嚎啕大哭。

我的母亲紧紧地抱住我,她的声音颤抖,老泪纵横,“儿啊,你要接受这个现实。你已经瘫痪了啊。”父亲的双手搭在我的肩上,拍着我,沉默不语。

瘫痪,怎么可能?我明明是一个健全人,怎么一夜之间,我变成了一个残疾人?

母亲的泪水和我的泪水交织在一起,一滴一滴地掉在了我的手上,掉在了白色的床单上。

“我要看病历。”我朝父母怒吼。母亲的身体缩成了一团,她本来就很瘦小,她看到情绪失控的我,她的牙齿咬住了下嘴唇,她颤栗的身体看起来更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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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母亲

“高位截瘫”。一张白色的诊断单,浓缩了我卑微的下半生。截瘫,还是高位,这刺骨的寒冷让我的全身陷入了冰窖。诊断结果意味着我的下半生将永远站不起来,永远在床上度过,吃喝拉撒永远需要别人照顾——我成了彻彻底底的废人。

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我是家里的顶梁柱啊。支柱倒了,整个楼房都坍塌了。不光我毁了,一个家庭也毁了。我泪如雨下,望着窗外刺眼的阳光,这岁月静好的阳光已经不属于我了。阳光再温润,再柔和,也不会在我的身上照临了。我像盲人一样,永远在黑暗中摸索。接下来,我面对的是难以想象的,残酷的,苦难的人生。

家里没有多余的钱供我住院,父母四处向亲戚借。施工方是外地人,我出事后到处躲闪,找不到人。我住院七个月,实在没有办法,我回到了家里休养。

我成了残疾人,妻子会不会离我而去?她还那么年轻,她还有美好的人生,天天守着我,无异于守着“地狱”,她心甘情愿吗?两年后,我心里的疑惑有了答案。妻子向我提出了离婚,女儿跟着她。

残疾带来的一系列苦难,这只是刚刚开始。我不能那么自私,我不能捆绑一个人,妻子有自己的选择和追求,只要她和女儿生活得快乐健康,就是我的福报。

看着妻子收拾好行囊,她牵着女儿离去的背影,我躺在床上,无能为力。我叹命运对我的绝情。亲人弃我而去和高位截瘫带给我的伤痛,量级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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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父亲

我和父母一起生活。父亲每天早出晚归,田地里的庄稼需要人看护,一家人要吃饭,大山里,没有别的经济来源,这几亩地成了家里唯一的希望。

母亲是我的守护人。我想翻身了,我想撒尿了,我想吐痰了,我想换裤子了,我想喝水了——母亲是我的第二双手。床,是我的全世界。

我的活动半径从我的卧室到堂屋,从堂屋到地坝。只要天气晴好,母亲就会把我抱起来,放到轮椅上,推着我出去晒太阳。

母亲本来个子矮小,每次抱我起来,她的全身都会被汗水濡湿。有时候我不忍母亲受累,我就对她说,“妈,我就躺在床上,你别管了我。”

“你这样容易长褥疮。来,我慢慢抱你起来。”母亲心疼地望着我说。

有一次,因我的力和母亲的力没有配合好,我从床上摔到了地上。这一摔,把我摔醒了。“你完全没有用,你是废人,你拖累家人,你活着干什么?死亡对你来说是好事是解脱。你死了,你的父母就轻松了。”

从那以后,我每天都打着自杀的主意。跳楼,不可能,我家是土木结构的房子,没有楼,而且跳楼需要腿部力量,我不具备这个条件。割腕,可以尝试,这是最后一步,需要考验我的胆量。

喝农药,是最现实的,也是最有效的方法。有一天,我趁母亲推我到堂屋,她在厨房做饭之际,我偷偷把墙角的一小瓶用于杀虫的敌敌畏装进了我的衣兜里。

夜里,我头痛难忍,我知道是臀部的褥疮引起的。我想翻身,我连这个最基础的动作都无法完成。我的孤独和痛苦,只有窗外的月光和墙角的老鼠能懂。既然有了赴死的决心,就不能犹豫。

我把放在被窝里的农药掏出来,“爸妈,我对不起你们。今生我们的缘分已尽,来生我要当个健全人,我再好好照顾你们。”我把瓶口打开,管他三七二十一,喝了这瓶农药,我就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

母亲每天夜里都有到我的房间里来看我的习惯。我被母亲发现后,据母亲说我已人事不省,我瘫在床上,口吐白沫。

我无法想象父母知道我喝农药后,他们悲痛的心情和手足无措的慌乱,我无法想象邻居和父母抬着我上三轮车,在乡村土路上一颠一簸送我到医院抢救的场景。

我在医院洗了胃,戴上了呼吸机,我又重新躺在了我的熟悉的病床上。“儿啊,你不能干傻事啊。你再苦再难,有爸妈陪着啊。”母亲的声音嘶哑,脸上没有泪滴,显然是泪已哭干,只剩下两行泪痕。

我望着憔悴不堪的父母,我对他们点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嗯。”随后,我又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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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对我来说,不容易。活着对我来说,也艰难。我回到家,每天看着时钟,撕着台历,我的日子漫长又孤独。时间对我来说是静止的。我在静止里想念着生,思考着死。

瘫痪已成事实,我已经没有再站起来的希望。可瘫痪带给我的并发症太多太多。夏天,我怕热,我的大半个身子失去神经后,汗腺封闭,毛孔无法排汗,我生活在蒸笼里。冬天,我怕冷。穿再多的衣服,盖再厚的被子,我都冷得瑟瑟发抖。

我后背的褥疮,常年没有断过。我还不能感冒,一旦感冒,会让我脱了一层皮。我每天都在熬。我不知道能熬到什么时候。

孤独,彻骨的孤独,席卷了我的全身。这寒风吹彻啊,把我的全身吹得冰冷,把我的心死死地冻住。我每天睡了吃,吃了睡,我就像一头猪。可猪还能活动自如,我却是一个没用得“活死人”。

我想到了再次自杀。既然农药喝不死我,我就绝食,我让身体一点点失去粮食、蔬菜和水源。对我来说,这是行之有效的办法。

每次母亲端来饭菜,我把脸侧到一边,拒吃,我甩脸色给母亲看。

“儿啊,你不能这样糟蹋自己啊,你活着就要珍惜。你这样,让我和你爸怎么活下去啊?”

母亲放下碗筷,坐到我的身边,为我按摩双肩,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劝阻我。

“你不要以为这只是你一个人的悲痛。我跟你爸,和你的痛苦,是一样的。”

母亲的声音很轻,哭中带着难掩的悲伤。

“活着”,在我的心中,不再是一个哲学问题,而是如何活着和如何活下去的问题。我决定不再向自己发难,我要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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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年,厄运是520胶水,死死地粘住我家不放。我的二哥不幸得了胆管癌,花尽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背负了沉重的债务,还是没能把他从死神的边缘拉回来。

我的大哥,骑车坠落深崖,大哥的生命划上了51岁的休止符。再加上我意外截瘫,让饱受苦难的父母跌入命运的悬崖。他们的哀痛加深,衰老加剧,头发变白,八十岁的老人啊,扛着现实版的“活着”,艰难的生活。

我如何走出樊笼,如何与自己和解,如何在艰苦的日子里拼一点阳光照进我们家?我默默地思索这些问题。

2016年3月,阔别近三十年的初中同学们得知我的情况,他们结伴来家里看我。他们告诉我同校的一个同学,不幸遭遇火灾,全身重度烧伤,几经沉浮后,最终融入了社会。还有一个同学给我带来了史铁生写的书《我与地坛》。

我多年在床上躺着,和外界已经隔绝。同学们的来访无疑给我带来了一缕春风,开阔了我的视野。只有自救,万物才能对我慈悲。

我的父母经历了一个接一个的苦难,都没有把他们打倒,我哪有资格抱怨生活?“家里养的猫咪又长胖了一点,田里的荞麦长势很好”。“今天我挣了三十元。”“月季花又开了。”“要过春节了,我们做馍馍来吃。”听着父母的对话,他们把寻常的日子过出了美好和希望。

与其抱怨命运的不公,不如改变自我。《我与地坛》把我的灵魂洗了一遍,成了我的枕边书。“死亡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目”。我要向史铁生学习,我要做自己的主人。只有自己改变了,生活才能改变,父母的心情才能改变。

写作,文学梦,这不是我儿时的梦想吗?我找来报纸,买来书,边学边摸索。母亲为我买来一部二手手机,我把写的日记发在了网上。

我的文字稚嫩,我不怕,只要我坚持记录生活。我的思想没有达到一定的高度,我也不会为难自己,我坚持每天在身体允许的情况下看一点书,吸收别人的精华,更新我的思路。

我发现,我热爱文学后,文学给我打开了一扇开阔、高远的窗。我和天南地北的文友们连结在了一起。我写的文章,文友们为我点评和指导,我认真研读文友们的佳作,我在他们的身上发现了很多闪光点。

文学是一扇大门,你不爱它,它就对你沉默无语。你爱上它后,它就会把静气、沉稳、笃定和坚守孤独的能力统统给予你。

我用僵硬的手指,在手机上敲打出我的所思所想,我不能保证我的文采,但我能确保我的真诚。

2019年,我在文友们的鼓励下,我创办了“云水涧”文学平台。我每天5点半起床,坚持在公众号上,排版、编辑,发文,与全国各地的文友交流,我发现我的精神更加饱满了,我的气血更加丰润了,我每天不再是煎熬着过日子。

我精神上的丰收,战胜了我身体和物质的贫瘠。

“一种全新的生活开始了,这样说倒不是因为已经进入了一种全新的生活环境,而是因为从这个时候起,一切事情,跟以前相比具有了截然不同的意义。”

我看完了托尔斯泰的《复活》,涅柳多夫的心路历程和对一些事情的看法和顿悟,让我豁然开朗。

我家在河南灵宝的山谷,一些有爱心的文友得知我的实情后,专程跨省来家里看我。还有一些热心的文友,每逢过年过节,给我寄药品、面食、食用油等各种生活用品。

他们就是一个个灯盏,在我黑暗的天地里,从四面八方照过来的光源,点亮了我的生活。让我的家庭像海绵一样,吸收着朋友们的营养和爱心,这让我非常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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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母老了,今年已经八十三岁了,他们全身疾病搅缠。父母是我的腿,我的手,我身体的另一半,还是我的“心窗”。我不知道,我若失去了他们,我的生活该怎么办?我的情感该安放何处?我每想到这里,我就非常焦虑和难过。

我害怕这一天的到来。

尽管如此,我经常告诫自己,“你不能把苦和焦虑天天挂在心上,你要学会放下。活着的每一天,和父母在一起的每一个时辰,你都要加倍地珍惜。”于是,我的脸上时常挂着笑容,让我的父母不再背负沉重的心理负担。

我孤独的时候,我就观察月光和四季。我家的院子,小小的世界里有大大的天地。我经常把二十四节气在农作物和花草上的变化写在我的文字里,我当不了中国版的梭罗,我能当好我自己。

生活与命运给我的不多,但只要我有一口气,我就要活着,不能再干傻事。

“活着不是为了写作。但写作是为了活着。”我还有一个梦想,我要把我的经历——父母对我的宽容和爱,朋友们对我的关怀以及我对文学的理解,写成一本书,这是一本关于爱的书,也是我的心灵之书。(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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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母亲


作者简介

毋宝群,河南灵宝人。笔名渴望,渴望着美好的生活,渴望我的下半生平坦,渴望我的父母身体健康,渴望我在文学的世界里安顿内心,渴望我的亲朋好友们幸福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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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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